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里飞卢的青月剑已经出鞘,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容仪话音落下来后,他的动作顿了顿,随后停住了。
    眼前的少年一脸平常,像是没有意识到身处的危险或者说,没有觉得这是危险。
    冷而煞的剑刃只差再用劲一分,就要割破他的衣衫。
    你到底想干什么?
    容仪瞅瞅他:与你降情劫。看来你记性也不太好,不过也没有关系,我的记性是很好的。
    除了这件事之外?
    相里飞卢苍翠的眼底不带任何情绪,只有锋利的压迫感,他天生渡魔觉,看一切的视线都审慎、冰冷,已经形成习惯。
    容仪有些疑惑:除了这件事之外?
    姜国是我所守护地界,你如果敢动这里半分,敢伤姜国子民一毫
    相里飞卢身上的煞气更甚,不论你是何方神魔妖鬼,我都不会放过。
    容仪琢磨了一下,很诚实地回答道:我并没有接到相关的任务。
    相里飞卢看着他,眉头紧皱,嘴唇抿成一线。
    窗外忽而响起钟声,是姜国每天天明时的第一声撞钟声响,余音回荡不绝,悠扬宏大,整个塔楼都被这种钟声笼罩。
    这一声钟声,也意味着相里飞卢可以休息了。一天中阳气最弱、最容易被妖魔鬼怪趁虚而入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容仪转头听那钟声,忽而伸手随手一指,门迎声而开,外边的晨雾与微雨飘了进来,钟声震得砖石间的凹凼波光粼粼。
    相里飞卢握着青月剑的手指又紧了紧,视线紧紧地盯着容仪,提防着他再做出什么动作来,却只捡到容仪仰起头,眯眼往远处看过去,透过青灰色的天幕与雨幕,扫了一眼整个还在安睡中的城池。
    容仪瞅了一眼,随口说道:你的姜国属水,玄武壁水貐星照耀的地方,我师父本以玄水之力护佑这里,但是他死了,姜国国运必然就此衰微,你也改变不了。不过你和那些人不同,你的寿命还有很长,日后过了情劫,飞升化神,也不会受这些影响
    相里飞卢冷笑一声:不劳上神费心,这个情劫我不过,也请上神从何处来,回何处去吧。
    容仪歪歪头,正准备说话,外边又传来了人声与脚步声:大师回去歇息了么?我们过来替您守塔了。
    敲门声响了起来,容仪瞅瞅门,又瞅瞅相里飞卢,这次倒是很乖,很自觉地隐去了身形。
    来的是客苑里住着的那些僧侣,每天都会跟着相里飞卢修书、修行,也自发地在相里飞卢休息的时候前来替他守塔,只是今天来得有些早了。
    禁军统领叫我们早些来,说佛子您有一些事,恐怕耗费心力,要我们早些来替
    无妨。
    相里飞卢看了一眼在旁边找了个角落盘腿坐下的容仪,强迫自己把视线挪回来,淡声交代事宜。
    天慢慢亮了,相里飞卢讲完后,又多花了一些时间替人解惑、讲经。
    容仪从来不爱听这些东西,原来在梵天听明王们讲经,他必然是第一个睡着的。
    我相即是非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是非相
    角落里的少年换了个姿势,眼皮子直往下坠,倒是很放心大胆地找到了依靠靠在了相里飞卢平日里坐着的地方,顺手摸了那本厚实的姜国谶纬抱在怀里,用来搁下巴。
    相里飞卢的声音停了停。
    大师?旁边的僧侣有些疑惑地抬起眼,也只敢偷偷觉得不对,不敢长时间看他。
    相里飞卢继续握着经书,接着讲道:须菩提言,以三十二相观如来
    他的声音低沉好听。
    角落里的少年又换了个姿势,往炉火边靠了靠,眼看着门开着,吹进来的风卷着火舌往上刮,快要燎了他的头发,以及怀里那本古旧的谶纬。
    相里飞卢又停了停。
    这次他没等其他人问,停了话头,说:改日再讲。今日无事,你们不用替我,回去多睡一会儿好觉吧。
    人又一个一个退去了,相里飞卢关上门前,抬眼看去,容仪却仿佛知道了一样,困倦地睁开了眼睛,跟着爬了起来。
    那怀里的书,也就随便一扔,丢在了一个蒲团坐垫上。
    容仪问:你终于要回去睡觉了?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吧?
