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圭则守在了门外。
    姜恒说:我总有一件事想不明白,到底是谁朝姐姐你通告这个机密的?
    对你们两兄弟而言,姬霜自然知道姜恒所指,乃是耿曙身世,淡淡道,全天下都是敌人,这很奇怪?
    姜恒笑了笑,端详姬霜,姬霜扬眉。
    姬霜:淼殿下心高气傲,想必是不屑于留在代国了。姜恒,你是不是总觉得,我就是生在深宫、长在深宫、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一樽花瓶?
    不,姜恒惊讶道,怎么这么说呢?许多年前,曾有一句传言,西川李胜,乃是全天底下最聪明的人。公子胜之于殿下,亦父亦师,我半点不怀疑殿下的本领。
    姬霜悠悠叹了声,说:他要是足够聪明,那天就不会去安阳。
    姜恒有许多话不曾朝耿曙说,心里却早就一清二楚,姬霜绝不似表面上这般柔弱,反而在整件事里,她才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人。
    从向嵩县送出那封信起,代国的局势变化,就统统在她的掌握之下。
    那么我倒想问问了,你觉得,我是怎么样的人?姬霜正色道。
    姜恒笑道:说不清楚,不过我总感觉殿下,是如今西川最聪明的人了。
    姬霜忽然一笑,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怎么能这么说?眼下你也在西川,你就比我更聪明。
    不敢当,我不聪明。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殿下笑呢,姜恒笑道,你和我哥一样,都不爱笑。
    姬霜敛去笑容,淡淡道:我也看出来了。
    姜恒说:但凡不爱笑的人,心里总是藏着心事。
    这句话,姬霜没有回答。但姜恒越想越觉得五味杂陈,从嵩县到西川,到见上姬霜的面,再到救出李谧,所有的安排布置,一步接一步,都似在姬霜的预测之中,这名公主的城府当真深不可测。
    无论成败,都要多谢你,姬霜说,多年以来,你是第一个与我代国全无关系,却尽心竭力,为我们考量的人。
    姜恒一笑道:哪怕没有我,殿下也安排好了,不会有差池的,您是棋手,殿下。
    姬霜沉吟不语,姜恒这些天里又忍不住在想,设若这次西川城内不是他与耿曙一同前来,而是耿曙独自前往,耿曙将毫无悬念地留在西川。
    我挺喜欢你,姬霜低声说,李家里,我也算是最小的女儿了,从未有过有弟妹的感觉,可以叫你一声弟弟么?
    我也挺喜欢你的,姜恒笑着说,当然可以,我也要谢谢你。
    姜恒先前从未往这方面想,忽然茅塞顿开,明白了姬霜的深意,以及她的消息渠道。
    但这个猜测,令他不禁背脊发寒耿曙的身世秘密泄露,与太子灵毫无关系,多半那走漏风声的源头,在于雍国。
    为什么?自然是他们不希望耿曙留在任何一国,更不希望他死在任何人的手里,于是只有选择告诉了代国唯一不会杀耿曙的姬霜。
    而姬霜确实待耿曙有情,哪怕揭破了昔年的杀父之仇,亦希望他留下,留在代国,她愿意保护兄弟俩。除此之外,她还刻意地隐瞒了消息来源,正因万一耿曙有一天若回到落雁城,亦不会因此对汁氏生出心病。
    弟弟,姬霜认真地朝姜恒说,世道险恶,务必珍重。
    姜恒点了点头,朝姬霜说道:我去了,等我们的好消息。
    界圭等在门外,这次姜恒是直接从公主府正门出去的,今天一旦事发,再隐藏行踪已无必要。
    我有时也在奇怪。界圭套上车,载着姜恒,前去与耿曙约定的会合地点。
    奇怪什么?姜恒裹着貂裘,坐在一辆破车上,这一刻犹如出巡般,成了神州大地的天子。
    人与人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界圭感慨道,有人当了棋手,有人却当了棋。
    姜恒知道方才界圭守在门外,都听见了,坦然道:路都是自己选的,你又怎么知道当棋子就不会比当棋手更快乐呢?
    那是。界圭笑道。
    姜恒说:可恕我直言,你们却不是棋手。
    我们?界圭一本正经道,谁们?
    你们,你们是掀棋盘的。姜恒笑道。
    界圭答道:掀棋盘的人是你爹。下不赢棋,就派人掀棋盘的人,是汁琅汁琮两兄弟。而我,不过是防着人来掀棋盘,总要有点防备,你说是不是?
