好不容易把他送走的孤儿院不想再要他这个包袱,没弄出人命,当地派出所只会和稀泥。一次又一次地殴打中,贺笙逐渐认清一点。
    这个世界,没有人真的需要他,没有人真的愿意帮助他。
    在他的记忆里,父亲是最威武的角色,可是突然有一天,山一般的父亲倒下了,再也没起来。
    母亲以泪洗面了一段时间,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就算哭泣也依旧好看。贺笙现在都记得那天,母亲穿了一件颜色鲜艳的旗袍,画了个精致的妆,半蹲着对他说,妈妈出一趟远门,你在家乖乖的,知道吗?
    他一等就是半个月,因为牢记母亲的话,他一直在家待着,一次都没有出过门。家里的面条和米都吃光了,在饿了三天肚子之后,贺笙昏倒了。
    再醒来时已经在医院,一个面容陌生的女人平静地告诉他,贺笙,你的妈妈不会回来了。
    他挣扎过、反抗过,但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妈妈还是没有回来。
    可是贺笙相信,妈妈只是出远门了,至少在这件事情上,妈妈没有骗她。那么,她也一定会回来找自己的。
    母亲说的话里,从没有过会回来接他的承诺,但是贺笙一直选择性忽略。
    妈妈,我好累啊。
    我会很快长大,会赚很多很多钱,比爸爸还要强大可靠。
    妈妈,你快点回来吧。
    恍恍惚惚的,意识也逐渐模糊起来。
    贺笙身上依然穿着那套长衫长裤,这还是母亲临走前给他买的衣服裤子,这是他为数不多的衣物,一年四季都在穿。
    身体上的疼痛达到了一个临界点,感官逐渐麻木,四周的一切都好像在飞速倒退。浓稠的黑暗挤压着他胸腔里的空气,呼吸逐渐变得煎熬、困难。他大口地喘息,冰凉的空气让他的肺部都在刺痛。
    好冷、好冷。
    不知怎的,炎热的夏季仿佛骤然降温,一下子进入到了凛冬时节。
    冻的他四肢冰凉,牙关都在打颤。
    隐隐约约的,贺笙好像听见有人在喊他。那声音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是你吗?是你回来找我了吗?妈妈?
    贺笙努力想睁开眼,可是他实在太累了,疲倦像山一下压倒在他的眼皮,让他再也无法睁开眼睛来。
    恍惚之间,他好像握住了一只手。
    温热的、掌心还带着薄汗的一只小手。
    裴向阳找到贺笙的时候,九岁的孩子正靠在漆黑的铁门前,这栋筒子楼古老陈旧,走道里一股子发霉的臭味,和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尿骚味混合在一起。阴暗处最容易滋生蚊虫,这一路走过来,裴向阳胳膊腿上不知道被叮了几个包。更别提是一直呆在这里的贺笙了。
    但凡有些条件的都已经搬出了这栋筒子楼,就连走廊里的感应灯也很长时间没有人修。
    裴向阳走到贺笙面前,从来警觉的孩子却纹丝不动。裴向阳感觉到了不对劲,他小心翼翼在贺笙面前蹲下来,贺、贺笙。
    没有回应。
    裴向阳伸手去摸贺笙的额头。
    好烫。
    裴向阳本能去扶贺笙,在碰触到对方时,突然昏迷中的贺笙哼哧了几下,因为当时环境太黑,裴向阳也没多注意。但是他也才九岁,身体根本无法支撑一个比他要高的小孩。幸好一个大人路过,裴向阳马上发出求助。
    贺笙被送去了医院,大夫说幸亏送来的早,否则人都要烧糊涂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那医生面色严肃,你们家大人在哪儿?
    裴向阳知道医生问的是贺笙的监护人,但是想到一身酒气的贺江,还有书里切下贺笙一根手指的养母,裴向阳就觉得有些害怕。
    刚刚送他们来的大人害怕惹到麻烦,放下人就走了。裴向阳只能用医院的座机给自己家打电话,家里的电话没人接。裴向阳又给陈望水家打了电话,电话接通,裴向阳结结巴巴地和他说了一下情况,想到方雅兰回家时疲倦的神情,裴向阳恳切嘱咐道,陈、陈叔,你先、先别告诉、诉我妈妈。
    放下电话,裴向阳走回诊疗室,看见好几个医生护士围在病床边上。
    什么人能对这么大的孩子下这么重的手啊。
    这些伤看起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主任,要不要报警啊。
    先等家长来吧。
    裴向阳的心里咯噔一跳,他探进脑袋,透过缝隙看到躺在病床上的贺笙,光裸的皮肤伤痕交错。
    原本贺笙哪怕是在最炎热的天气也穿着长袖,长袖很好的掩盖住了他胳膊上的伤口。最严重的还是他的身上,旧的伤口已经结疤,旧伤之上是新伤,能看出明显的鞭痕。肚子上有一道特别长的淤青,看上去像是刚被人用皮鞋踹出来的。仔细看,他的大腿内侧不仅有被手指抓出来的掐痕,还有细细密密的针脚留下的痕迹。
    裴向阳只是看一眼,整个人就被震得说不出话了,他脑袋里空空一片,眼泪却不受控地流下来。
    贺笙真实遭遇过的事情,远比书上轻飘飘的一行字来得震撼。
    原来那时候他碰到贺笙的时候,他是痛的抽气。
    医生护士又去忙了,裴向阳坐在床边上陪着贺笙。
    好心的护士姐姐给贺笙弄来了一套小孩的衣服换了,换长袖的时候,贺笙背后的一块没有结痂的皮肉都被粘在了衣服上。裴向阳别过头,咬住胳膊,控制住自己不哭的太伤心。
    半个小时后,陈望水风风火火赶到了医院。
    阳阳,阳阳你怎么了?
