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众人静了,一同望向远方,从这里看不见长城,太远了,也看不见玉璧关,却看得见那隔开中原大地与北方雍国的、连绵不绝的山。
    不过我也听过,郎煌说,那是很美的地方。
    天下处处都很美,姜恒说,你喜欢一个地方,是因为这里有对你而言,重要的人。
    大家想了想,纷纷点头,耿曙却知道,姜恒那话的本意他接受了雍,始终是因为他。这个原因,从来没有过改变。
    他搂紧了姜恒,夕阳渐渐沉下去,孟和说:听说你会弹琴,姜恒,弹琴给我听。
    姜恒哭笑不得:我不会。
    山泽正色道:你爹生前琴艺是天下第一,你不会?骗谁?
    界圭说:我去找琴,他会,我听他弹过。
    姜恒:你什么时候听到的?
    潼关!界圭眨眼间已下了城墙,半夜!
    姜恒与耿曙对视一眼,耿曙点了点头,示意弹吧,他也想听。
    郎煌看着界圭的背影,若有所思,耿曙不禁望向郎煌,郎煌却若无其事,收回视线,打量姜恒,眼里带着笑意,取出他的云霄笛。
    我给你吹云霄。郎煌说。
    不多时,界圭回来了,拿着姜恒收在宫中的那琴,还带了几坛酒。姜恒打趣道:你们要趁着今天不禁酒,把一年里的份全喝了吗?
    界圭说:不知为什么,今天特别想喝。
    回来后,郎煌又朝界圭特地多看了两眼。
    姜恒说:好罢,奏一曲琴,权当为同生共死的袍泽们送行。
    我不听哀乐,孟和说,送过他们了。
    要的,我还没送过他们呢。姜恒接过界圭递来的琴,调整姿势,耿曙便自觉侧过膝,架在城墙上,膝头供姜恒枕琴。
    随即,孟和让众人稍等,跃下城墙去,回转时也带来一件乐器,却是一把小小的胡琴,犹如琵琶般,手指轻弹,发出清脆声响。
    姜恒有点惊讶,孟和居然还会弹奏乐器?
    快收起来!郎煌正在调音,说,这又不是赛马大会,没人听你弹棉花。
    众人哄笑,孟和却倔强地要与姜恒和音。山泽与水峻则各拿出一个陶埙,一黑一白。
    姜恒笑了笑,沉吟片刻,耿曙却腾出一手,搁在琴上,替他按弦。
    姜恒行云流水般连弹,所奏却是铿锵有力的《小雅常棣》。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
    姜恒低声唱道。
    耿曙却接过了歌谣,引吭道: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歌声一起,埙、云霄、胡琴三器应和,乐声顿时激昂澎湃起来。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耿曙看着姜恒,唱道。
    姜恒脸上带着悲伤的笑容,本意是缅怀在这场大战里死去的外族袍泽,但在耿曙歌声之下,哀戚之意渐缓,反而化作对生者的勉励。
    接着,耿曙手腕换弦,姜恒单手弹奏,顿时被带跑了琴音,愈发厚重。
    死生契阔耿曙闭着双眼,认真唱道。
    与子成说众人纷纷停下手中乐器,这首歌在塞外传唱已有百年,连孟和都会唱,听到熟悉的旋律时,顿时随之应和。
    执子之手耿曙空出的一手,仍然握着姜恒的手。
    与子偕老。界圭望向远方,轻轻地随之唱道。
    《击鼓》之音响遍神州大地,有人的地方,就有这首歌,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既是袍泽征战彼此性命相托,又是情人之间生死相随的歌谣,就连城墙上不远处的士兵,听见这琴声,也纷纷唱起了《国风击鼓》。
    姜恒停琴,说:两首了,够了?
    再来。耿曙按了另一弦,姜恒想了想,奏出第三首。
    山有木兮,木有枝。耿曙闭着眼也知道姜恒的第三首琴曲。
    云霄乐声停,这首《越人歌》则是数人都没听过的,但界圭、耿曙熟得不能再熟了。
    心悦君兮界圭的声音忽然变得嘹亮,被那琴声触动,动情地唱了起来。
    姜恒: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耿曙与界圭一同应和道。
    这首歌确实非常应景,城墙上所坐俱是王子,真正与王子同舟之人,当然就是姜恒了。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姜恒每次唱到这句时,总有点不好意思,越人那奔放、大胆的歌谣,仿佛在朝整个天地诉说着自己滔滔不绝的情,而这情感,正是这首歌里最动人之处。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耿曙望向姜恒,嘴角微微牵着。
    琴声渐沉寂下去,在那余音里,界圭的声音渐低,最后唱道:山有木兮,木有枝
    众人都会了,在袅袅琴音消散之间,随之唱道:心悦君兮君不知。
    姜恒收了琴声,将古琴放在一旁。
    真好听!孟和震惊了,他是第一次听见越人歌,说道,太美了!
