汁琮说:行,总归有机会的。但姜恒,你既以谋士身份加入我雍国,便与汁淼不同,你须得清楚。
    那是自然。姜恒明白汁琮话中之意,耿曙认汁琮为义父,他就是王子,联系他们的是亲情,无论做什么,只要有王子的身份在,汁琮就绝不会用臣子的规矩来要求他。
    但姜恒却是以一国谋士的身份来到汁琮身边,他必须展现出相应的实力,而只要他获得了雍国朝野的承认,从今往后,他就是一名重臣。与王室的待遇完全不同,雍国非常尊重文臣,像管魏身为左相,其话语权尚在王室之上,连汁琮的旨意亦可驳回。
    是夜,耿曙与姜恒走过月色下的军营,耿曙忽然二话不说,把姜恒抱了起来。
    哎!哥!放手!姜恒笑着喊道。
    耿曙抱起姜恒,快步冲到草垛上,两人一同滚了下来。
    姜恒道:别闹
    耿曙喘着气,眼眶发红,把头埋在姜恒的肩上,姜恒则安静地躺在草垛上,望向天际那轮明月,任凭耿曙低声喘息。
    我说我想好了,姜恒笑着说,选择就是,跟你一起回家。
    耿曙稍稍放开姜恒,压在他身上,看着他的双眼,认真地说:恒儿,我也说过我想好了,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家。
    可活在这世上,姜恒笑道,许多事不是非此即彼的,不是么?娘走了以后,我才渐渐明白,何必如此执着呢?这样你开心,雍国也放下了,咱俩更不用东躲西藏的,否则来日不管咱们投奔哪一国,你都会有与曾经的父亲、弟弟打仗的那天,我又怎么忍心?
    可是你不开心。耿曙说,我知道的,你从一开始,就不看好雍国。
    姜恒说:我愿意努力,权当试一试罢。
    耿曙打量姜恒那精致的脸庞、明亮的双眼、俊秀的五官、温润的唇。
    他脖颈处的玉玦垂落,抵在姜恒的胸膛前,姜恒拿起它来,看了一眼,再看耿曙,笑了起来。
    何况啊,姜恒说,也不是一定要成功,哪怕最后失败了,又有什么关系?
    姜恒没有告诉耿曙,改变他对这一切看法的缘由,皆出自在嵩县,耿曙激动得失去理智,说出的那一番话来。
    行啊!行!我不回去!我这就把汁琮杀了!行!你让我做什么都行!你别走!别走啊!
    那天过后,姜恒清楚地意识到,耿曙所言虽是气话,但设若自己逼他,他真的会这么做。哪怕最后死在汁琮面前,也毫无怨言。
    耿曙竟能为他牺牲到这一步,那么他哪怕为耿曙改变自己的计划,算不上难罢?辅佐无论哪一国的国君,最终都会走到与汁琮兵戎相向的那一步。耿曙所言绝非夸大,这局面终有一天要上演。
    既然总有一个人要让步,我又为什么不可以?
    哥,你说有我的地方就是咱们的家,姜恒道,对我而言,也是一样,我不在乎。
    耿曙再一次紧紧抱住了姜恒。
    是夜,姜恒明显可以看出耿曙的兴奋,毕竟他翻来覆去,朝他说了许多雍都的事,这是他们在离开嵩县后,耿曙第一次这么高兴。
    他想回到雍都,雍都在那四年中已成为了他的家,但他又绝不想失去姜恒,两相权衡,必须选择的情况下,他只会选姜恒。但那不意味着他就不会因舍弃而痛苦。
    但现在姜恒接受了他的一切,他的人生终于圆满了,甚至那就是他曾经想象过的、最美好的未来。他在外带兵打仗,姜恒在后方为他出谋划策,他们将过上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这是在离开浔东之后,耿曙的唯一目标。
    睡了?姜恒低声说。
    耿曙迷迷糊糊入睡,姜恒却还睡不着,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个抉择是错是对,只知道他已作好了承担错误的准备。
    也许汁琮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姜恒沉吟片刻,他能改变雍么?凭借他的一己之力。
    他轻手轻脚,跨过耿曙,走向帐外。
    忽然间他发现了一个细节,曾经无论在哪里,耿曙入睡时都十分警惕,一手抱着姜恒不放,哪怕睡熟了,手上仍扯着他的单衣衣襟,他稍微有动作,就会惊醒耿曙。
    但在雍国的军营里,这种警惕消失了,代表耿曙认为自己回到了安全的地方。
    姜恒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的,他们回家了,虽然自己对这个家,还不太熟悉。
    他在月光下走出军营,看见汁琮端坐营帐间的空地中,膝前摆着一把琴。
    汁琮听见脚步声,没有回头,说:睡不着么?
