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曙摇摇头,说:不懂。
    天明时分,两人到得城西玄武祠,此祠供奉着玄武兽,玄武为治水神明,传说乃天下四神中的北方之神,保佑河不决堤、山洪不发。
    郢、郑二国交战,战乱一起,城里大户人家都收拾家当,逃得差不多了。剩下无处可去、拖儿带女的百姓恐怕城破,便纷纷到玄武祠中来避一时战乱。虽说郢军破城,哪里也躲不了,但大伙儿在一起,总归安全点。
    但就在今晨稍早,不少人从城外带回消息:郢军退兵了!
    据说郢国将军阵前暴毙,遭刺杀而亡,郢军全军退后三十里地,目前未知是否将卷土重来。祠前一片混乱,寻妻儿的、打听消息的,交口接耳,络绎不绝,吵吵嚷嚷,如集市一般。
    哎哟!这不是姜家那孩儿么?有人发现了姜恒,却认不得耿曙。耿曙背着姜恒过来,姜恒并不认得这许多人,但兴许百姓从长相上认出了他那双水灵灵的眼睛神似昭夫人,忙把他带进祠堂里去,在玄武像下腾出个位置,给俩小孩坐着。
    你娘呢?又有人问。
    他是我哥,姜恒答非所问道,亲哥哥。
    耿曙先是起身找到郎中,朝郎中磕了三个头,说:请为我弟弟诊治。继而带过来,看姜恒身上伤口。
    这伤又引得郎中啧啧数声,调了药,说道:怎不早点来祠里头?
    耿曙是个闷葫芦,不轻易朝人说话,姜恒又一问三不知。不多时有百姓见两个小孩瑟瑟发抖,单薄可怜,便分给他们一袭棉被,耿曙从郎中处得来药膏后,为姜恒敷上,又把被子一半铺在地上,一半盖着,让姜恒躺下继续睡。
    别平躺着。耿曙检查姜恒的伤口,刚好火柱烫伤之处,正是他先前的胎记,胎记没了,取而代之的,便是一道烧伤的疤。
    耿曙怕姜恒压到伤口,让他稍稍侧过来。
    姜恒睁眼看耿曙,朝他招手,示意他也来睡,耿曙简直筋疲力尽,遂也缩了进去。
    在想什么?耿曙问。
    姜恒枕着耿曙的胳膊,说:请人去给娘带个信?可是咱们没有钱了。
    耿曙着实烦恼,想自己下山去,却又生怕离开姜恒要出事,抬头看时,说:我稍后去求人看看,若退兵的话,他们自然就要回去了。
    姜恒睡了一会儿,不多时又听见有兵士来分发米粥,叫醒了他们,耿曙接了粥,兵士说:你们谁是姜家的?
    我们都是,姜恒说,能不能
    兵士打断道:县令大人请你们喝过粥后去一趟。
    姜恒只从母亲口中听说过县令,却从未见过,耿曙便起身道:走罢。
    县令便住在神祠后院里,先前中了箭,卧床不起,临时收拾出的单房倒是暖和。
    姜恒进去后终于舒坦了些,不再挨冻了。
    你娘呢?县令问道。
    浔东县县令肩上、腿上、腹部都渗出血来,身上带着一股臭气,下不得地,只能朝两个小孩点头。
    两天前他亲自出战,被射落马下,浔东七千守军,险些全军覆没,幸而敌方也未料郑军如此窝囊,生怕是诱敌之计,止住追击脚步。
    我不知道,姜恒说,她和卫婆好几天前出去,就再也没回来了。
    县令看着天花板,喃喃道:刺杀成了罢?就怕我撑不住了,她若活着回来,你务必替、替我,替全城的百姓,朝她道一句
    罢了什么都不须说了。县令又长长叹了一声。
    说着,县令艰难地转眼,朝姜恒说:你文章是作得极好的,可惜生逢乱世。否则定将有一番作为。
    姜恒跪地,谢过县令夸赞,县令又自言自语道:你俩就先待在这儿罢。给他们拿点吃的,找件衣服穿。
    士兵出外问人借来几件粗布衣服,给两兄弟穿上。耿曙换了身成年男子的里衣,衣襟系了结绑上,打来清水,为姜恒清洗伤口换药。姜恒则实在找不到能穿的,借了身女孩的衣服暂且穿着。
    县令过一时,便咳得几声,姜恒略读过些医书,轻轻摸了下他的脉门,知道县令病得很重,好起来的机会不过二三成,心里又不免难过。
    士兵端来煮好的蛋粥,县令眼也不睁,说道:给两个孩子吃罢,我这将死之人,又何必浪费粮食?
    吃点,耿曙接过蛋粥,说,我喂你?
