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后天一阴仍是冷得会叫人打哆嗦,角楼上的人却只穿着笼了轻纱的红裙,身影纤瘦,随风乱舞的红色几乎掩盖住了她的身形。
    吴显荣步上角楼,伫立静看。
    那是一团没有任何杂色与纹饰的大红,似火似霞,灼烧着他的眼睛。
    他轻轻走过去,见了一个礼:娘娘。
    柳燕儿没有看他,只是望着远处,淡淡道:你来了啊。
    沉阔的嗓音那么熟悉,吴显荣想起了坪都歌舞升平的教坊司,许多个火树银花的夜晚,他跟着韶舞进了后堂安静雅致的房间,少女会故意把红杏砸到他肩上,对着他咯咯直笑,再说一句:你来了啊。
    少女的笑靥如花如泡影般消散,吴显荣回过神,飞舞的红纱擦过了他的肩头,他轻声说道:娘娘穿红衣很美。
    柳燕儿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她脸上的表情已经不多见了,总是淡漠得像一樽塑像,道:可是我已经老了。
    许多年前,那个喜欢在鼓上跳剑舞的少女最歆羡的便是穿着红衣的新嫁娘,有时入宫还会看见命妇与皇后的红色衮服,她觉得红色是那般好看,穿上她的女子都美极了。
    只可惜她是娼妓之流,绝不可碰大红之色,能穿的最接近大红的是水红舞裙,可是那与烈焰般的正红差得太远了。
    她对自己喜欢的人说,有朝一日她一定要穿上大红色的衣裙跳舞,想了想,她又觉不够,吃吃笑说,要每天都穿,时时都穿,这样无论她在哪里,她喜欢的人都能看她看得转不开眼了。
    嫁入皇宫,她是妃,不可与皇后服制相撞,还是没能穿上大红。
    如今,她终于可以穿给所有人看,天天穿,时时穿,可她已不再年轻,当年的嬉笑之言也在记忆里远去。
    吴显荣看清了她头发上插着的蝶赶花梳背儿,嗓音微哑:娘娘还是那么美,没有老。
    柳燕儿终于转头看向他,问道:和陛下谈完了?
    吴显荣点头,沉默了会,又道:娘娘要保重身子。
    柳燕儿扶了下梳背儿,快二十年了,那层包着的金都不再亮了,说道:陪我站会儿吧,不用说什么。
    于是两人都不再说话,并肩而立,一同望着西北方的天空,静默无声。
    谢如琢出了飞龙阁,径直去了北安门上的城楼,今日午后他传了沈辞入宫教习骑射,每次沈辞都是从北安门入宫。
    没等多久,城楼下便出现了一抹白色身影,沈辞也看见了他,默不作声地走上城楼,问得有些小心翼翼:陛下心情不好?
    谢如琢猜他是想起了那天两人在城楼上不欢而散,心底暗自好笑,摇头道:没有,只是想早点看到你。
    沈辞:
    见沈辞耳朵浮起薄红,谢如琢笑了笑,道:前面吴显荣入宫了,朕刚和他谈妥一些事,他去见母后了。
    吴显吴总兵不好对付吧?沈辞心里有了猜测,陛下应该给了不少好处。
    谢如琢嗯了一声:朕答应他不干涉他与太后在京城做些小动作,清查卫所军会手下留情,还特许了他勤王令。
    这和前世倒是差不多,但看谢如琢眉目间有淡愁,沈辞很不好受,温声道:臣向陛下保证,这样的局面不会太久的,臣会帮陛下做更多的事,只要陛下需要,臣就去做。
    谢如琢就知道沈辞会这么说,从前世到今生,这个人还是这么死心眼,总想着做尽一切保护他,甚至为了那点虚无缥缈的身后名,都要豁出命去。
    可他好像没有为沈辞做过什么,名利、地位、权力,这些东西沈辞都不喜欢,他还总是任性,和沈辞吵架,最后逼得两人永别,天人相隔。
    这般想着,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好像没什么值得沈辞喜欢的地方,他最珍贵的那点天真纯粹早就没了,还有什么是能值得沈辞喜欢的?
    沈辞看到谢如琢的眼眶渐渐红了,一下就慌了神,他一点见不得谢如琢哭,会心疼,也会觉得自己没用,不能让谢如琢开心,他的手指轻轻蹭去谢如琢眼角的湿润,谢如琢抬头看过来,他赶忙缩回手,退后了一步,道:臣冒犯陛下了,陛下恕罪。
    静了几息后,谢如琢的双臂忽然环住了他,单薄的身子缩进他的怀里,头搁在他的肩上,他不敢动,谢如琢轻轻说道:我有点累,想找个人抱一下,让我抱一下好不好?