    王陛下会弹琴?姜恒说。
    不会。汁琮说,我哥生前弹得很好,听汁淼说,小时候你们一起弹过,但自从来了宫中,他便从来不弹。
    姜恒在一旁坐下,汁琮说:那天听你在玉璧关奏起越人歌,想起了许多事。
    月光下,汁琮朝姜恒望来,眼神中仿佛颇有深意,姜恒一时窥不透,总感觉汁琮有许多话想说,仿佛那是棋逢对手的一种惋惜。
    还想听么?姜恒说,我可以弹奏给你听。
    汁琮便将琴递过来,姜恒抚琴,指法已有点生涩了,琴声却带着一股古意,及至琴声停下时,两人相对沉默片刻。
    汁琮开口道:恒儿,虽然明知你会拒绝,但这句话,我仍想问问你。
    姜恒:嗯。
    你愿意当我的儿子么?汁琮说。
    不。姜恒果然拒绝了他,说,就让上一代的羁绊,到我的身上,就此结束罢。
    汁琮释然一笑,点头道:本该如此。
    姜恒说:告诉你也无妨,王陛下,我从未见过我爹,在我的人生里,是没有父亲的,我只有哥哥。我与他不一样,我从未过过有父亲的生活,无从比较,我娘待我已很好了。既然父亲从来缺席,对我而言,他也就不曾亏欠过我,不需要再补偿什么。
    雍人有句话,叫多年父子,情同兄弟。汁琮说,汁泷的娘很早就走了,我先是带大了泷儿,又带大了汁淼。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们就像我的孩儿一般,身体里流淌着我的血。
    姜恒说:我记得,耿氏在许多年前,便与汁氏有亲缘罢。
    不错,汁琮说,耿家是第一代随我汁雍祖上,远迁塞外的中原人。
    汁琮忽然发现,自己与姜恒的对话,半点不像对两个儿子一般,反而就像对着当年的耿渊,从名义上看,姜恒是真正的、耿渊的嫡子,他的身份是耿家的家主。
    我能不能冒昧问一句?汁琮说,姜恒,你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你该死。姜恒嘴角带着笑,抚摸琴弦,看了汁琮一眼,解释道,天下五国中,只有你不按规矩来。无论在自己的地盘上,还是在别人的地盘上,都是如此。你嚣张跋扈惯了,我行我素,只有杀了你,大家的棋,才能继续下下去。
    不守规矩之人,就该死么?汁琮说,我只知道,我赢了。
    不守规矩之人,不一定就该死,姜恒认真道,该死的原因是,你雍国还远远未曾强大到能不守规矩的地步。我不杀你,你迟早也得出局,早点罢手,可以救下不少人的性命,何乐而不为呢?
    汁琮答道:所以你是来劝我守规矩的。
    姜恒道:不,不是,王陛下,我是来朝你解释规矩的,你到现在,还没有弄清楚,规矩到底是什么,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汁琮:成王败寇,大争之世,莫若如此,恨只恨我兄长走得早。
    你错了,姜恒不客气地说,你看?
    姜恒无奈摊手,朝汁琮苦笑。
    百战而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胜,善之善者也。其中的一条规矩是,姜恒说,让这世上,尽量多的人活下来。若你不得不杀人,须知杀人是不对的,无论他们是你的朋友,还是你的敌人。当然,像这样的规矩还有许多,你想成为天子,就要重新学会规矩,把所有人拉回到棋盘上来,好好下棋。
    第75章 北飞雁
    长久的沉默后, 汁琮说:我明白你想说的,姜恒。但无论我做什么,俱是为了最终让这大争之世, 重归一统。我认为, 我没有错。
    姜恒笑道, 咱们来打个赌如何?王陛下,我笃定等到了那个时候, 你会发现,又不一样了,打天下与治天下, 是两件事。
    汁琮眼中的表情一闪而逝, 出现了一刹那的迷茫。
    姜恒知道汁琮这一刻想说的是我当真错了?。
    不过我愿意让你试试, 汁琮说, 走另一条路,前提是你当真有带领雍国的本领。回到落雁城后,你首先要说服所有人, 其次才是说服我。如果你办不到,我依旧不会听你的。
    姜恒说:你现在明白了,王陛下, 无论最后是否成功,但允许我开口, 说服你,也是最重要的规矩之一。
    汁琮久久看着姜恒:你能带给我什么?