    一起吃,你一定也饿了。姜恒答道。
    两人将一海碗蛋粥吃得干干净净,耿曙在地上铺开棉被,拥着姜恒,缩在角落里,不多时便相依为命地睡着了。
    姜恒熟睡时,一手仍紧紧抓着耿曙的衣袖,耿曙本想出外打听消息,这么一来只得陪他睡着,一夜担惊受怕也十分疲惫,叹了口气,旋亦沉沉入睡。
    这天里,十一岁的耿曙与九岁的姜恒,尚不知家的毁去将为他们的人生带来如何地覆天翻的一场剧变。姜恒依旧天真地以为母亲很快会回来,耿曙亦知昭夫人武艺高强,想必只是被敌军绊住了脱不开身。
    入夜时,浔东县令在这风雪飞舞的寒冷日子里,先咳几声,再呕出一口血,继而又咳几声,随着最后几声剧烈的猛喘,慢慢地死了,死得悄无声息。
    第12章 天月剑
    只要昭夫人与卫婆办完事回来,一切都将慢慢好起来的耿曙在睡梦中如此作想,并竭力将报应二字摒出脑海去。
    毕竟离开远在梁国的第一个家的那天,他放火烧了隔壁屠夫家的屋子,眼睁睁看着那房屋起火焚烧,以作为对贼人亵渎他母亲尸体的报复。
    他在睡梦里不安地抽动几下,及至屋外传来焦急的喊声,昭夫人半身蓝锦沾满了紫黑色的血,撞开了房门。
    恒儿!
    耿曙瞬间睁眼,昭夫人不由分说上前来,跪在地上,焦急地端详姜恒。
    娘?娘!姜恒被惊醒后,尚以为在梦中,及至清醒少许,母亲身上的血腥气味、冰冷的脸庞终于提醒了他,这不是做梦。
    昭夫人全身发抖,身上的血沾了姜恒半身,颤声道:谢天谢地,姜家列祖列宗保佑恒儿恒儿
    昭夫人稍张着嘴,头发凌乱,脸上带着污脏与血迹,姜恒从未见她如此慌乱,下意识地抱住了母亲的脖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娘!你没受伤吧!
    恒儿
    兵士们终于发现县令死了,大呼小叫地拥将进来,房内伴着母子二人相拥而恸的哭声、士兵们朝县令的呼喊之声,冷冽的空气一瞬间涌入,令姜恒全身打颤。
    耿曙终于松了口气,慢慢起身,来到房外天井处,回身掩上了门。
    天井中站着一名高大瘦削的男子,以黑布蒙去了半张脸,像棵树一般站着,露出双目,打量着耿曙,那浓眉大眼,像是在朝他笑。
    耿曙认出这人正是数日前,夤夜来到姜家,劝说昭夫人前去刺杀敌军统帅的刺客。
    看什么?耿曙冷冷道。
    看耿渊。你与他长得挺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那高大刺客的语气却是十分客气的,仿佛透过耿曙,看见了另一个人、另一段时光。
    耿曙反而不知该说什么了。
    你叫什么名字?耿曙又说。
    项州。那蒙面人摘下面巾,现出全脸,左脸上纹了一枚篆文弃字。
    项州比耿曙想象中年轻不少,既认识他的父亲耿渊,耿曙原以为他年纪不会太小,没想到此人肤色白皙,面庞俊秀,眉毛深黑遒劲,双目明朗有神,嘴唇红润,面似玉,身如竹,当真是一名谦谦君子。
    项州让耿曙看过自己的容貌后,便复又将蒙面巾戴起,仿佛这是一个某种组织心照不宣的、打招呼的礼仪,而耿曙自然而然地被接纳了。
    耿曙怀疑地看着他,目光移到他手腕上那串暗沉色的小小珠子上,珠子不过栀实大小,可每一枚珠子,都刻了人的名字,它在项州的手腕上绕了三圈。
    耿曙走到井栏旁坐下,侧头望向祠堂,说:你们去刺杀郢帅芈霞了?
    嗯。项州顺着耿曙的视线看了眼里头,姜恒的哭声已止住了,传来轻微的交谈声。
    卫婆呢?耿曙忽觉得有些不安。
    死了。项州自若道。
    稍早之前:
    项州驾着马车,带着郢国大帅芈霞的头颅,与昭夫人一同回到姜宅大门外时,昭夫人险些当场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面前是浓烟滚滚、被烧得焦黑的废墟,昭夫人在家门外站了很久很久,继而二话不说,回到车前,抽出了她的天月剑。
    项州马上阻止道:先找人!找不到孩子们再杀人,夫人!
    以昭夫人的脾性,说不得这下就要屠尽浔东全城,项州好说歹说劝住,马上飞身而去,四处打听姜恒的下落,幸而问到一少年背着另一少年往山上走了,项州也顾不得上山丘来,又火速前去通知姜昭。
    她只是提着剑,在自己被烧毁的家门外静静站着,及至听见项州的消息时,才收剑归鞘,那一式贯注平生修为,在风雪中犹如不甘心的一声龙吟,音传百里。
    幸而姜恒在这场劫难之中活下来了,浔东的百姓亦因他安然无恙,而保住了性命,否则必将迎来姜昭的又一场大屠杀。
    半个时辰后,姜恒好不容易止住眼泪,看见卫婆躺在板车上的尸体时,又大哭起来。
    项州坐在车前为苍老的卫婆缝上腹部的创口,临死前为姜昭挡下的那一刀,斩破了她的肋下。
    别哭了!昭夫人坐在一旁饮姜茶,又恢复一贯的模样,皱眉道,烦死了!