    相里飞卢沉默不言,只是眉头紧皱着。
    他俯身拾起那本谶纬,仔仔细细擦拭了一遍,仿佛容仪碰过的东西,都变得脏了起来。
    沿着最高的第七层塔,往走廊转到尽头,就是他的卧房。
    房里的一切都干净古朴,简单得接近简陋。
    容仪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相里飞卢进门后,反手关上门
    却见到容仪非常自然地穿墙而入,随后眯起那双凤眼,打量了起来。
    这是什么床?他一眼看到了相里飞卢的卧床:一张半旧的木制拔步床,上边铺着简单的床褥和被子。
    凡间的床。相里飞卢声音平静而冷漠,这里没有给上神睡的地方。
    那你没有给我准备窝吗?容仪想了想,我看你给其他人都准备了窝,在这个塔的第一层。
    客苑只给云游的学者、僧侣,以及前来住宿的施主。相里飞卢开始净手洗漱,上神衣食无忧,何必与凡夫俗子抢夺一间客房。
    那我不和他们抢,我就在你这里睡觉。
    容仪又开始研究起来。
    他找到了相里飞卢放在桌边的一把桐油纸伞,这是伞么?
    梵天不下雪也不下雨,永远风和日丽,容仪从小到大就没见过别的天气,更不用说接触伞,这一切都是他在话本里看见的。
    相里飞卢却没回答了,他和衣上了榻,准备休息。
    容仪见他已经上床了,于是又回头,开始找自己的窝相里飞卢房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找不到,只有桌上放着一套干净的茶具,一个茶壶,两个茶盏。
    容仪拿起其中一个茶杯端详:青瓷的茶盏,杯口很圆,就是有略微的小。
    他思考了一会儿后,把茶杯放了回去。
    相里飞卢扯过被子,听见房里没声音了,本以为容仪已经离开了,却听见了很轻微的刮擦声响。
    他睁眼看去,望见桌子正中蹲着一只硕大的凤凰。
    容仪变了原身,雍容华贵的一只神鸟,两只细长的爪子蜷缩了起来,居然很稳当地在茶盏正中站住了。
    那么一点小小的杯口,不仅塞了两只凤爪,很辛苦地托住了这只凤凰的屁股和尾羽,呈现着一种摇摇欲坠的模样。
    容仪见他睁眼了,友好地跟他商量了一下:佛子有心了,只是我觉得,这个窝漂亮是漂亮,可是或许有点小,还有点硬
    相里飞卢:
    他重新闭上眼,不问外物。
    外边的雨下大了,雨声淅沥,渐渐替代了房中其他的声响。
    容仪没有声音了,相里飞卢翻了个身,望见这只凤凰真的以这个姿势盘起来,歪头睡着了。
    他有些疲倦了,也不想应付这莫名其妙闯进他生活的神明。
    只要自己漠视不顾,这只凤凰应该会自己走吧?
    迷蒙间,困意渐渐上涌,相里飞卢梦见了一些往事。
    他很少做梦,或许是因为心思一直为姜国绷紧着,没有时间来做梦,可如今孔雀已死,神葬刚刚结束,太多的事情压在了一起,反而不平常了起来。
    他梦见他还小的时候,他师父还没有离世,带着他编写、批注姜国国史,撰写谶言。
    他师父说:你出现在佛塔下的那一天,姜国皇都来了七十七只青鸾,盘旋不去。你这一声,注定与神鸟结缘。
    随后又是另一个梦,梦里他什么都看不清,连自己都看不清,只记得自己仿佛身在一个黑暗幽闭的角落,袖中笼着一只毛绒绒的神鸟。
    那羽毛是他生平从未见过的轻软与柔和。
    他没有见过孔雀原身,更不要说揣在袖子里摸一摸。
    孔雀是护国神,他亦从不逾矩,君子之交淡如水,除了姜国,好像还能说千言万语,但除了姜国,也说不了其他的什么。
    雨声还在继续,天应该亮了,但室内却更暗了起来。
    他依稀听见杯盏碰撞的声音,一刹那也忘了自己的房中是不是还有别人但下一刻,他从梦中醒了过来,神志抽离,有什么微凉的、柔软的、带着香气的东西,挤进了他的怀里。
    少年人宽了外袍,穿着薄薄的一层里衣钻过来,乌黑的长发带着花香与露水的气味,先是凉,随后是蔓延散开的热度,暖烘烘地在彼此间升腾。
    容仪眼睛闭着,扒着他一条胳膊,嘴里咕哝着,显然也不是跟他讲道理:你不要睡觉了,我要睡这个窝。
    第4章
    少年人的身体很软,很温暖,柔顺光滑的发丝跟着贴近,微凉地擦过手心。
    容仪调整着姿势,迷蒙间觉得相里飞卢的腿碍事,膝盖跟着顶了上去,要他挪开。
    他很快发觉顶不开,下意识地想伸长脖子去叨他,又忘了自己现在不是原身,头刚低下去,就撞到相里飞卢的胸膛,硬实滚烫。
    他不动了。
    枕头太硬,他缩回来扯过被子,觉得怀里终于有了依靠,于是满意地陷入了深眠。
    相里飞卢一床薄被,一大半都被他扯去了。
