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恒:啊!
    那窝小鸟已经孵出来了,六只光秃秃的鸟儿正张着嘴叫唤等吃的。
    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
    姜恒读完《大取》,又读《非乐》,耿曙则除了外袍,只着单衣,汗流浃背地站在院中,手持木剑,灵动如飞,这次在昭夫人手下,他仍是一招倒地,落败后支撑再起时,已隐约有了卷土重来的气势。
    接好!耿曙从树上扔下李子,姜恒张着前襟,抬着头看高处摘李子的耿曙,认真地左歪右靠接李子。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
    姜恒低头看竹简,院中耿曙则捧着剑,在小雨里罚跪。
    入夜,耿曙摇摇姜恒,姜恒睡得正迷糊,耿曙坐在榻畔跷着一脚,拿草杆撩他鼻子,姜恒打了个喷嚏,耿曙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把自己做的树叶风车插在他枕头畔,给他拉好被子,起身走了。
    是故其耨也,长其兄而去其弟
    姜恒自言自语,书房内的竹简分了东西两侧,各十数排书架,一排排木架前,以墨笔写就兵农法儒道阴阳名杂医纵横等,姜恒读过一卷,便将那卷竹简从东侧拿走,放到西侧架子上去。取而代之,搁回东侧的,则是一卷卷用细绳扎着的芦纸文章。
    入秋,下过第一场雨后:
    字认得差不多了?昭夫人居高临下地说。
    耿曙躬身,并未回答,昭夫人扔给耿曙一张丝帛,落在他的脚边,正是他离开安阳,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走了一年多,惜如性命般带来的武诀。
    耿曙已认了不少字,知道丝帛上的数字黑剑心诀。
    娘,姜恒惴惴道,家里的书快读完了,剩申不害的这卷。
    昭夫人转身,东西架上满满的书与文章,距离姜恒生辰,还有一个月。从六岁到九岁差一月,姜恒读完了百家之学,共一千一百零二篇。每月六篇文章,共作了两百余篇文章。
    昭夫人冷笑道:瞧你能耐的,架子下的箱子打开。
    姜恒打开了昭夫人所言的箱子,里头空空如也,便让昭夫人看。
    昭夫人一时竟无言以对,怔怔看着姜恒。
    姜恒自己也有点苦恼,三年来他已习惯了有读不完的书,就像每日吃饭睡觉般自然,现在读完了,又要上哪儿找新的去?
    昭夫人说:儒家孔仲尼《论语》起,诸子百家,全部从头到尾默誊一遍。
    哦。姜恒挠挠头,拿着最后一卷书,不从《诗》开始么?
    靡靡之音,昭夫人淡然道,诗三百读了又有何用?擅精乐艺,不过也是给人当走狗的睁眼瞎罢了。言毕再瞥耿曙,沉默不语。
    院内一阵静谧,秋风卷起,耿曙拄着剑,低头读那丝帛上的字。
    忽然,昭夫人在秋风里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耿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看昭夫人时,昭夫人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两人目光相对时,昭夫人眼中竟是带着怜悯之意。
    为什么?昭夫人眉头微蹙,那不解神色仿佛在看耿曙,又仿佛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从未离开的人,低低地说,学这剑法,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耿曙张了张嘴,没有回答,昭夫人却已转身走了。
    深秋时节,满院落叶,耿曙的剑法已显得飘逸灵动,一柄二十斤的木剑在他手中,被使得如同树枝般,挥、挑、点、扫,随心而动。
    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姜恒无聊地默写着,已经会背的东西,还要再默写一次,简直味同嚼蜡。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耿曙收剑而立,望向书房里,答道。
    连你都会背了。姜恒哭笑不得道。
    我来写。耿曙很喜欢写字,只是没多少机会。姜恒则接过剑,挥了两下,颇有点站不稳,耿曙与他交换,说:你就练昨天那一套,劈、刺、撩三招。
    你怎么学得这么快?姜恒虽不谙武道,却也能感觉到耿曙的武术进境简直飞快,这才过了半年,一手剑法已使得似模似样。
    耿曙说:娘从前就教过我,只是许多东西不大懂,学了就学了,囫囵吞枣。
    囫囵吞枣,这个成语用得很好。姜恒扛着剑,试练耿曙教他的三式,耿曙来来去去,只教了他这三招,姜恒虽觉无聊,却发现这三招要练好了,似乎也挺不错。
    你原本有副好根基,却被耽误了,昭夫人冷冷道,学了一身不三不四的未入流武艺,现在居然还挺得意,坐井观天,当真愚蠢得可以。
    昭夫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前院走廊中,耿曙与姜恒都未察觉,平日里耿曙几乎不与昭夫人交谈,也从未让她听见自己与姜恒说话,昭夫人也不理会两兄弟说什么,这下被撞了个正着,耿曙便放下笔,退后,起身,不信任地盯着昭夫人。
    姜恒赶紧放下剑,生怕昭夫人发怒。昭夫人却意味深长地看了儿子一眼,又转身而去,留下满院秋风。姜恒一脸茫然,与耿曙对视。
    当夜,姜恒刚睡着不久,榻畔耿曙却摇了他几下。
    快醒醒,耿曙道,有人来了。
    姜恒榻上未换冬被,连日阴雨,卫婆也没等到晒被的好时候,深秋几场雨下过便觉寒凉,他正缩成一团,被叫醒了,迷迷糊糊道:什么?