    界圭朝他们解释道:最后一句,是不唱出来的。因为既然君不知,平日里便不可说,只有成绝唱之时,才能唱出口,即最后一次奏琴,奏过后便要赴死了。
    哦。耿曙点了点头,连他也不知道,但回想起父亲生前每次奏这首歌,似乎从来没将君不知三字唱出来过,确实如此。
    姜恒却想起了赵竭与姬珣,果然是。
    夕阳渐沉下去,众人又出了一会儿神,直到如血残阳落下地平线,一年中白昼最短的一天结束了。
    做雪灯去罢,水峻提议道,走了!
    姜恒欢呼一声,余人便纷纷下城墙。落雁城的百姓狂欢了一天,终于迎来了倒数第二个庆典,全城近四十万人离开家门,在大街小巷,或自家门外,或主街道上,以积雪堆出雪人雪狗、飞鹰走狐的造型,并在心脏处掏空,放上一盏小油灯。
    随着天色渐暗,那是真正的万家灯火,星星点点的灯光在雪中投射出去,汇聚为从四面八方延展向雍宫的光之河流,犹如梦境。
    最终汁琮亲自在玄武神像前,点上万民之尊的一盏君王灯,以作祭祀,保佑来年风调雨顺、战无不胜。
    姜恒与耿曙堆起两个手拉手的雪人,各在心上点起一盏灯,遥遥呼应。王宫开宴,并散予全城百姓,百姓纷纷到得宫前校场上,叩见汁琮与汁泷。
    姜恒用过晚饭,玩了一整天,已困得不行了,却还在等夜半的贺岁爆竹,耿曙为他换过衣服,说:明天一早还要出门呢,困了便睡下罢。
    我躺会儿,姜恒说,半夜叫我起来。
    耿曙才不管那些,见姜恒躺下,便也上榻去睡在他身旁,姜恒推了推他,说:回你寝殿睡。
    不去。耿曙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
    姜恒只想捉弄他,唱道: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耿曙:别闹!
    姜恒要用被子捂他,耿曙却反而压着他,让他不许乱动,姜恒便顺从地让耿曙抱着,眼皮渐重,睡着了。
    第122章 出质行
    夜半, 爆竹声响起,一年过去了,姜恒迷迷糊糊之间, 听见有人在与耿曙说话,便挣扎着要起来。
    你快回去罢, 耿曙说, 明天还来送呢, 着急什么?
    明天怕来不及说了。太子泷的声音道。
    殿下?姜恒彻底醒了,感觉到太子泷身上散发出的冰凉气息, 今天太子泷也很累了,在宫外替汁琮见百姓,站了大半天, 又要款待群臣,他身上满是雪的斗篷刚脱下,两手还凉着,呵了呵气, 坐在榻畔。
    耿曙只得起身去给姜恒倒水喝。
    你今天一定很累了, 姜恒说,早点回去歇下吧。
    不累,太子泷笑了笑, 说, 这是我的责任, 好不容易忙完,只想与你说说话,你躺着就行。
    姜恒还是坐了起来, 耿曙说:喝点热茶罢。
    于是三人围坐在榻下案前, 雪夜红炉, 茶香四溢。
    你明早就要走了啊,太子泷说,我舍不得,你是我弟弟,这一去,不知多久。
    姜恒笑了起来,说:五国联会上就见面了,最迟秋天。
    太子泷轻轻地叹了声,又看耿曙。
    你照顾好哥哥,太子泷说,他没有看上去那么我知道他的心里,其实很很在乎你,恒儿。你责备他,他就会生气,你待他好点,他就高兴得不行
    耿曙简直莫名其妙:你大半夜的过来,就说这个?这与你有什么干系?
