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姜恒认真道,还有第二条路走。殿下,若不愿与汁琮结盟,就要趁此次出关,将他留在关内,让他再也不能回到雍都。
    说着,姜恒做了个杀的动作,朝太子灵扬眉:汁淼也好,汁琮也罢,必须设法除掉,否则一旦被他吞并嵩县,坐视他蚕食整个梁国,是唯一的结果。
    太子灵打量姜恒,说:罗先生,这正是我此来之意,还记得一月前,我所求之事么?
    孙英叹了口气,姜恒眉眼稍稍一抬,不解地看着太子灵。
    太子灵低声说:此计乃是孙先生最先提出,您是否愿意,为我刺杀汁琮?这办法,又是否可行?
    姜恒:
    姜恒万万没想到,太子灵的计策竟如此直接,亦如此简单。
    孙英说:此计并非异想天开,罗先生,你也知道,北方以昔年汁琅、汁琮为首,太子泷虽是汁系王族嫡子,却终究根基不稳。
    知道。姜恒渡过了最开始时的震惊之后,马上就平静地接受了这一计划,仿佛在谈论其他人的事一般,塞外各族情势极度复杂,风戎、林胡、氐三族,占去了雍人中的六成。汁琮一死,太子泷无力凝聚全国,各族便会马上宣告分立,回到故乡。甚至与雍人有着深仇大恨的各族,将借机推翻汁系王室。
    唔,孙英说,这么一来,雍国威胁,便不攻自破。
    不失为一个办法。姜恒说,但以我之能,要行刺汁琮,恐怕不容易办到。
    太子灵说:来前我与孙先生特地商议过,罗先生提出的结盟计划,反而让接下来所做之事,有了希望,咱们先来计议一番。
    说着,太子灵起身,走到门口,瞥见外头守着的侍卫,吩咐道:到院外去,别让任何人进来。
    侍卫点头离开,太子灵亲自关上了门。
    是夜,太子灵与孙英离去后,姜恒取出那柄卷曲的长剑,沉吟不语。
    剑身稍稍一抖,便犹如水波般,荡漾在房中,剑风所过之处,帷幕飞舞,被无情的劲风划断。
    这远远超出了姜恒的预料,他原以为,自己应当是太子灵身边,得其信任的谋士,不想却成为了他的秘密刺客。
    当真有股荒唐之感,孙英为他出的主意?姜恒想起罗宣曾经说过的,天下五大刺客:耿渊也即他的父亲、项州、界圭、罗宣与那神秘客。
    孙英会是神秘客么?姜恒今日听太子灵详细谈论刺杀的细节时,不禁感觉到,子承父业当真被冥冥中命运所注定。哪怕自己所专研并非武艺,亦脱不开这刺客的命数。
    翌日,太子灵又亲自前来,这次带了另一名武人。只见那武人身着锦袍,容貌英气,身材笔挺。
    他叫赵起,太子灵说,是我母舅家的远亲,母后过世,他便在王陵为她守灵,如今我将他派予你,你可随意差遣他。赵起,你侍奉罗公子,须得一如侍奉我。
    姜恒正想说不必,但见太子灵执意,也不便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
    太子灵侧身一瞥赵起,赵起便朝姜恒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朝王室效忠之礼。姜恒既已答应了太子灵的刺杀计划,按礼便是国士。
    虽然他并不想以这样的方式,为郑国效力。但这一切就像脱缰的马儿,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仿佛将他裹挟上了战车,一路轰轰烈烈,冲向玉璧关前的汁琮。
    这些日子里,太子灵说,还请先生不必分心,孙英会安排好一应事宜。
    殿下。姜恒忽然道。
    太子灵朝姜恒扬眉,姜恒本想说,以我所学,你让我去当刺客,实在是浪费了。但最后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笑了笑,摆摆手,没有再说下去。
    太子灵与孙英的计划,是继承了罗恒前半步设想。令车倥秘密发兵崤山,截断汁淼后路,将其后赶来的汁琮留在玉璧关,再亲率麾下谋士,前往与汁琮谈判,一议瓜分梁国的细节。
    接着,孙英将与姜恒配合,在谈判会议上,动手刺杀汁琮。
    多年前,汁氏两兄弟在梁王毕颉身边安插下一枚棋子,琴鸣天下,屠尽中原四国政要,现如今,是连本带利讨回来的时候了。
    姜恒最终答应了太子灵的提议他只能答应。
    他心里明白,这就是那十二万百姓,保住性命的条件。从第一眼看见太子灵的眼神那天起,他便隐隐约约感觉到,太子灵找一个像他这样的、合适的刺客,已经找了很久了。
    孙英也许是他的第一个目标,然而这人不合适,或者说,并不完全合适。
    于是他等到了自己的出现。
    姜恒从未想过,这把绕指柔落到他手中后,第一个要杀的人,居然是汁琮,那名与他父亲生前交好、一如手足的汁琮。
    公子如有需要,请随时吩咐。赵起的声音打破了府中寂静。
    姜恒回过神,看了赵起一眼,料想太子灵将此人派到自己身边,除却侍奉,还有监视的目的在。
    但他没有点破,问道:你是哪儿的人?
