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号,叶云澜脑仁突突地疼了起来。
    前世浮屠塔里阴暗漆黑的光线,旋转盘绕的楼梯,还有墙面上无数神态各异的佛像浮雕忽然一股脑冲进他的脑海里。
    他上辈子曾活过三百多年漫长岁月。
    可其中却有一百多年,是在浮屠塔中渡过。
    而将他镇压在浮屠塔下的人,就是当时的仙道至尊,名震天下的
    栖云君。
    叶云澜胸口闷痛。
    容染和贺兰泽还在一人一句地劝他,他只觉吵闹心烦,重复道:我不却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神火精魄炙热的气息从心口泄出,扫掠过破碎的经脉。
    剧痛渗进每一寸血肉里,血从唇边不断涌出。
    他听到容染和贺兰泽惊慌失措的声音。
    意识却难以遏制地模糊起来。
    他昏了过去。
    叶云澜魇在梦中。
    他感觉自己身体重复着一次又一次下坠,一直跌落到漆黑不见天日的深渊之底,摔得骨碎支离。
    他瘫倒在地面上。
    昏暗光线中,墙壁上的漫天神佛都在注视着他。祂们匿在阴影里,表情或怜悯、或慈悲、或嗔怒、或嘲讽,神态各异,然而映入他瞳孔后,都慢慢变得扭曲而狰狞。
    唯独无尽遥远的上方,有一点微渺至极的光。
    他抬手想要抓住,却始终难以触及。
    不知过去多久,他才冷汗涔涔地清醒过来。
    他发现自己陷在一团绵软的物体里,视野上方,是仙气缥缈的白玉穹顶。
    心脉处的神火精魄被一股不属于他的强大灵力镇压住了,灼热的气息已经不再往外流窜,体内经脉仍隐隐作痛。
    他勉强支起身,乌发从肩头滑落,低头看,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云床之上。
    并不是仿照云朵所练成的法器,而是真正将天上流云摄取过来,裁切而成的云床。
    这分明已是超脱凡身六境后才能拥有的仙人手段。
    整个天宗有如此修为的,只有一个人。
    栖云君。
    此地是栖云君的洞府,云天宫。
    叶云澜心沉了沉。
    他挣扎着想要从云床下来,浑身却剧痛无力,耳边忽然听到一道男人冷冽声音:醒了?
    叶云澜倏然抬头,见到宫殿门外站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白衣鹤氅,银发高冠,一张清俊漠然的脸,如同九天上无情无欲的仙神。
    叶云澜下意识伸手想要拔剑,却又惊觉缺影剑并不在身边。
    栖云君迈步走进殿中,他的脚步声不缓不急,整个人都仿佛完美融入了周遭天地之中。
    道韵无暇,无懈可击。
    对方走到他身边,落下的阴影将他笼罩。
    搭在云床上的手腕忽然被对方抓住。栖云君修长的手指按压住他脉搏,冰冷的灵力刺入体内肆意查探。
    叶云澜忽然浑身颤抖了一下。
    放开我!
    他想要甩开男人的手,然而此时他们修为的差距如同天堑,蜕凡境的力量远非如今这幅伤重病弱的身体所能及。
    在手中无剑,又不能动用禁术的情况下,他根本挣脱不了对方。
    栖云君忽然道:你怕我?
    叶云澜沉沉盯着栖云君握住他脉搏的手。
    就是这只手,挥斩出剑气,一次次将他从浮屠塔顶上击落。
    九百九十九层浮屠塔,他从最底下往上爬,不知重走了多少次,也忘却了自己到底被对方的剑气击落过多少遍。
    他被黑暗漫长、没有尽头的囚禁折磨得快要发疯,曾不顾一切想要和对方同归于尽,也曾跪在地上祈求对方放他出去,然而得到的,却永远只有对方冷冷一句。
    你魔念未消,自去反省。
    这一反省,就是整整一百多年。
    即使已经重活一世,叶云澜再看到这个男人,依旧心绪难平,经脉中的灵力却难以遏制地翻涌。
    神火精魄被引动,他蓦地又吐出一口血来。
    栖云君道:别动。
    蜕凡境修为如海水压制而下,他经脉里涌动的灵力刹时间完全停滞。
    一股冰寒汹涌的灵力从手腕处输送过来,注入他心脉中,压制住躁动的神火精魄,又流淌过他破碎的经脉,缓解了经脉的灼痛。
    这股灵力虽陌生,却因为同样是冰属性灵力,并不令他身体排斥。
    伤势刚有反复便被镇压下来,叶云澜心中郁气却更重,他抬头盯住栖云君双眼,一字一顿道:让我走。
    他已经一刻也不想在这人身边多留。
    栖云君垂眸看着云床上的人。
    白衣凌乱,乌发披散,掩不住的苍白病态。
    望向他的那双眼睛却依然极美,睫毛轻颤着,眼眶泛着微红,和眼尾下方那点朱红泪痣交映生辉。
    他修无情道,心中只念天地,不见苍生。
    可眼前人的容色却仿佛超脱了尘俗,天地灵秀似乎全数倾注在对方身上,他望向天地,却也绝难忽视眼前这人。
    栖云君没有放开叶云澜的手。
    他淡淡道:为何怕我?