    姜恒抱住卫婆冰冷的手臂,将她皱巴巴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上,想起卫婆从小到大待他的回忆,哭得肝肠寸断。
    人谁无死?昭夫人又恢复了惯常的语气,习武杀人者,终究会落得这么个下场。读书读书,老庄没教你如何勘破生死?!书都读狗身上去了!
    耿曙握着卫婆的另一只手,不住发抖哽咽,直到项州处理好了尸体,说:缝好了。
    烧了罢,昭夫人生硬地答道,烧完把骨灰带着,送回家去。
    娘,咱们没有家了。姜恒哽咽道,卫婆死了,怎么办?
    让项州送回卫家去。昭夫人看着耿曙手持火炬,走上前,在神祠后点燃了卫婆身下的柴火。
    火光燃起,耿曙与姜恒、项州一排站着,昭夫人又冷冷道:磕头!
    姜恒顾着痛哭,被提醒了才与耿曙一起跪下,朝火化的卫婆尸体磕了头。
    浔东县城防官率领一众里正来了,各自站着。县官战死,郑国未遣来新的地方官,增援军队尚在路上,城中暂以城防官为首。
    昭夫人,城防官毕恭毕敬道,浔东全城十万百姓,莫不感谢您的恩德,得闻姜家被焚,接下来夫人如何打算,还请示下。
    昭夫人从火焰前回身,看见百姓们纷纷簇拥过来,拖家带口,朝她跪拜以谢救命之恩,从玄武祠外直到半山腰上,密密麻麻,跪了近两万人,黑压压一片。
    姜恒看了看母亲,不知该不该开口说什么。昭夫人冷漠注视众生,许久没有吭声,及至城防官又说:我们临时打扫出城东一间宅邸,不如请夫人移步
    我出城去,为你们刺杀芈霞。昭夫人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城防官的话头,话里带着彻骨的寒意,漫天飞雪降在这两万人的头上,犹如一股肃杀之气掩来。
    你们烧我家宅,劫我孩儿!昭夫人倏然一把抓住姜恒,将他推到身前,让百姓们看清楚,怒喝道,一群忘恩负义之徒!我姜家不过两个小孩儿,无耻之辈觊觎家财也就罢了,竟是连两个孩子也不放过!
    城防官马上道:昭夫人请息怒,人性好恶参半,城中百姓,亦有
    昭夫人倏然上前半步,所有人一惊,城防官依旧保持了镇定,没有退后。
    我现在只后悔救了你们性命,昭夫人咬牙切齿道,早知便该让郢军杀进城来,烧掉你们的容身之所,奸淫你们的妻儿!让你们尝尝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滋味!
    刹那间,耿曙一眼瞥见了祠堂树后,慌不迭藏躲的几个身影。
    姜恒还沉浸在卫婆的死里,不住凄苦淌泪,然而昭夫人作势要打,姜恒又只得苦苦忍着。
    城防官坦然道:昭夫人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此事在下难辞其咎,若今日身死得以一抵,性命便请取去,又有何妨?
    昭夫人轻蔑地哼了一声,最后道:滚罢,都滚,你们迟早一天将有该得的报应,都给我记着,这座城,迟早会等来被血洗的一天。
    姜恒听惯了母亲的怨毒之语,倒不如何惊讶,只是不住摇晃昭夫人的手,又摸摸她的背,想让她别生气了。城防官一时也下不了台,只得让昭夫人自己慢慢地消气。
    人群渐散后,项州开始整理物事,百姓得知姜家被烧成白地,纷纷送来钱与粮食。
    昭夫人却轻蔑道:东西全扔了,这就走。
    项州看了眼昭夫人,姜恒从车上拿了块糖,昭夫人作势要掴他耳光,姜恒只好赶紧放下。
    项州便将百姓送来的粮食、钱与衣物都扔在了路边。昭夫人又吩咐姜恒:将你身上的衣服脱了,扔下车去。
    姜恒不敢忤逆母亲,一一照办,昭夫人依旧让他穿着那破烂单衣,项州脱下外袍,给姜恒裹着,护送母子二人上了马车。
    耿曙呢?姜恒见方才耿曙就离开了,不知去了何处。
    先走。昭夫人吩咐道。
    姜恒马上道:等他!他不走,我也不走!
    昭夫人怒道:他被我差去办事了,你不走就给我留下!
    项州说:他马上回来,听你娘的,恒儿。
    姜恒上了马车,项州坐在前头赶车,马车到得半山腰处忽然停下,外头传来耿曙的声音,姜恒正想拉开车帘,却被昭夫人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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