    裴向阳摇头,我、我没事,不、不是......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医生打断。
    给贺笙看病的医生是个四五十岁的女人,姓骆,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上去颇有威严,她看向老陈的目光十分不善,你就是孩子家长。
    陈望水说,我是他们家邻居。
    邻居,邻居来干嘛,这么大的事儿得让监护人来。医生态度强硬,这事儿不好解决,赶紧叫人来。
    陈望水懵了一瞬,还是看到病房里躺着的贺笙才回过味来,大夫你误会了,那不是我们家孩子,这个才是。
    骆医生眉头一拧,不是你们家孩子你来干嘛。
    突然,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病床上的贺笙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我们家没人。
    这句话说出口,好像有两层意思,一层字面上,一层是说这个孩子可能是个孤儿。
    突然的境况让医生护士也有点发懵,骆医生弯下腰,语调轻柔地安慰着贺笙,别怕孩子,这里是医院,这里很安全。谁打得你,你告诉我们,我们不会让人伤害你的。
    贺笙听到这些话,心底冷笑一声。他面上的表情依然没有丝毫变化,明明只有几岁,却已经冷的像一坨冰了。
    医生护士见这孩子怎么也不肯开口,也没了办法。
    病房里的医生护士各自忙去,陈望水去楼下补交费用。
    裴向阳独自一人坐在贺笙身边,九岁的孩子睁眼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看着天花板,神色非常麻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裴向阳想去安慰他,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再加上他说话结巴,他说的艰难,听的人也很艰难。
    况且,之前被贺笙捅死的画面总是不受控地浮现在他眼前,这让裴向阳又同情他,又有些害怕他。
    过了许久,贺笙一点开口的意思都没有。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坐在一旁的裴向阳。
    那一瞬,裴向阳突然有一种,在贺笙眼中,周遭没有一个活物的感觉。
    裴向阳深吸一口气,提了提胆子,喊道,贺、贺笙。
    病床上的人依旧一动不动。
    裴向阳鼓足勇气继续问,为、为什么不、报报警啊。
    家暴这种事情虽然在未来十年里也依然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但是一个九岁的孩子遭受到这样的家庭暴力,但凡是个人,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裴向阳看了一眼他胳膊上露出来的伤,鼻子一下就酸了。他甚至觉得,这比贺笙捅他那一刀还要疼。九岁的贺笙又是如何忍耐下来的呢?
    听小区里的大妈们说,贺笙挨打的时候,叫都不肯叫。
    想到这里,裴向阳心底酸的厉害。他甚至开始明白,上辈子贺笙是如何一步步变成那副模样的。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怎么可能不学坏呢?
    裴向阳其实没有指望贺笙真的会回答他,毕竟书里,被母亲抛弃过的贺笙,已经长成了一只浑身都是刺的刺猬。再加上常年累月的家庭暴力、语言暴力,他的年幼却已经千疮百孔的心早就充斥着对整个世界的防备与恶意。
    原本的少年在经年累月的仇恨与暴力中压抑、扭曲、膨胀,最终有一天会摧毁他人,也摧毁自己。
    裴向阳独自伤心着,眼泪就这样不设防地掉下来。
    可是他没忍住啜泣,躺在床上的贺笙似乎被惊扰,终于有了动静。
    后者微微侧过一眼,刚好与正在擦眼泪的裴向阳对视上。
    那一刻,蠢笨了一辈子的裴向阳像是突然开窍一般,不可思议地读懂了贺笙的眼神。
    如果他说出真相,那么接下来他还能去哪儿呢?