    所以啊,姜恒答道,天下人才这么恨我爹。也是,不守规矩的人,是很难活在这世上的,你可要守规矩了。
    界圭说:我还真有点不太想守这规矩,设若我现在将你劫走了,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当真让人按捺不住,想看看这事如何收场。
    姜恒答道:最大的可能就是,什么也不会发生,我在不在场,现在说来,已经不重要了。
    说着,姜恒露出坏笑,朝界圭道:你要带我去见你们的太子?若我没猜错,他就是这么命令的罢?他躲在哪儿?我想不会是西川城,应当在北边罢?
    界圭的表情忽然一变,姜恒又道:你早就与姬霜接上头了,时间就在我与汁淼离开公主府后,对不对?
    界圭赶车出城,昨夜下过一场小雪,山林间俱是雾气,枫河凝冰,海东青掠出城外,飞向天际,远远隐隐传来哨响。
    姜恒一句话,便毫不客气,将雍国的布置掀了个底朝天,同时证实了他的猜测,界圭早就抵达西川,并带来了太子泷的秘信,私下见过姬霜。姬霜才从此得知,耿曙与姜恒二人的身世。
    落雁城想让姬霜驱逐耿曙,令他与姜恒无法再在西川待下去,但姬霜马上就窥破了汁琮的深意。
    对她来说,耿曙活着,比杀父之仇更重要。她反而希望姜恒与耿曙两兄弟留下来,并决定为耿曙提供保护,只是这一举动,有多少是出自感情,多少是发自利益,姜恒就无从判断了。
    界圭摸摸头,说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小太史。我只是奉命行事。
    好吧。姜恒轻轻地说,所以咱们现在要去哪儿呢?
    界圭的车停在了岔路口,姜恒伏身上前,轻轻地凑在他的耳畔,小声道: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师父可是来了。我猜昨晚上,你一定趴在隔壁房的墙上偷听,对不对?你也不希望看见我师父突然狂性大发,把太子泷毒死,提前帮我报仇罢?
    太子泷不会杀你。界圭说,既然他不想杀你,也就没有报仇一说。
    姜恒说:但我师父可不见得这么想。
    他知道界圭一定清楚所有的事,他不可能对罗宣进来毫无知觉。这句话最终成功促使界圭改变了主意,一甩马鞭:驾!掉头朝钟山驰去。
    第69章 冬至祭
    冬至日, 西川所有百姓都在城中过节,隆冬之际,山上的守卫并不森严, 哪怕在太子脱逃的当下。
    姜恒说:咱们来早了。并有意无意地一瞥界圭。
    界圭的目的很明显, 今天一开始的目标, 并不是带他来钟山,而是要趁着耿曙召集部下围困李宏时, 趁机将姜恒劫走。
    但半路上他改变了主意,导致抵达钟山时,尚未到午时。
    钟山只有一条路, 山顶就是李家的宗庙。姜恒正在想要如何找到安全之处藏身, 等待耿曙前来时, 忽听见有人朗声道:是你?
    界圭:不仅来早了, 还碰上了不该碰上的人,是我失策了。
    躲起来,姜恒说, 马上,我能应付。
    来人正是李宏,这次换了李宏身后跟随着上百人, 沿天梯拾级而上,一眼便看见了姜恒。
    姜恒已来不及跑了, 若不搭理李宏遁走,对方一定会起疑。
    幸而他尚未看见站在更远处的界圭,界圭趁着短短一瞬, 全身而退, 藏身宗庙一侧的柱后。
    姜恒正了正衣装,朝李宏坦然行礼, 笑道:王陛下。
    李宏登上最后一级,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审视他,怀疑地说:罗恒?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姜恒说:王陛下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李宏眯起眼,沉吟片刻,说:看你模样,不过十六七年纪,李胜死的那年,想来你尚未记事。
    姜恒答道:是。
    李宏对姜恒毫不在意,从他身边走过,侍卫林立,散向宗庙前的空地纷纷把守。
    你与他,又有什么渊源?李宏沉声道。
    姜恒答道:哪怕素未谋面,也曾受公子胜恩泽。
    李宏冷冷道:既有心,便进来罢。
    侍卫们已散向宗庙四处,守护此地不受外人侵扰。姜恒眼看钟山山顶上,李宏带来的人不过寥寥一千,心道武王确实托大。
    殊不知这已是因为李谧脱逃,李宏刻意加强了守卫的结果,换作平日,李宏随身百来人卫队,想去何处就去何处,在代国境内,这名不世战神已成神话,谁敢朝他动手?