    姜恒笑了起来,说:我会看好他,我会好好待他的。
    耿曙:我照顾恒儿还差不多。
    姜恒与太子泷相视一笑,仿佛有着某种默契,姜恒知道太子泷接受了,他不再执着耿曙,哪怕他仍依恋着他,却已释然了。因为耿曙本来就是姜恒的,除了他,姜恒什么都没有,而太子泷自己还有父亲,有家人。
    若他还想与姜恒争夺耿曙,那么姜恒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一年,太子泷又想了想,说,对大雍来说,当是前所未有的一年。
    姜恒说:像是看见了历史,对吗?
    太子泷点了点头,有点不安,这话每一个人都没有说出口,但心里一定都在想一样的问题,雍国出玉璧关,将面临百年来前所未有的剧变。也许君临天下,也许万劫不复,但天意的车轮既已开到面前,便无法阻挡这巨大的力量,只能随之向前。
    我们会成功的,耿曙说,放心罢。
    太子泷说:有时我就像在做梦一般。
    姜恒接过耿曙递来的茶,手指蘸了少许的茶水,在案几上画出简单的天下地图,说:你觉得我们有什么?
    我们的人不够,太子泷说,物资也不够,我们面临着许多难关,变法的整个过程反而让我糊涂了,大雍如此年轻,能争得过数百年积累的中原四国么?
    正因为大雍年轻,姜恒说,这才是我们最大的倚仗。说着,他示意太子泷望向梁、郑、代、郢四国,说:中原的每一国,俱是士大夫把持朝政,梁国自重闻故去后,朝中势力便无法再行制衡,重文抑武。郑国俱是老朽之人,行事僵化。代国不必再多说了,王族的内斗虽已结束,却无力再争霸天下,只能成为附庸。
    我们有什么?姜恒提醒道,我们有人。
    太子泷点了点头。
    雍国的人才,尤其是东宫的人才,姜恒说,放眼如今,足够与四国一较短长,而且他们非常地年轻,年轻,就意味着他们天不怕地不怕。更重要的是,雍国在关内,是毫无利益之争的!他们不需要顾忌利益,在征战天下这个目标面前,大家可以团结一致。
    姜恒所言不假,雍国在关内几乎不存在利益争端,就不会有内斗,朝中文武百官,不需要顾忌哪一国该打哪一国不能打的问题。
    我们有五国中最优秀的军队,姜恒又看耿曙,说,有五国中最优秀的将领。
    耿曙说:还有最优秀的文臣。
    姜恒笑道:不敢当。
    太子泷吃下了姜恒的这枚定心丸,确实如此,代王李宏死了,梁国军神重闻被杀了,连郑国大将车倥都死于姜太后的剑下话说车倥死得实在冤枉。
    试问如今天下论打仗,还有谁是耿曙的敌手?唯一五五之分的,就只有郑国那名美人将军龙于,但也仅仅是对阵耿曙。汁琮呢?他们背后还有个一样能打仗的雍王。以及武英公主汁绫。
    虽然汁琮一败再败,先丢玉璧关,最后还险些被端了王都,但太子泷依旧对父亲抱着坚定的信心,雍国从建国起,培养武将的能力就是天下最强大的,换句话说,名将绝不会是问题,唯一的短板就是文臣。
    而在姜恒加入后,极大地发挥了东宫的优势,这个短板也被抹平了。
    我再问一句,咱们现在最缺的是什么?姜恒朝太子泷问道。
    太子泷本来觉得军费也缺,人也缺,可就在迎上姜恒目光时,他知道姜恒要的不是这个答案,他必须谨慎回答。
    民心。太子泷最后道。
    姜恒笑了起来,点头,说:得民心者得天下,来日入关后,一定要赢得民心,殿下,其他问题,都是次要的。
    太子泷说:你会回来的罢,我可不希望你最后成了郢国人。
    姜恒大笑,耿曙喝了口茶,说道:只要我在雍,他就在。
    太子泷有点疲惫地笑了笑,看着耿曙,心里很难受,几乎哽咽道:哥,我会想你。
    我也会。耿曙答道,一时他确实觉得自己对太子泷有点无情,但他的心已经不可能再给另一个人了。
    姜恒凑过去,抱了下太子泷。这半年中,他与太子泷已成为了共进退的搭档,他对自己给予了极度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从未质疑过自己的任何决断。
    这个你戴在身上罢。太子泷拿出玉玦,要交给姜恒。
    不不不。姜恒色变,这是星玉,怎么能拿?
    太子泷说:你去郢国当质子,我始终不放心,它能守护你。
    姜恒:王陛下万一发现星玉没了,会千里追杀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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