    第4章 没钱
    贺笙的事情让裴向阳难过了好久,当天晚上回家,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上辈子他活得虽然并不风光,家里也常是受到冷落的那一个,可是父母也都尽到了职责,从没有打骂过他。
    所以在看见贺笙那一身伤的时候,裴向阳真的没法儿想象,过去贺笙都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他被别人背后说结巴傻子的时候,表面装作不在意,心里却忍不住难过好半天,贺笙一边被人议论有个做妓.女的母亲,一边还要遭受非人的打骂。
    □□和精神的双重创伤,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到底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裴向阳躺在床上,手指紧紧揪着床单,脸埋进枕头里,以免自己哭出声,吵到已经睡着的小裴钰。
    沉闷的呜咽声里,外头响起开门的声音,是爸爸回来了。
    裴向阳更加不敢出声,试图将啜泣全部压回喉咙,生怕爸爸会进房间看他们。
    门外传来交谈声。
    小钰睡了?
    早睡下了。今天李老师又给我打电话了,你明天有时间没?
    李老师,哪个李老师?
    向阳的班主任啊。
    有什么事?
    说是要谈谈向阳留级的事情。
    裴向阳仍旧沉浸在悲伤里,掐着床单的手指都被攥红了。
    突然,身后的衣服被人抓住了,原本已经睡着的裴钰醒了过来,正迷迷瞪瞪地往裴向阳身边凑。
    他的声音软软糯糯,哥哥哥哥。
    裴向阳整个人都僵住了,连忙用枕头擦着脸,生怕被裴钰看到自己在哭。
    小裴钰见裴向阳不理他,小手搭在裴向阳的腰上,努力的抱着他,脸颊贴在裴向阳的后背,很快又睡着了。
    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吵了起来。
    我明天还要谈客户,抽不开身。
    你天天在外面应酬,去一趟学校能花多少时间!你说说,向阳自从上小学以来,你有没有一次去过他学校!
    我这么辛苦奔波是为了什么!......
    裴子江你什么意思,裴向阳虽然是个傻子,那也是你儿子!
    裴向阳用手捂住耳朵,可是争吵声还是不断往他耳朵里钻。
    在裴向阳的记忆里,父母很好吵架,每次吵架都是因为他这个脑袋烧坏了的傻子。
    裴家夫妇正在客厅争吵的时候,房门突然打开,两夫妻回过头去,九岁的裴向阳正穿着睡衣站在门口看着他们。
    因为哭过的原因裴向阳的眼眶还是红的,方雅兰看着这一幕就知道儿子多半是听见了。
    她的心里也不好受,为了养家他们夫妻俩工作繁忙,唯一有的一点关爱都给了身体不好的小儿子,对这个老二一直缺乏关心和管教。再加上,裴向阳因为他们夫妻俩的疏忽,原本聪明可爱的裴向阳烧成了个傻子。
    方雅兰走过去,怎么出来了?
    裴向阳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他很紧张。因为和大哥与幼弟形成强烈的对比,自知自己给父母丢了脸,所以在上辈子就很少主动和爸妈要什么东西。哪怕成年后,这种害怕被讨厌的畏惧感和自责感依旧裹挟着他,更别提是谈条件了。
    可是今晚的情形,让他更加下定决心,他不能像上辈子一样留级。继续做同班同学是他目前能够接触贺笙唯一的机会,上辈子,就是因为这次留级,从此以后,他和贺笙的人生就此南辕北辙。
    裴向阳鼓足了勇气,说,爸、爸爸、妈妈,我、我不、不想留级。
    裴向阳是很少在父母面前说话的,在家的时候比在外面还要来的沉默。裴向阳永远记得,上辈子一次学校提前放假回家,他无意间听见父母的交谈。
    母亲躲在房间里,捂着脸哭泣,说她害怕听到裴向阳说话,那会让她反复回想起自己造成的过错。
    面色疲倦的裴子江听见二儿子结结巴巴的声音,喝过酒的身躯似乎都震了震。
    方雅兰还是头一次听裴向阳第一次表达自己的看法,也压抑着心底的情绪,问他,为什么不想留级?留级的话更能跟上老师的进度,不好吗?
    裴向阳摇头,他说,我、我这次期中、考、考试一定、进、进步,不留级,可、可以吗?
    这是裴向阳自从那次意外后,第一次开口和她说这么多的话,方雅兰的心一下子就酸了。她微微扭过头,和裴子江对视一眼,同时也不想让裴向阳看见她眼底的失态。
    裴子江看着他们母子,走近裴向阳,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随即点了点头。
    裴向阳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成功说服父母,但是第二天,方雅兰抽空和裴向阳去了学校。方雅兰和李老师到底谈的怎么样他也不清楚。但是好歹是重生一回的,即便一直以来他的成绩都不算好,但是做小学的试卷肯定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他不担心期中考试的事情,他现在更担心的,是还在医院的贺笙。
    为了以防万一,裴向阳替贺笙向老师请了假。可是老师对贺笙缺席并没有多惊讶,贺笙这样三天两头的不来学校已经是家常便饭。
    裴向阳一放学就去了医院,他把这些年存的压岁钱都拿了出来,钱很少,只够给贺笙买一把香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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