    他靠过来的那一刹那,相里飞卢浑身绷紧,犹如被烫了一下,退后让开,脸色铁青地坐了起来。
    容仪浑然不觉,只动了动,剩下的那四分之一被子也揽了过来,把自己裹得紧紧的。
    他是凤凰,又是明行天运,本来不畏寒冷,只是看着这边的人类都在窝里放条毯子,他也学着裹一裹。
    佛塔除了第一层与塔外的护院外,其余的塔室都存放着大量的经书与文卷,这一层楼也并无别的地方可去。
    相里飞卢深吸一口气,屏息凝神,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寝衣,就地打坐。
    房中只剩下容仪轻浅的呼吸声。
    这只凤凰睡着的时候,真正像个普通的少年人一样,神情带着某种迷茫和娇憨,肌肤莹润,呼吸温热。
    窗外天色由暗到明,雨声渐渐地小了。
    相里飞卢气行多个小周天,自在法决又过了一遍,到了正午,他听见钟声响起,是他该去宫里的时间了。
    他每日卯时睡,正午起,一丝一毫都不差,比姜国的报时鸟更加精确、严密,风雨无阻。任何人都有懈怠的时间,只有他一丝一毫的差池都不能出。
    他垂下眼,注视着容仪,碧绿的眼幽暗而复杂。
    容仪仍然没有醒,全然毫无防备的姿态对着他。
    青月剑仍然在他手里紧紧地握着,只要他想,随时随地就能抽出刀刃,刺入这少年人的胸膛。
    谶纬的话回响在他脑海中。
    凤凰出,姜国覆。
    檐下雨珠滚落,风吹拂过,容仪似乎觉得这声响烦,睡梦中又动了动,往温暖的地方挤得更深了一些。
    他注视了容仪片刻,青月剑调转了方向。
    相里飞卢起身换衣。
    出门之前,他想起容仪昨天轻轻松松穿墙而过的模样,反手一道符文刻下,将容仪幽闭在这个房间里。
    这符文威力无穷,他这么多年也只用过一次。
    那时北方鬼族侵入,孔雀坚持要替他御敌,他学来了囚神的法术,将孔雀与其他人全部囚在姜国境内,只允许他们护法,不允许随行。
    随后他带着一身伤全胜而归,方才解除了这个封印。
    他实在没有想到,有一天他还需要在佛塔里用上这道符文。
    *
    孔雀身死,姜国周边危机四伏,佛子,从此以后无人为你护法,其实不止朕
    皇帝的声音有几分嘶哑,兴许也是因为天凉,难免有了一些伤寒之兆。
    朝臣与民众,也都希望大师您能休息一下。这次南部的渡厄消灾,朕指派了旁人去做,周围防线,也安排了除妖师镇守。毕竟
    毕竟孔雀死了。
    如同人卸一臂,不会不痛。
    我因修行,无须休息。相里飞卢声音没有什么变化。陛下多虑了。
    皇帝抬起眼看他,神情复杂,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三十岁继位时,为他主持登基的就是相里飞卢。
    相里飞卢身份特殊,也是姜国唯一一个不用对任何皇族俯首称臣的存在,也是唯一一个可以提剑入朝堂的人。
    那时相里飞卢就是二三十出头的模样。
    如今十多年过去,他已有斑白鬓发,相里飞卢却仍然是原来的模样,从来没有改变过。
    他已经成为姜国的象征,一枚永驻的定心丸,和他的青月剑一样,仿佛长存千年不灭。
    只是一根弦绷得太久,太紧,别人也会担忧。
    南部渡厄,我明日即启程,陛下在宫里,如有要事,即刻传书。相里飞卢说。我一个人,也是一样的。
    皇帝踌躇了一下:这固然叫朕放心,只是,我听说佛子你近日是否有其他要事?
    姜国谶纬,自古只掌握在国师手中,历情劫的事情,只有相里飞卢自己,与水镜中的亡灵们知道。
    相里飞卢抬起眼,幽暗翠绿的眼如同墨玉。
    皇帝咳嗽一声:我是听禁军进言,佛子身边似乎多了一个貌美少年。
    昨晚的事,今天正午就报到了皇宫里,禁军队长的嘴巴很利索。
    皇帝见他没说话,又轻轻叹了一口气:从前朕以为,有生之年,能替你与孔雀大明王菩萨主持一场神婚,如今,佛子如果身边来了新人,那么至少这次,别再错过了吧。
    昨日的那少年是个意外,我自会处理。
    相里飞卢沉声说道。
    我亦从心底敬仰孔雀大明王,不曾有僭越之想。佛家清规戒律在此,我此生不会破戒。
    外边仍在下雨,侍卫与宫人护送相里飞卢回佛塔。
    以他的地位,本来什么排场都能有,但相里飞卢只是数十年如一日地屏退众人,一个人来来去去,身形清俊而挺拔,比他那把剑更加挺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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