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恒去看院中那口井,耿曙忙起身道:别去!当心掉下去!怎么就坐不住?
    姜恒逛遍了整个院子,耿曙忽然就郁闷,兄长的威严仿佛伴随着这一路上的旅行,慢慢地消散瓦解,姜恒也开始不怎么听他的话了。
    第15章 天子宴
    姜恒又快步跑进殿内,打了几个喷嚏,只见里头有一破旧屏风,一张平榻,上面什么都没有,后殿有条走廊,通往另一个房中。
    耿曙道:恒儿!
    姜恒远远地应了声,早已跑得没影了,他一离开耿曙的视线,耿曙只得赶快去找人,在书阁里发现了他。
    书阁中满是积灰的古卷,姜恒一瞬间仿佛发现了宝藏,这里的书比家里的要多得多!除却竹简与轴书,还有大量的龟甲!
    夫人说得没错,耿曙说,天底下的书是读不完的。
    姜恒笑着看了耿曙一眼,在那积灰飞扬的尘室里,耿曙忽然一怔。
    这一路上所受的折磨、吃的苦,尽数在姜恒的笑容面前,一瞬间烟消云散。
    得打扫好,等娘过来,姜恒说,她一定喜欢这儿。
    我去打扫。耿曙说,你想读什么书,捧着回房。
    姜恒跟在耿曙身后,说:总有时间,不急在这一时。这儿都是天子脚下了,你还在担心什么?不会再有人来烧咱们的家了。
    我不放心。耿曙固执地说。
    姜恒推着耿曙,两人朝寝殿里走,心道这寝殿这么大,得怎么才能打扫完?光是睡觉的地方,顶上就足有两丈高。
    幸亏有人来了,却是三名年轻御林军。
    赵将军让我们先给你俩收拾,那御林军说,两位公子且先凑合着,宫外敲钟、敲鼓时,就到宏殿去用饭。一日晨、昏二餐。
    姜恒忙道谢,耿曙便捋起袖子,三两步上了梁开始擦灰,朝姜恒说:你退远点儿。
    姜恒看了一会儿,到院里去,耿曙又说:别退太远!看不见你了。
    姜恒有点恼火:那你让我待哪儿?
    耿曙忽觉好笑,这些日子里,姜恒脖子上就像被他拴了根无形的狗绳般,时时刻刻担心跑丢了去。
    三名御林军士兵外加耿曙,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不可能将殿内收拾完,忙活一下午,只将睡觉的一小块地方收拾出来了,只听不多时敲鼓,耿曙再次道谢,说:几位大哥先吃饭去罢。
    士兵们便走了,耿曙领着姜恒,问清路,到宏殿去用昏食。侍人端上食盒,依足古礼,一盒五格,乃是款待舍人之食。姜恒小声告诉耿曙先吃什么,后吃什么,持箸如何注意,耿曙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只点头听了。
    王上开始吃,咱们才能吃。姜恒小声说。
    他要不来,咱们就不用吃了。耿曙随口道。
    姜恒又小声道:规矩点儿,他是天子啊。
    耿曙虽脾气不好,却还是有礼貌的,便安静等着,直到姬珣与赵竭来了,坐定,才道:用罢。
    赵竭依旧坐在姬珣身边,打开自己的食盒,整理筷箸。
    姜恒欲言又止,姬珣发现了他的表情,笑了起来,说:怎么?
    姜恒摇摇头,答道:没什么。
    姜恒想说的是,赵竭是臣,姬珣是天子,不能平起平坐。
    赵将军如我手足,姬珣察觉了,解释道,我也知此举不合礼矩,且当是家宴。
    是。姜恒答道。
    他是发自内心尊敬这位天子的,原因无他,六百年前,乃是姬家统一了这个支离破碎的天下,号令神州,除去残暴之王,从此百姓们安居乐业,度过了漫长的时光。
    赵竭看了姜恒一眼,没有作声。
    姜恒,你见过你小姨么?姬珣问道。
    姜恒放下餐具,规矩答道:没有。
    上一次,他记得提起这个人的,是项州,结果母亲雷霆大怒,将案几扔了出来。
    姬珣笑道:不必拘束,我看你倒更像你小姨。
    姜恒啊了一声,不知该如何作答,耿曙更无法回答了,姜家的亲戚他一个也不认识。
    赵将军不能说话,姬珣说,却是好人,不必害怕他。
    赵竭沉默地吃着晚饭,以筷子拨了几下匣中的煮豆。
    姜恒忙道:没有。
    赵竭一瞥姜恒。
    姬珣继续吃,姜恒这才又开始吃晚饭。片刻后姬珣再问:吃得惯么?