    姜恒叹了口气,说: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
    他明白, 这是汁琮予他的第一道考验, 他必须告诉他,自己对天下的全局心中有数。
    雍国建国百年, 是五国之中最年轻的国家。因为年轻,没有中原四国的弊端,却也正因为年轻,要争霸天下,尚且心有余而力不足。姜恒想了想,说,想要参与这大争之世,雍王须得彻底统合起国内各族,形成一块铁板,调动所有能调动的来支持您的南征大业。
    孤王正是这么做的,汁琮说,这也是我王兄身故前,制定的百年之策。
    姜恒很想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为什么听到你被刺的消息,雍国境内三族便有反叛之危呢?但现在不是他反问的时候,汁琮很有耐心地听着,他最关心的是入关之后,先做什么,后做什么,想知道姜恒的计策,是否与自己不谋而合。
    姜恒停了一会儿,谨慎地回答道:第一战,将是取回玉璧关。
    嗯,汁琮说,那是自然。其后呢?
    姜恒:其后从玉璧关出关,潼关不利于运送大批兵马。
    汁琮:先取洛阳,直入嵩县,这也是孤王正在做的。要不是你来打岔,孤王现在已经成功第一步了。
    你一定会失败的,姜恒说,哪怕没有我,你也会失败,你轻视的不在于战术,而在全局。郑、梁二国与洛阳关系至为密切,他们一定会来干涉你,你占了洛阳,也占不稳,迟早会被赶出去。
    汁琮没有发怒,反而觉得很有意思,说:你有更好的办法?
    远交近攻,合纵连横,唯此而已。姜恒说,如果你想在中原站稳脚跟,一定要与郢国不计一切代价结盟,只要郢王愿意为你牵制郑,那么你的对手,就只剩下梁国了。
    汁琮没有说话,姜恒道:先取梁,再取郑。与郢国议定,划长江而治,将梁、郑的南方给郢国。
    这么一来,天下就剩下两方了。汁琮没有问具体如何取,那些都是次要的,这与当年汁琅尚在时的计划,亦有不谋而合之处。
    汁家向来是有野心的,世世代代,都抱着回到中原的决心。
    不错。姜恒说,得到梁、郑二国后,天下便只有南北,再无五地。接下来,就是如何还都洛阳的难题了。依我所见,称南北帝仍不妥当。
    汁琮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姜恒注视他的双眼,说道:最好是找一名姬家后人,扶持其继任天子之位,由雍王充任摄政一职,不过具体如何,还要看届时的情况。
    汁琮不予置评。
    接着,煽动李家内乱,姜恒说,支持他们朝郢国宣战,再通过联姻、通商等控制住代国。
    这个过程也许将延续十年、二十年。姜恒又说,同样,也是蚕食长江以南的过程,届时嵩县将成为与郢地相临的前线,不知道雍王,甚至我这一生,能否亲眼目睹开战的那天。
    什么时候才能与郢国开战呢?汁琮说。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但姜恒仍然顺利地给出了答案。
    只要代国在雍的实际控制之下,姜恒说,就离开战不远了。
    确切的时候。汁琮说。
    当雍国全境粮税,与郢国粮税相持平的时候。姜恒给出了一个准确的时机,还是那句话,哪怕冒险攻打郢地,就算得到了,也治不长久。您需要水军与陆军,若无举国碾压的实力,这一场仗不能轻易开启。
    什么时候能达到?汁琮仍然问道。
    要看施政,姜恒说,快的话,十或二十年。慢的话,一百年。前提是,你的王都不发生内乱。
    汁琮说:孤王有信心,只要夺回玉璧关,便能犹如疾风扫落叶一般,席卷神州大地。
    我也有信心,姜恒扬眉道,但以这种方式取得神州,非是人心所归。你的王朝不可能长久,两代之后,必将叛乱,届时天下又将恢复分崩离析的大争之世。
    汁琮没有回答,沉吟不语,姜恒所言,乃是为他拟定了未来天下的棋局,早在汁琮父亲那一代,管魏便已提出了轮廓。照着这棋局一步一步走,也许有变化,未来却是大致可预见的。
    父亲生前常说他最缺的就是耐心,汁琮确实向来耐心欠奉,想到这么久远的目标,甚至还要留给自己儿子,谁能接受?一统天下的宏图伟业,他只希望在自己的手中完成。
    但姜恒所言,则是对雍国多年来的野心作了增补,当年天下满是英杰,梁重闻、郑子闾、代公子胜、郢长陵君皆是得任何一人,俱可得天下的佼佼者。号称不世军神的重闻,更是汁琮的劲敌。
    谁能想到,最后他竟是死在耿渊的刺杀之下?如今四国人才凋弊,俱拜琴鸣天下所赐,雍国韬光养晦百年,到得如今,当可堂堂正正参与中原的角逐了。
    只是留给他的时间实在不多,汁琮已是不惑之年,要在有生之年实现一统天下的抱负,便须得亲自拖动这辆战车,任劳任怨,拖着它一路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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