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耿曙忽道。
    他察觉到了,汁绫公主见姜恒时,与当年自己前来,态度简直判若两人。昔时耿曙抵达雍宫那天,大伙儿哭的哭,笑的笑,怀念的怀念,每个人都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
    但姜恒来到此处,可见汁绫眼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敌意,究竟是怎么回事?
    耿曙隐隐觉得,也许是因为先前姜恒刺向汁琮的那一剑,他想解释几句,姜恒却笑着拉了拉耿曙的衣袖,摆摆手,示意没事的。
    你就是姜恒?姜太后端坐深宫中,带着威严与气势,今天却不知为什么,界圭随侍在侧,没有陪伴太子泷,而是来到了桃花殿中。
    是。姜恒规规矩矩上前,朝姜太后跪拜。
    不用跪了。姜太后说。
    要的。姜恒说,姑祖母安好。
    姜恒的母亲是姜太后的侄女,不算汁家与耿家世交,这名姑祖母,总归是长辈。
    姜太后安静看着姜恒,眼里忽然闪过一分震惊之意,只是一刹那便敛去,她沉默了很久,末了,轻轻叹了口气。
    就是你,刺了陛下一剑,姜太后道,胆子不小。
    耿曙马上道:祖母,那都是误会。
    汁绫蹙眉,朝耿曙摇头,让他别开口。
    姜太后轻蔑地冷哼一声,任凭姜恒跪着。
    抬起头来。姜太后吩咐道。
    姜恒抬起头,与姜太后对视,她已六旬有余,却依旧保养得很好,嘴角两道法令纹充满威严,薄薄的唇,纤细的眉毛,有着姜昭那熟悉的威严。
    你娘是昭儿,姜太后说,你爹是耿渊。
    是。姜恒忽然眼眶湿润,透过姜太后,仿佛看见了早已离开自己的母亲。
    她还活着么?姜太后说。
    我不知道。姜恒答道,问过公孙先生,兴许她已走了。
    死脑筋的孩子。姜太后又幽幽叹了口气,终于道,走上来,让我看看你。
    姜恒于是起身,慢慢地走上前去,姜太后没有伸手,就那么端坐看着。姜恒到得她面前,又单膝跪地,抬起头看着她。
    她的手上戴着两枚戒指,戒面上流光闪烁,姜恒的视线从她的手上,移到她那身锦袍上,再移到她的脸上,她出神地盯着姜恒看,眼神极其复杂,彼此都透过对方,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
    她流泪了,泪水沿着她的眼角淌下,一滴,落在她的绣锦袍上。
    姑祖母。姜恒低声说,忽然有点走神,视线落到姜太后身边的界圭身上。
    界圭在旁看着姜恒,一扬眉,做了个鬼脸。
    姜太后擦去眼泪,正要伸出手时,殿外又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哥!太子泷来了。
    太子泷几乎是疾冲进来,大喊道:哥!哥!
    耿曙正要躲闪,太子泷已扑进了他的怀里,哽咽道:你终于回来了!哥!
    姜太后便收回手,姜恒转头,注视太子泷,只见太子泷紧抱着耿曙不放,把头埋在他的肩上。
    好了好了!耿曙嘴上不耐烦地说着,眼睛却朝姜恒望来,既是忐忑,又是心虚,丝毫没有低头看怀中太子泷的意图,那眼神直是要给姜恒下跪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总算揪着太子泷,把他弄开。
    姜恒却笑了起来,太子泷也有点难为情,转头望向姜恒。
    恒儿?太子泷道。
    姜恒点了点头,姜太后便道:起来罢,这是你表兄汁泷。
    表哥好。姜恒掸了掸袍襟起身,走下台阶,来到太子泷面前。太子泷伸手拍了拍姜恒,说:总算回来了,王兄天天都惦记着你,没有一天是不想你的。
    是啊,汁绫语带讥讽,不满道,都回来了,一家人,总算齐了。
    姜太后吩咐道:下去歇着罢,给你安排下住处了。
    王祖母,耿曙说,恒儿与我住一处罢,他刚来,就怕不习惯。
    姜太后脸色稍一变,似乎想说什么,但转念一想,道:那就把他挪到东宫去,你们仨住一处,也好说话。
    姜恒谢过,界圭便下来,朝姜恒说:我带你去落脚处,有行李没有?
    姜恒摇摇头,看耿曙,耿曙正要过来,姜恒却道:你留下罢,和表哥说说话,他都好久不见你了。
    太子泷拉着耿曙不放,耿曙生怕姜恒不乐意,姜恒却做了个促狭的眼神,仿佛先前在代国时,成日拿姬霜来捉弄他一般,耿曙便感觉到姜恒未必会生气,只得点点头。
    第77章 越地桃
    姜恒跟着界圭离开桃花殿, 界圭走在前头,姜恒问:手好点了?