    姜恒佯装前来拜祭公子胜,轻而易举便骗到了李宏的信任,跟随他一路走进宗庙,绕过花园,转向庙宇后的空地。李胜虽为庶出,却乃上一任代王的私生子,按代国规矩,死后不得入宗庙,只能葬在距离镇国之钟不远之处,梅园内的幽径深处。
    姜恒抬眼望向天空,心道得怎么想个办法脱身才是。
    李宏一身便服,来到这庶弟墓前,撩起袍襟,跪了下来。
    胜。李宏沉声道。
    姜恒想了想,在李宏身后不远处随其跪下。
    十三年了。李宏接过侍卫递来的酒,倾在墓碑前,时间过得真快啊。
    姜恒四岁那年,耿渊琴鸣天下,也正是公子胜、重闻、毕颉、迟延訇、长陵君这五人的忌辰。
    开春后,李宏跪着,出神道,哥哥会为你发兵,讨伐汁琮。
    姜恒看着墓碑,沉吟不语。
    李宏又说:待我取汁琮狗命,再将汁泷灭了,雍国便将如落叶一般,回到它该去的地方,为了这一天,我已足足等了十三年。你若在天有灵,便守护哥哥罢。哥哥也累了,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生前你总让我不要打仗,不要打仗。李宏喃喃道,如今你已死了十三年,宫中你我小时候,亲手种下的桃树,已长到快与谧儿一般高了。待开春后,结了桃,再拿来与你尝尝。
    李宏冷漠的表情忽然有了一丝波动,目光随之变得温柔了起来。
    谧儿、霄儿、霜儿,他们都长大了。李宏又道,我依着你生前的筹划,本想先缔结婚约,瓦解汁琮的戒备,谧儿却当真了,你说这可笑不可笑?
    李宏又是苦笑,点头道:原以为他坐上我这位置,能比我做得更好,可是现在看来,难哪,那小子迟早有一天,会忘了这血海深仇。你说得对,我是该退位了,但我不能就这么走开,哥哥日日夜夜,都在想你,胜啊。
    忽然间,姜恒就像看见了当年与他分别的耿曙。
    日日夜夜,都在想你。那是耿曙见面后,朝他说的,此刻李宏的语气,与耿曙说出那话时,当真一模一样。
    哥哥没有保护好你,李宏又哽咽道,你不会怪我的,是罢?
    李宏双目通红,片刻后,也许是顾忌姜恒在旁,他没有再说下去。
    我还带来了一名小义士,李宏说,数月前,他差一点点,就抢着替你报了仇来,罗恒,你过来。
    姜恒起身过去,复又在李宏身边跪下。
    李宏又道:我发誓要手刃汁琮,将他千刀万剐,岂能假手于人?可是,胜,我不怪他,他与你,也是有缘,罗恒,来,你
    李宏正要吩咐姜恒,姜恒却已伏身,朝公子胜拜了三拜,心道:
    对不起,公子胜,我爹算计了你,现在我又要算计你哥,太对不起了。
    李宏见姜恒抬眼时,脸上亦带着泪痕,仿佛真情流露,便随手拍了拍他的肩。
    等哥哥的消息,李宏说,下一次,哥哥一定会带来汁琮的人头。
    说着,李宏起身,转身离开,再无眷恋。
    姜恒道:王陛下,既已祭过,我这就
    陪我聊聊天罢,罗恒!李宏说,虽然直到现在,孤王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来头,但十三年后,愿意不计一切代价,为他报仇的人,这世上就只剩下你与我了。
    姜恒心里咯噔一声,这下完了。待会儿不仅李宏要发狂,耿曙也要发狂了。
    宗庙内,僧人预备了茶与点心。
    李宏打量姜恒,那目光总让姜恒觉得有点不大舒服,从第一次见面起,李宏便是这态度。
    现如今,还是不愿意说么?李宏道。
    姜恒知道李宏一直以来,很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去刺杀汁琮,也许武王认定了他间接受过公子胜的恩惠,抑或与北雍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姜恒正想开口编个故事,李宏却道:罢了,萍水相逢即是有缘,就将这个故事,留到汁琮死的那天再说罢。
    姜恒低声道:多谢王陛下体谅。
    李宏曲腿侧抵着,一手搁在膝上,另一手拈着茶碗,漫不经心地饮茶。
    家中父母尚在?有几人?李宏道,总归可以说了罢。
    姜恒答道:父母双亡,上有一兄长。
    嗯。李宏想来已朝罗望问过,答道,你兄长也来了西川?
    姜恒笑了笑,李宏说:第一眼见你,孤王就知道,你是刺客的儿子。
    姜恒一怔,刹那手心出汗,勉强笑道:王何出此言?
    李宏说:刺客的儿子,向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无他,缘因天下仇家太多,须得时时提防。
    姜恒深吸一口气,李宏收了打量目光,瞥向庭外覆满白雪的青松,却又随口道:但窥你身形、体资,显然未曾杀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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