    叶云澜不答,只道:让我离开这里。
    是我的亲传徒弟将你带来,求我为你疗伤。栖云君道,我欠过他一番因果,应允过的事,便会做到。
    我不需要。叶云澜道,我不过是天宗里一个普通弟子,生或是死,都不值仙尊挂怀。何况我的伤势,本是我自己的事,与容师兄无关,也与仙尊无关。
    栖云君面色冷淡。
    若是平时,他听到这样的拒绝,早已拂袖离去。
    他为天宗宗主,仙道至尊,没有多少时间耗在一些无谓之事上。
    但他又想起亲传弟子在他面前的殷切恳求。
    低头看见眼前人苍白的脸。
    如雪夜枝头上飘摇轻颤的白梅,盈着泠泠月光,令人移不开眼。
    若如你所言,你的伤势,是你自己的事情。那我要为你疗伤,也是我的事情。
    栖云君凝视着叶云澜。
    与你没有关系。
    第7章 妄为
    叶云澜盘膝在云床上,冷汗湿透了额头和背脊,乌发有几缕粘在脸颊。
    身后人双掌紧贴着他后背,庞然的灵力冲荡过经脉,强大的修为压制得他动弹不得。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如粘稠的海水流淌而过。
    许久,身后人才将灵力收回。
    压制住他周身行动的禁锢被解开,叶云澜身体一软,勉强用手撑在云床上稳住身形。
    缓了许久,他才回头看向身后之人,哑声道:我从来不知,堂堂天宗宗主,仙道至尊,也会强行为不愿之人疗伤。
    栖云君微微凝眉。
    我不明白,他声音冷冽,我们之前应当从未见过面,你对我的畏惧究竟由何而来。
    蜕凡境修士触及天道,能够感应他人对自己的心绪。
    凡人若直呼其名,便是远隔千里,蜕凡境修士也能有所感知。
    叶云澜竭力平复心绪。
    他长睫垂下,瞳色慢慢变得黑沉,忽然道:仙尊似乎误会了一件事。
    栖云君:何事?
    仙尊与我素昧平生,我所畏惧的自然不是仙尊。叶云澜道,我只是听闻,仙尊主修无情道。而众所周知,修无情道者,见天地,不见苍生。
    栖云君:那又如何?
    我所畏惧的,恰是天地无情,叶云澜冷漠道,天地无情,只肯把清浊分辨,却不分好坏,不辩黑白,常常让无辜者受难,教无罪者负罪。如此,怎能令人不畏?
    栖云君面色微冷。
    他听得出,此人一番话,看似是在说畏惧天地无情,实则仍是在暗讽于他。
    上一个敢在他面前如此言语无状之人,已经轮回转世许久了。
    身为剑修,他从来不是脾性温和好相与的人。
    只是。
    栖云君看着眼前人苍白的脸。
    这人确确实实是在畏惧他,方才疗伤,他的手紧贴在这人后背时,能感觉到那湿透了冷汗的单薄背脊在不住发抖,回头望向他时,连眼眶都已有些发红。
    这人并不曾哭,可眼尾那颗泪痣却像一滴无声流下的血泪,看着甚为脆弱。
    难得解释道:所谓黑白好坏,有罪无罪,都只是世人评判,片面之词而已。
    天地之所以无情,只是因为天道至公。
    天道至公。
    叶云澜听着,忽然忍不住弯起嘴角勾了一下。
    他极少笑,这抹笑带着不尽嘲讽之意,却依旧艳丽得惊人,像是白茫茫雪地里,一朵被寒风碾碎的红梅。
    仙尊原是这样以为的。
    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移开目光看向殿门之外,道:敢问仙尊,还要留我疗伤到何时?
    七日。栖云君道,你体内神火精魄气息外泄,需我以灵力连续贯通经脉七日,方可压制。而此后每隔一月,为保证伤势不再反复,还需再行贯通经脉巩固一次。
    仙尊倒也不嫌烦,叶云澜面无表情道,为一个修行路已断的弟子,耗费这般多功夫,值得么?