    沈辞抬起手又放下,隔了会再次抬起,终究还是不管不顾地回抱住了谢如琢,什么前世今生,什么君臣有别,都抛下了,他只想抱着这个人。
    陛下以后累了,都可以抱着臣。
    谢如琢闭上眼,像是把咫尺间的呼吸心跳,把自己身体的温度,统统都交给了沈辞,再把沈辞的那部分攫取过来,彼此交融,不分不离。
    今日见到吴显荣才会如此感怀,柳燕儿与吴显荣当年错过,便是生生世世地错过,他们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
    可是老天竟然如斯眷顾他,给了他一次重来的机会,让他可以再依恋地抱住沈辞,再将自己的一颗心交给沈辞。
    这一世,他一定不要再看见沈辞在大雨中离去的背影,他要留住沈辞,要和沈辞长相厮守。
    作者有话要说:  *韶舞:教坊司的属官
    p.s.我可能天生对红衣舞女有种莫名的好感,就觉得她们一出现应该就是很有故事的人,红色是艳丽,也是一种凄美。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其实历史告诉我们,惨的大多是美人。柳燕儿在我心里是个多面性的角色,她是个把爱情看得很重的女人,身为倡优,她却是重情的,但一生里伤她最深的也是感情。她不是一个完美甚至讨人喜欢的女性角色,但在作者的角度,还是会觉得可恨之人也该有可怜之处。也许,大家可能可以猜到她和吴显荣到底发生过什么,以后还会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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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海门之行
    吴显荣当日夜间便和来时一样复又秘密离去, 未多作停留。
    溪山的势力算是已然拉拢,谢如琢不愿耽搁, 几日后便开始筹备下一步计划。
    宛阳宋家他暂时不想动,日后会有一个更好的时机去和宋青阁把话说清楚,故而这下一步便是去找海门总兵齐峻茂。
    此人至今不声不响,油盐不进,看上去最是难缠,邀他入京不理, 摆明了是要他们亲自过去。
    朝中商议了一番,没推选出合适的人选前去议谈,于是谢如琢提出他要亲自前往。
    朝臣们既想拿下齐峻茂这硬茬,又不想自己去碰一鼻子灰,听闻皇帝要自己去,他们倒是求之不得, 如此一来, 有什么后果都让皇帝一个人担了, 丢脸也只丢皇帝的脸,皆大欢喜。
    平日里本就是内阁在处理朝政琐事,谢如琢并不担心自己一走朝堂要乱成一锅粥, 留下何小满在司礼监掣肘内阁, 又留了卫央在京中盯着,拨出三百锦衣卫近身护卫,身边还带了三大营的一万精锐, 岳亭川领余下兵马留驻京师。
    诸事妥当, 谢如琢于三月十二自乐州出发,往海门而去。
    这次他特意安排了沈辞随三大营同行,重生后这是他第一次带着沈辞一起出门, 想想心里还挺美。
    路上他们歇了两夜,在第三日临近黄昏时到了海门。
    来前他就往海门递了书信,但齐峻茂那头还是一片死寂,如今到了城门口了,迎接他的正是意料之中紧闭的城门。
    皇帝赶了三天路亲自来见一个臣子,还吃了闭门羹,传出去怕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路上,按谢如琢的要求,沈辞都骑着马在马车旁,两人经常隔着窗子说话,这会一万多人被拒门外,谢如琢气定神闲,沈辞却皱着眉明显不甚高兴。
    沈辞纵马到了最前方,对城中守备道:御驾在此,齐总兵为何不出城迎驾?若是明说自己已不是大虞之臣,我们马上就走,以后也不会再来。否则,就请出来一见。
    守备在城楼上向着御驾躬身一礼,回道:陛下在此,臣等未曾远迎,实为有罪。但陛下有所不知,开春后北狄再次犯边,有小股北狄人跑到了海门附近,正是戒备之时。昨夜我们还打探到有一队北狄人伪装成商贾已越过了边境,妄图混入城中,欲同边境大军里应外合。齐将军下令,在击退北狄以前,城门关闭,不许任何人进出,以免北狄人趁虚而入,即使是陛下亲来,也不可有例外。战事吃紧,一城百姓与将士的性命都在此,还请陛下恕罪。
    宋青来带着几个锦衣卫也上前来,他吊儿郎当笑了一下,说道:海门不是与羌族人的地盘接壤吗?怎么北狄人还跑来了?
    海门确实最常与羌族人交战,但这回当真是有北狄人来犯。守备认得宋青来,拱了拱手,宋二公子在乐州恐不知前方战事,此次北狄犯边来势凶猛,沧州、溪山、宛阳都已交战数日,海门也未能幸免。至于羌族人,冬日北狄与羌族打了一仗,羌族战败,往西撤了二百里,北狄得以靠近海门。
    沈辞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所以进犯海门的是伊勒德的人?