    惯。姜恒忙放下餐具道。
    姬珣笑了起来,许多规矩,像回天子问时停箸,时下就连洛阳宫中的大臣也不遵守了。
    王权式微,礼崩乐坏,他已成了一个象征,就像宫外立着的那根六百年前的王旗。眼前这小孩,就像来陪他演戏一般,倒也让他想起了不少事,乐在其中。
    天子所食,无非一块肉、四格菜、一格盛鱼、一碗汤,黍与煮豆为主食。赵竭盒中,则有肉无鱼。到姜恒与耿曙面前,则肉减半,较之从前在浔东所食,还要简陋些。
    不过有肉吃总是好的,姜恒心道,天子一定是为了百姓,节衣缩食,当为天下之表率。有道是食肉者鄙,未能远谋,少吃点肉,就不容易被蒙蔽心智。
    有什么需要的,你就随便找个侍卫,姬珣说,让人去喊赵将军。
    是。姜恒说,谢王上。
    姬珣又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带着少许忧伤。
    回房的路上:
    姬珣原本有个弟弟,耿曙说,还成婚了,婚后还有个儿子。
    入夜后,洛阳便一瞬间冷了下来,王都较安阳更北,春寒倒卷,让姜恒不免瑟瑟发抖,紧了紧身上的袍子。
    可我没见着。姜恒说。
    死了,耿曙答道,一家三口在出游的路上,被不知哪家诸侯谋杀。
    姜恒啊了一声,说:为什么?
    耿曙说:我不知道,道听途说。
    你怎么知道这些?姜恒难以置信道。
    耿曙又道:那年去找你的路上,混迹在城镇里,听了不少。
    姜恒无言以对,耿曙说:所以,洛阳也不安全。
    姜恒只得点头,耿曙又说:总之,别离我太远。
    入夜,榻上只有一床被褥,被褥还很薄,散发着一股经年的霉味。
    睡吧,耿曙整理了被褥,说,明天再晒晒。
    两兄弟缩进被中,姜恒低声说:有点冷。
    寝殿多年无人住过,有股阴冷之气,更四壁漏风,耿曙想起来找挡风之物,却被姜恒拉住,说:别动,好不容易暖和了点。
    耿曙调整了屏风,挡住姜恒那边,不让他被寒风吹到。
    姜恒的手脚仍是冰冷的,耿曙在被褥里焐着姜恒的手,就像露宿时,两兄弟靠着废村里破落的院墙一般。
    我再去要一床被子。耿曙说。
    别了,姜恒说,别给人添麻烦。
    他渐渐地看出来了,也许是源自直觉,知道天子的日子应当也不好过。
    耿曙也觉得冷了,毕竟他们在路上时可以生火,依偎在火堆前,总是能慢慢暖起来。
    生个火吧。耿曙又说。
    哪儿有柴?姜恒说。
    耿曙:我出去捡。
    姜恒又道:我怕这寝殿里烧起来,全是木头。
    西殿中破败已久,火星若爆开,碰什么烧什么,耿曙听到这话,马上杜绝了念头,只得转身,抱着姜恒,把他搂在怀里。
    没洗澡,耿曙摸了摸姜恒的头,说,身上有味,明天再找洗澡的地方去。
    姜恒冻得发抖,耿曙比他强壮些,却也好不到哪里去,姜恒只得枕在他的胳膊上,缩在他怀里,尽力回馈予他一点暖意。耿曙的胸膛透过薄薄的里衣衬布,传递出有力的心跳,则让他安心了不少。
    仿佛在那里有个散发着光与热的炉芯,取代了寒夜中的火炭,正在持续温暖着他。
    姜恒搂住耿曙的脖颈,另一手稍稍压着,耿曙便顺势把脸枕在他的手掌上。
    耿曙一手捋进姜恒里衣内,顺着他的后腰轻轻摩挲,放在姜恒曾经被烫伤之处,来回摸,仿佛想朝里头注入某种力量,让它彻底痊愈,再不留痕。被烫伤的疤已经彻底覆盖了胎记,就像一段人生覆盖了另一段人生,浔东的日子,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还冷吗?耿曙小声问。
    二人的嘴唇离得很近,耿曙注视姜恒双眼,目光再落在他轻柔的唇上。
    姜恒说:你的心跳得好快。
    他渐渐地暖和起来了,也许是因为心跳得快,耿曙的身体温暖了许多。
    别乱摸。耿曙忽然说。
    姜恒:?