    栖云君:我说了,我欠人因果。答应过的事,便会完成。
    叶云澜淡淡道:原来我只是仙尊完成因果的工具。
    栖云君凝眉想要解释,却发现叶云澜并未说错。
    他确实只是在利用叶云澜完成因果罢了。
    我已知晓仙尊所需。叶云澜垂下眉眼,神色厌倦且疲惫,这七日,我会留在这里疗伤,如仙尊所愿。
    仙尊若无它事,便请离开吧。
    栖云君沉默片刻,终是没说什么,临走时道了一句:你伤势未愈,好自歇息。
    待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里,叶云澜才慢慢松开紧攥成拳的手。
    掌心已满是汗渍。
    他抬头仰望云天宫的穹顶,对方临走留下的话,却已完全变了模样,魑魅魍魉般钻进他脑海里,反反复复回荡。
    你伤势未愈,好自歇息。
    你魔念未消,自去反省。
    反省反省反省反省反省反省
    叶云澜晃了晃头,踉跄起身下了云床,走出这座宫殿。
    迎面吹来一阵寒风,他冷得哆嗦了一下,神智却清醒许多。
    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决定先在外面走走。
    云天宫极大,整体由白玉构筑,雕栏玉彻,阆苑琼楼,一派仙家气象。
    只是过于寂寥。
    叶云澜走了半日,未见一个人影。
    天在飘雪。
    叶云澜走在玉石铺就的回廊之中,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耳边回荡。
    就如同当年他被关在浮屠塔中,一层又一层往上攀爬时,所听到的回响。
    他闭了闭眼,再度将思绪从那些昏暗浑噩的记忆之中抽离。
    前方忽有一大片鲜艳颜色撞入眼帘。
    叶云澜停下脚步,见到不远处是一片盛放的桃花林。大片鲜艳红色缀在白玉琼楼间,与冰冷死寂的云天宫格格不入。
    他犹豫了一下,迈步走进桃林中。
    和外界飘雪不同,桃林里竟温暖如春,应是被人布下了逆转天时的阵法。
    有风吹过,桃花纷纷扬扬洒落在他身上。他闭上眼,嗅到桃花清雅的淡香。
    一片小小的花瓣落在他脸颊,很柔软。
    似曾相识的地方,令一些久远前的回忆涌上心头。
    当年,他也是在这样一片桃林中救下容染。
    他年少时目盲眼瞎,被亲族抛弃,流落山林,栖居于一处满载桃林的山谷之中。
    偶然一日,他在桃林中走过时,忽被一物绊住。
    他蹲身去摸,却摸到了一手的血。
    竟是个重伤濒死之人。
    他将人救了回去,细心照料。
    这人便是容染。
    只是,容染醒来之后,却失了所有记忆,甚至连自己的姓名,都记不得了。
    他们一起在桃谷里生活了三年。
    相依为命,如同亲人一般。
    容染虽失了记忆,但懂的东西,仍是比他多上许多。
    他教他用木石生火,搭草木为屋,猎兽皮为衣,让他不必再栖居山洞,也不会再食不果腹。
    虽然一开始是他救下的容染,但到后来,被照顾的人,却反而是他。
    容染经常会猎一些味道鲜美的野物烤与他吃,而他便去山林里摘来新鲜的野果,捧给对方。
    每当这时,对方手掌总会抚上他的头,轻缓揉动。
    他虽然看不见容染面容,却觉得容染定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这样平静的生活,持续到一个惊雷掣电、倾盆大雨的夜晚。
    容染消失了。
    只给他留下了一瓶丹药,还有一枚玉。
    那场雨下了整整九天九夜。
    一开始,他还待在他和容染一起搭建的木屋里等,后来,便跌跌撞撞跑到雨中去寻。
    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容染踪迹。
    目盲会令人的感知格外放大。
    他跑在雨中,听着淅沥雨声打在背上,起初只觉喧嚣,后来便震耳欲聋地敲击着他的心脾。
    从此,他再也不喜欢雨天。
    尤不喜欢的,是听雨的声音。
    九日之后,雨声停歇。
    他依旧寻不到容染,只能一个人蜷坐在泥泞的桃花林里,打开了紧攥在手里许久的丹瓶。
    丹香扑鼻。
    他想,这应当是容染留给他吃的东西。
    尽管那时的他,连丹药是什么,都不清楚。
    他把丹药倒进喉咙。
    丹药入口即化,很快,他便感觉到浑身疲惫一扫而空,眼前漆黑一片的世界也慢慢出现了光亮
    他竟然能够视物了。
    能够视物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低头去看对方留下的那枚玉。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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