    回禀公子,赵起说,我是越人。
    越人都是武功高手,以江湖之业为生,越国亦曾是东陲大国,五十多年前,郑国伐越,吞并越地后,越人或成为郑民,或流浪在外。
    家中几人?姜恒想起了自己还在越地治病的母亲,换作是她,说不得兴许先一剑将太子灵斩了。
    赵起答道:无父无母,唯我一人。
    赵起丝毫不像个越人,越人面容灵秀,带着一股水汽,赵起却浓眉大眼,身材不算很高大,只与罗宣相仿,五官却有着一股与身高不协调的阳刚气概。
    是人就总有父母。姜恒轻轻道。
    赵起答道:不知道,都死光了。公子需要我做什么吗?
    姜恒忙道:不打紧,你坐着就是。
    赵起说:总需为公子做点事,否则总坐着,于心不安。
    姜恒迟疑道:那你随便做点什么都行,不必理会我,让我自己静静。
    太子灵为他派的这贴身侍卫倒是很忠诚,毕竟换衣洗漱、铺床侍食,都需有人在旁侍奉。从前罗宣为他打理了近乎一切,姜恒从未有过疑问,如今他总要学着照顾自己。
    孙英朝他作了保证,行刺若不能得手,一定会全力保护他逃脱,接下来,郑国就要做好准备,面对雍的怒火了。
    设若得手了呢?姜恒在心中反复演练,刺向汁琮的那一式,汁琮若死,自己马上就会名扬天下。只没想到,他竟是会以这样的方式扬名,大大脱离了离开沧山,入世时的设想。但这么一来,自己在郑国必定将拥有极高的地位而接下来要说服太子灵,让他开始着手一统神州的大略,便再无阻碍。
    只是太子灵果真值得托付么?姜恒不禁开始动摇了。
    第40章 埋骨地
    入夜前, 姜恒出外走了几圈,再回到房中,忽见一名侍卫站在房中, 正与赵起谈话。赵起已自觉地负起了为姜恒打点事务的责任。两人见姜恒回来, 又一起鞠躬。
    侍卫身边, 还带着一名面容沉静的女孩,并送来了食盒与酒, 搁在一旁。
    留下就是。赵起朝侍卫说,又打发他走了。
    姜恒奇怪地看了那女孩一眼,点了点头, 赵起便解释道:她叫流花, 乃是殿下赐予公子的琴姬。
    这可好久没听琴了, 姜恒笑道, 还请姑娘不吝赐我天籁一曲。
    流花笑了笑,在一旁坐下,开始抚琴, 赵起又为姜恒斟酒。姜恒只觉好笑,这是给死囚准备的牢饭么?又弹琴又给吃的,待遇倒是与这一月间不一样了。
    只听流花开口便是《郑风》, 唱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姜恒听到这歌谣时, 不禁生出许多感慨。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姜恒出神唱道,一日不见, 如三月兮
    这些年里, 耿曙从未有一次,在夜半时分入过他的梦, 时常午夜梦回,面朝沧山尽头的千万繁星与银河,姜恒也曾轻手轻脚,走出与罗宣的卧室,在星河下出神。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姜恒喃喃道,五年多了。一千多个日子,何止三月?
    赵起在一旁沉默地听着,姜恒则轻轻地叹了口气,忽然觉得挺没意思。耿曙已经永远地走了,曾经唯一支持他的信念,就是一统天下,终结这大争之世。
    可就在下山一个多月后的这一夜,所有信念不知为何,就这么突然瓦解了。仿佛秋天突然来到时,所有茂密的树木,经过一晚风雨,掉光了叶子。甚至就连活着本身,亦令姜恒兴趣寥寥。换句话说,哪怕刺杀失败,死了,又怎么样呢?