    界圭答道:承蒙挂心。说着活动手臂:你医术了得,果然罗宣的徒弟, 名不虚传。
    姜恒看了眼一旁的桃树, 南方已快入夏了, 此刻北地才堪堪逢春,桃花殿一如其名, 花园内种满了桃花。
    你姑祖母是越人,界圭漫不经心道,嫁到北方后, 心系故国, 先王便重金买来越地的桃花, 每年春来时, 让她看看。
    嗯。姜恒站在园内,他也有好些年没见着越地的桃花了,曾经浔东就是古越国的领地, 桃花是红色的。而海阁的桃花又是另一种,白的。
    界圭说:我像你这么大年纪时,在南边无法无天惯了, 也是先王收留了我,从此就替汁家卖命了。
    姜恒侧头打量界圭, 说:所以其实,你忠于我姑祖母。
    界圭说:我忠于汁姓王室,走罢。
    姜恒不知为何, 现在觉得偌大雍宫内, 最令他有亲切感的,除了耿曙, 反而是界圭了。
    今天听说,你在城里头很是大放了一番厥词?界圭回到雍都后,变得冷静了许多,先前吊儿郎当那脾气收敛了,语气也变得不一样了。
    大放厥词这个成语用得好,姜恒表扬道,偷听的人看来还挺多嘛,派这么多密探在落雁城里,发得起俸禄吗?
    界圭说:俸禄?你也想得太美了,让老百姓互相揭发不就完了?一句话的事。
    是的是的,姜恒心里当真佩服,说道,失敬了。
    姜恒非常清楚,界圭是在提醒他,隔墙有耳,有些话不能乱说,眼睛也最好不要乱看。
    是不是后悔不该来了?界圭又道。
    姜恒正思考先前的话,回过神,说道:不,怎么会呢?一家人团聚,天伦之乐啊。我高兴得很呢。
    界圭:你觉得你姑祖母喜欢你吗?
    喜欢。姜恒答道。
    当真喜欢?界圭随口道,没因为你捅了她儿子一剑,想揍你来着?
    姜恒一笑道:若记恨我,今天想必就不会见我了,是不是?
    姜恒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姜太后今天想说的话很多,也许是为了保护他,才没有开口。那是他最熟悉的、母亲的神态,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母亲哪怕对他再严厉,心里仍然爱着他,将他当作性命来珍惜。
    但她从来不说自己爱他,她掩饰了许多年,生怕一旦表露出爱,便动摇了她的坚决,让她的内心变得软弱,那是她无法忍受的。
    姜太后也在掩饰,掩饰对他的爱。
    到了。界圭把姜恒带到东宫,临时收拾出来一间屋子,冷冷清清,宫人正在匆忙打扫。
    我让他们把饭送来,你就在这儿吃。界圭说,这儿是个好地方,照顾好自己,小太史。
    界圭离开时,又投给了姜恒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桃花殿内,姜太后只不让耿曙离开,说道:就在这儿用罢,大伙儿等你等了一整天,我们都用过了。
    耿曙只得坐在案前,却惦记姜恒,太后的这个举措,让他明显地感觉到,姜恒是被排除在外的他们是一家人,姜恒则是另外的人。
    这让他很难过,几次想起身不发一语离开,然而顾念到太后与武英公主曾经待他的好,耿曙还是忍住了。
    南边的事,我们都听说了,汁绫道,那姬霜怎么这么丧心病狂?还想杀了你?
    耿曙沉默,打开食盒,筷子挑了挑,今日正是春分,宫内准备了桃花面。
    太子泷只盯着耿曙看,察觉到他的不满。
    我去叫恒儿过来。太子泷道。
    不用了。耿曙随口答道,他心里清楚得很,姜恒拒绝了认汁琮为义父,汁家这么待他,从礼数上毫无问题,是姜恒先表态,不想与他们成为一家人。去掉王子这个身份,姜恒就是远房表亲,亲戚有亲戚的规矩,家人有家人的规矩。
    这隔阂不仅是姜恒与汁家的隔阂,更仿佛成了耿曙与姜恒之间的隔阂,令他越来越难过。
    太子泷关切地看着耿曙,侧过去,稍稍趴在他食案前,略抬头打量他,眼里带着笑意。
    姜太后道:淼儿。
    耿曙挑了几下面条,吃下几口,便没食欲了。
    姜太后说:都是命中注定的。
    说着,她叹了口气,说:待你活到我这把岁数,就看开了,该来的,终归会来,任凭谁也躲不过,欠下的,也总要还。
    汁绫道:娘!