    守备颔首道:正是。大败羌族人的就是伊勒德,他的大军在沧州城外,但还有数千小股兵马在海门附近。胡和鲁的人绕过查干河,攻打溪山和宛阳。
    坐在马车里的谢如琢对此了然,守备之所以这么说不是因为北狄人兵分两路,而是因为现如今的北狄并非上下一心。
    准确来说,北狄人在一百年前逃回北原后就已分裂。
    百年前,北狄入主中原时的国号为燕,虞太.祖攻陷坪都时,燕德宗才十二岁,在太师阿如罕的拥趸下回北原继续当燕朝皇帝。
    德宗自己只想平安度日,然而燕朝皇族很多人却习惯了坪都的纸醉金迷,不甘心再过回先祖的生活,因而在回北原后三个月还不到,德宗的叔叔那日松就叛变了,军队一分为二,那日松带走一半,领着一批皇族和外戚南迁,在大小月山附近安家。
    一心要重回坪都的那日松数次在边境与大虞交战,却是到死也没完成重回坪都的夙愿。那日松病逝后,他的儿子接下军权,没有再冒然进攻,转而韬光养晦,但也没有与德宗重修于好,仍是互不待见。
    几代下来,德宗后裔还未放弃燕这个国号,始终以皇帝自居,拥有自己的朝廷,并自诩为大燕先祖孟和可汗的正统嫡系后人,他们才是北原的主人。而那日松的后人则统领北原整个南部,自封可汗,占据了南边更为丰美的草场,以查干河为界与他们对峙。
    大虞在太.祖时也没能将北狄人一网打尽,后来几位皇帝更是只加固北疆边防,无意开战,放任北狄在北原坐大,又和前朝一样成了可怕的威胁。
    燕朝现任皇帝叫胡和鲁,那日松的后裔现在是那位自称巴图可汗的伊勒德,两人都不是安生的主,扰边之事近年来谁都有份,只不过伊勒德离大虞更近,方便许多,南下后直接就能打到沧州城外。而胡和鲁要绕开查干河,从东南和西南下手,在溪山和宛阳一带出现更多。
    而今南边的伊勒德兵马更强,野心也更大,敢与羌族开战也不令人意外。
    沈辞已策马回到马车旁,问谢如琢:陛下,我们还进城吗?
    谢如琢对这个结果并不惊讶,道:不进城了,我们回头去遥州,三大营在遥州下面的卫所扎营,朕和锦衣卫去住遥州的驿馆。
    沈辞不放心道:臣跟陛下一起去吧,三大营这边臣会安排其他人。
    沈将军。谢如琢思索了一番,而后突然打开了马车的小窗,将头探了出来,冲沈辞招招手。
    沈辞不明所以地翻身下马,走到近前来,感觉自己像在做贼,谢如琢凑到他耳朵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陛下沈辞眼神十分复杂,您是怎么能猜到
    谢如琢狡黠地笑道:来之前做过功课,有备无患嘛。
    沈辞沉默地盯着谢如琢看了会,像是有话要说,但最后还是没说什么,重新上马,到前面去整兵了。
    一万余人井然有序地离开海门,往遥州而去,谢如琢在马车里闭目沉思,指尖轻敲在膝盖上方。
    方才守备说的话不假,但故意不想放他们进城也是真,他如果非要强行进城,倒显得不近人情,以威压之,从而衬托出齐峻茂纪律严明,一视同仁。
    齐峻茂对朝廷的策略就是能躲一时是一时,不想明面上得罪朝廷,却也不想被朝廷拉拢,只好如现在这般爱答不理地耗着。
    谢如琢长出一口气,思及那些越境的北狄人,算了算前世的时间,他也已经猜到是谁了。
    *
    遥州在靠近北疆一带是个过往商旅云集之地,虽然大虞开国以来,北狄、羌族时常扰边,战事不断,官府很少开边贸,但民间自发形成的商路仍是小有规模,大虞人会经遥州,去海门,走古道入戈壁与草原,外族人也会在局势较缓时被允许进入大虞境内。
    这里的驿馆在绥坊各地里条件也最好,边疆事务繁多,往来递送公文的官差每日络绎不绝,驿馆小了都住不下恁多人,每年朝廷还常派钦差来北疆附近走一遭,更是得布置得有模有样些。
    入夜以后,驿馆各个房间陆续熄了灯烛,门口两盏黄澄澄的大灯笼在风中荡摇,将浅灰色的石阶照出了近白的色彩。
    四周寂静无声,喂马的杂役都已回房歇息,隔着几条街传来遥远的狗吠。
    第一个黑影被映在了墙上,随后,第二个,第三个数十个黑影层叠地挤压在驿馆的围墙上,火把的光连成一条长龙,再分散开,从四面团团围住沉入梦乡的驿馆。
    嘭
    大门被人粗暴地踢开,阵阵弯刀出鞘的声音划破长夜,墙上的那些黑影擎着火把冲进了驿馆。
    马厩里空荡荡的,一匹马也没有,为首之人面露讶异,快步冲入大堂,一脚踹开了门。
    三个驿丞睡眼惺忪地从房间里出来,借着火把的光看见一群与汉人长相迥异,穿戴盔甲的异族人,一同面如土色地退回了房间里,惊呼道:北狄蛮子!
    这些北狄士兵却没有动杀念的意思,为首那人用生涩的中原官话冷声问道:你们的皇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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