    他感觉到耿曙身上有点奇怪,连带着他自己也生出少许奇异的感觉,这种滋味平生第一次遇上,却说不清楚源自于何处。
    为什么姜恒说。
    不知道。耿曙皱眉,有点哭笑不得,他拉着姜恒的手,让他也环过自己腰后,示意把手放进里衣内。
    我手冷。姜恒低声道。
    不打紧。耿曙答道。
    姜恒把手贴在耿曙背脊上,片刻后总不老实,又伸到前面。
    别玩我棍儿,耿曙哭笑不得,你自己没有吗?又把好奇的姜恒的手拉开。
    姜恒忽然不好意思起来,他腾出手,伸到耿曙胸前,玩了下他佩戴着的玉玦。耿曙这次没有阻止他。
    睡吧。耿曙说。
    嗯。姜恒答道。
    耿曙有少年人的身材,他手长腿长,手腕就像赵竭一般有力,手臂环在姜恒的腰间,让他紧抱着自己,一呼一吸,充盈着春天里桃花的气息。
    当一声巨响,把姜恒吓了一跳,顿时惊醒了。
    耿曙也是第一次听到王都的晨钟,没想到竟是这么大声。
    怎么了?!
    耿曙说:敲钟,叫人起床了。
    震耳欲聋的王都巨钟,犹如雷鸣一般,六百年来,王都钟声是天下的声音,每当敲起,方圆百里都能远远听见,一波荡着一波,一波推着一波。
    姜恒定了定神,这是他自踏上逃亡之路,睡得最安稳的一晚,他揉了揉眼睛起来,发现耿曙已穿了衣服,坐在床边,漫不经心地朝外望去。
    我找到洗澡的地方了,耿曙说,待会儿用过早饭一起洗澡。
    耿曙打来了热水,让姜恒刷牙洗脸,再牵着他往正殿内用饭,朝起阳光万道,洛阳暖和了不少。依旧像昨日般用过饭,天子姬珣与赵竭都没有来,姜恒等了半天,侍人说:两位公子请自用。
    姜恒这才吃了,饭后耿曙说:走,洗澡去。
    第16章 星玉珏
    姜恒总算能洗去一身尘土了,当真心情大好。晋天子宫内确实有专司洗浴之地,乃是宫中取暖所烧地下柴火之用,余温所加热的水。此地乃是墨翟在六十年前,为天子所制,宫中冬日里以柴火取暖,烧柴处在后宫一地窟内,热气通行,蜿蜒遍布王宫,可供一应取暖所需。
    而宫北有一大池,池后有闸,池内是后山引来的泉水,可据水阀调节宫中热度,烧水量多了,宫中便冷些;烧水少了,宫内便暖些。
    六十年过去,墨圣所制之暖渠还在用,只是地下日久失修,不少殿堂中地龙热气通行不灵,所幸终日有热水的浴池,与天子殿内尚能取暖。
    姜恒快步跟着耿曙进了浴池,一声欢呼,脱光了衣服就往里跳,这一路上他已受够了,耿曙怕他着凉,从来不让他在野外泡冷溪洗澡。如今当真是说不出的畅快。
    耿曙脱光后也走了进来,把衣服在旁叠好,放进热渠的挡水口处,借水流冲刷来洗干净衣服,说:还得去做几套。
    哪里有钱?姜恒说。
    我去想办法,耿曙说,你不必管了。
    耿曙住在宫内一日一夜,观察了周围情形,今晨又跃上殿顶,飞檐走壁,四下探查,得知宫中并未有自己想象中的危险,侍卫人虽不多,却有序换班,可见赵竭也在认真保护天子,便稍微放心了些。
    姜恒道:你可别去抢劫。
    不会。耿曙不耐烦道,怎么总是这么想我?
    姜恒笑呵呵的,让耿曙转过身,给他搓背,一少年郎,一小孩,站在浴池里,耿曙任凭姜恒施为,也不反抗。
    比起那年初到姜家,耿曙已不同以往,比姜恒足足高了个头。
    别搓我棍儿耿曙突然满脸通红,想制止姜恒。
    洗干净啊。姜恒替他搓身,耿曙忙道:我自己来。
    姜恒此刻尚懵懵懂懂,耿曙却已大致感觉到一些不容谈论的事,就像稚鸟终有一天将长成苍鹰,幼驹亦将在春天的旷野中摇身一变,成为难驯的成年骏马。
    他急切地需要去寻找一个宣告之地,虽然他尚未明白那是什么。
    好了!耿曙的声音里带着几许威严,说,我给你洗洗。
    姜恒让耿曙坐下,自己坐在他的腿上,露出背脊。耿曙定了定神,为他洗头与擦洗瘦削而弱小的背部。
    池子另一侧响起水声,两人同时吓了一跳。先前热汽氤氲,竟是未曾发现还有人!
    是谁?姜恒马上道。
    无人应答,耿曙下意识地抓剑,却想起黑剑并未随身带着。
    水声中,一个瘦高的身影从白雾里走了出来,却是赵竭。
    赵竭头发湿透,一瞥两兄弟。姜恒松了口气,正想行礼,但在这浴池里,大家赤条条的,行什么礼都有点尴尬。
    幸而赵竭一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让他依旧坐在耿曙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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