    也许这不失为一桩解脱,他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在天上与耿曙相逢了。
    你的琴声中有股悲意。姜恒朝流花笑了笑,说道。
    公子这都听出来了么?流花说道。
    姜恒没有再冒昧地问这悲意后面的故事,只是简单地点头,说:谢谢姑娘今夜为我抚琴。
    他不能再饮酒了,赵起便自觉收拾了食盒。流花放下琴,跟着姜恒到屏风后去,竟是要服侍他脱衣,为他侍寝。
    姜恒脸上带着酒意,不禁吓了一跳,忙道:别别别!姑娘我自己来。您回去歇下罢,夜也深了。
    赵起动作一顿,在屏风外听着。
    流花停下动作,眼中带着不解,要为姜恒脱下里衣,碰到他柔嫩的肌肤,姜恒又赶紧捂住衣裳,固辞道:姑娘,当真不必
    赵起说:公子,流花是太子殿下最宠爱的姬妾,殿下已经将她赠予您了。从此就是您的人。
    不行!姜恒虽然谈起天下谋略,一副少年老成的做派,到得此事,却暴露了少不更事的本质,赶紧穿上衣服,从屏风后转出,说道,这怎么行?你回去罢。
    流花仿佛明白了什么,看看赵起,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说服姜恒。
    流花伤感一笑:殿下让我来侍奉公子,公子若不需要我,我便
    姜恒尚未经历过这人生大事,与罗宣相伴的日子,罗宣也从未提起,但他大致是能猜到的,只是如今的自己,还远远没有做好准备。
    你若不想回殿下那儿,姜恒说,就在此处住下,只是,当真不需要。你我相逢便是有缘,交个朋友,尚且无妨,怎么能如此轻贱于你?
    流花眼里闪着微光,末了,点了点头,到殿后去躺下。
    姜恒这才如释重负,太子灵送侍卫也就罢了,还送了一名姬妾,虽说将自己如此看待,令人心生感动,但姜恒仍不能接受把人当物件送来送去的举动。
    公子不好女色?赵起便起身,替代流花,入内服侍姜恒,说道。
    姜恒正松了口气,听到这话,顿时啼笑皆非。
    这叫什么话?姜恒说,好女色,就非得行这等猪狗般的事么?
    赵起说道:食色,人之本性。
    姜恒好笑道:你也读书。
    赵起收起姜恒外袍,恭敬道:公子若有他好,属下也愿意代流花之劳。
    姜恒:!!!
    姜恒道:饶了我罢,当真没这心思。
    做什么都行,赵起那表情,却是认真的,说道,只需您吩咐一声。
    姜恒满脸通红,本就带着酒意,尴尬摆手,躺到榻上,又听见流花在殿后传来笑声,像是与赵起低声闲聊着什么。及至三更时分,房中安静下来,姜恒却依旧有点燥热,辗转反侧近半个时辰,方迷迷糊糊睡下。
    自此一连数日,姜恒便与那姬妾流花、赵起共处一室,始终以礼相待,什么也不曾发生。三日后,姜恒与谋士们开完会,回来时,赵起转告他,流花终于被叫回去了。
    她不会有事罢?姜恒担心地问。
    赵起服侍姜恒睡前洗漱,答道:不打紧,她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殿下还不至于因此责罚她。
    姜恒才放下心来,点点头。
    这夜乃是月圆之夜,而郑都济州中,传来了雍军的消息,果然一如姜恒所料。雍军对崤山关隘完全没有任何兴趣,汁淼所率领的前锋军在十天之内,突入王都洛阳,且没有任何留恋,只留下不到两千驻军,便率军再次出发,直扑洛水下游的嵩县。
    整个济州,作出如此神乎其技预测的,只有姜恒与孙英二人。谋士们鸦雀无声,太子灵今日白天,索性不来了,众人先前所有的推演都落了空,只得妒忌地看着姜恒。
    姜恒寒暄几句后,便独自待在院中,抬头看着郑国夜空里的一轮明月。
    而同一轮明月之下,四百里外的王都洛阳废墟中,耿曙一身黑甲,一路穿过五年前的断壁残垣。
    五年了,昔时被天子姬珣一把大火烧掉的王都,渐渐又有了点人气,梁国遭受一场洪灾之后,无家可归的百姓们北上逃灾,陆陆续续来到了洛阳。
    他们聚集在外城附近,住进了城西幸免于难的破旧房屋,在废墟里艰难地活着,在这个时候,有片瓦遮头,便是不幸中的万幸,毕竟冬天快来了。
    雍军再入王都后,耿曙没有让军队去骚扰难民,反而分出了部分军粮,接济这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接下来,则是去灵山峡谷,拜祭五年前王都一战,死在雪崩下的袍泽。
    我记得当初是赵竭设下了这计谋,曾宇的声音在耿曙身后说,一场雪崩,埋下了近十万人,梁人、郑人、雍人,统统死于他的安排之下。
    耿曙祭过酒,答道:两国相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如今他自焚而死,这仇你是报不了了。
    曾宇负责交接王都洛阳防务,与耿曙一同祭过战死袍泽,沿着灵山峡谷慢慢走着。五年前十万人埋骨此地,养活了成千上万的乌鸦,它们飞起来时遮天蔽日,落地啃食犹如蚁群,将旷野中的无数尸体,化作了森森白骨。
    假以时日,白骨腐烂,沉入大地,再次滋养万物,焕发出新的生命,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如今这些乌鸦正在月色下,虎视眈眈地盯着峡谷,等待又一场饕餮盛宴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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