    耿曙不明白姜太后之意,真要说起来,汁家也不欠耿家的。
    太子泷闻言只觉不祥,忙打了个岔,道:我听说,恒儿读了许多书。
    耿曙:嗯,什么书他只要读一次,就过目不忘。
    汁绫道:不可能。
    耿曙说:你可考校他就是,我不骗你。
    姜太后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于是话题转移到了天底下有没有这种人上来,太子泷说:我信的,姑姑,不能因为你没见过,就觉得没这种人。
    我怎么没见过了?汁绫说,我只是说,看他不像。
    太子泷道:后天东宫正有春议,叫上他罢?爹亲口说了,恒儿相当了得,有他在,许多头疼的事儿,都能解决。我须得找个时间,好好朝他请教。
    耿曙说:空了你问他,他就是为了这个来的。我吃完了,先走了。
    太子泷道:哥你去哪儿?看恒儿吗?我也一起去。
    耿曙辞别姜太后,转身走了。
    汁绫有点不服气,但汁琮说的话,她向来是相信的。
    王兄说他是治国良才,汁绫朝姜太后说,就是年纪太小了,怎么看怎么觉得不靠谱。
    姜太后始终在出神,没有回答。
    姜恒在住处打了几个喷嚏,宫人不收拾也罢,收拾起来满殿的灰尘。及至人都走了,他用过饭,便躺在榻上,天色昏沉,北边昼短夜长,不一会儿宫中便已敲更,该睡下了。
    这一路上姜恒也累得很,索性脱了外袍,躺上榻去。
    恒儿。耿曙来到榻畔,低声说。
    姜恒睡得正熟,耿曙低下头,亲吻了一下他的脸,玉玦从脖颈悬下来,贴在姜恒的侧脸上。
    恒儿?耿曙又摇了摇他。
    姜恒迷迷糊糊地醒了,耿曙抱着他,让他坐起来,低声说:东西我都收拾好了,这就走罢,趁着晚上,我把马儿牵出来了,来,穿衣服。
    去哪儿?姜恒茫然道。
    耿曙说:不在这儿住了,我带你走,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哎别闹。姜恒被叫醒了正郁闷,说,睡觉吧,好困。
    耿曙小声道:对不起,恒儿,我不知道他们会这样
    姜恒迷茫地问:怎么了?哥!
    耿曙说:我知道你难受
    不难受,姜恒明白过来,说,我哪有这么容易难受睡罢睡罢,你回你房去?
    耿曙还想坚持,姜恒却不想搭理他,翻了个身。
    耿曙独自坐着,发了一会儿呆,只觉满腔苦闷无处发泄,委屈了姜恒,想叫又叫不出来,更何况他根本无法怪罪任何人,就像姜太后所述,这都是命。
    接着,耿曙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姜恒吓了一跳,听到那响亮耳光声,顿时彻底醒了。
    你干吗?!姜恒陡然坐了起来。
    耿曙看着姜恒,眼里尽是愤怒与不甘。
    姜恒忽然笑了起来,抱住了他。
    没事的,姜恒说,我当真没往心里去。
    界圭的声音忽然在房外响起。
    殿下这大半夜的,界圭又是那慢条斯理、欠揍的语气,在行家法么?
    姜恒忽然察觉到不妥之处,朗声道:界大人,你也是这大半夜的不睡觉,专门偷听么?不用去陪着你的性命?
    界圭没有回答,显然是离开了,旋即姜恒马上明白到,雍宫里一举一动,都有人在监视监听,让耿曙稍微收敛一点。
    别这样,姜恒说,哥,我很喜欢这儿,我是当真喜欢。
    耿曙看着姜恒,说:我知道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这是我的真心话。姜恒认真地说,睡在这里,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爹就在身边,你知道这房间从前是谁住的么?
    谁?耿曙不明其意。
    这儿是东宫,姜恒笑道,以前,太子汁琅就住在汁泷的房里,爹就住在这儿。
    这倒是让耿曙十分意外,他环顾四周。姜恒身着单衣,坐在榻上,认真道:你这么想罢,我是行刺雍国国君的刺客,一剑差点把他捅死了,还害得雍国失去了玉璧关。今天我来到宫里,朝野中一定对我非常不满。太后不追究此事,已经是宽宏大量,你让她对着险些杀掉儿子的人嘘寒问暖,雍国这么多人得知,会如何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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