    起来,耿曙说,你家来人了。
    姜恒揉揉眼,说:好困,大半夜的,睡吧
    姜恒拉着耿曙,要让他上榻来睡,耿曙却说:你去听听客人说什么,怕是有急事。
    昭夫人积威日渐,耿曙对她总有几分畏惧之意,姜恒虽然也怕母亲,但终究不似耿曙般隔了一层,平日里要偷听,被抓到了顶多也就是骂一顿。虽然半夜里他对客人并无半点兴趣,奈何耿曙又推又抱,让他起来,他架不住只得偷偷出房门,赤脚溜到母亲卧室前去。
    天下人只恨不得剥了我的皮制鼓,抽了恒儿的骨作锤,到那瞎子坟前去敲予他听,昭夫人的声音从西厢卧房内传出,依旧是那充满嘲讽的语气,何曾又有人来怜恤我们孤儿寡母半分?
    夫人言重,男人的声音道,持剑在手,愿做什么就做什么,先生教我们,归根到底不过三个字我乐意,与天下人又有什么相干?
    说得是,昭夫人淡淡道,所以,这事儿我不乐意。
    男人道:天下之大,搬到哪里,也是无路可躲的,就怕有再多的不乐意,最后也顾不得了。
    滚罢。昭夫人冷冷道,若真体恤苍生,便让你家老头子自己提着剑出来杀,假手于人,充什么英雄?欺世盗名之辈!
    那男人反而笑了起来。
    耿曙跟在姜恒身后,两人靠近房门,听到了只言片语,末了,耿曙将姜恒后领一提,拖到柱后,只见西厢房门洞开,一个修长身影唰地飞射出来,上墙,翻了出去,消失了。
    姜恒一脸茫然,耿曙却眉头深锁,示意快回去罢,两人又蹑手蹑脚回往东厢。片刻后,长廊尽头转出一个身影,两人同时吓了一跳,竟是背着手的卫婆!
    姜恒忙打手势,并回头看,生怕卫婆过来抓他,不料卫婆却毫无动作,只安静地注视着俩小孩儿。耿曙回过神,带着姜恒回房去睡下。
    好冷,姜恒被冷风一吹,更哆嗦了,说,咱们把这屋的被子抱了,去你榻上睡罢。
    嘘。耿曙让姜恒先上去躺着,自己也钻进了被窝里,与姜恒同被而睡,也不需再加棉被,不多时便奇迹般地温暖起来,姜恒一脚摩挲耿曙的脚踝,觉得他就像个火炉般,翻了个身,半趴在耿曙胸膛上,睡了。
    翌日清晨,被窝里仍然残余了耿曙的体温,外头又下了一场雨,显得更冷了。
    卫婆!姜恒坐起身,喊道,我醒了!
    姜恒的起居很规律,每天这个时候,卫婆已打好热水进来了,然而今天怎么喊都没动静。
    卫婆!姜恒又喊道,出外张望,自言自语道:人呢?
    耿曙正在院里练剑,听得姜恒喊,便放下剑过来,让他依旧回房去坐着,说:你等我。再出去打了冷水来,提着壶兑热水,伺候他洗漱。
    卫婆呢?
    我不知道。耿曙答道,说:给你编头发么?
    扎着就好了。姜恒朝镜子里头看,耿曙不会编发,胡乱给他挽了下,理顺以后扎在脑后。姜恒与耿曙都是半大小孩,年初时个子还差不了太多,过了半年,耿曙跟竹笋般嗖嗖地往上蹿,已高了他一头,更隐约有了少年模样。
    姜恒发现耿曙居然已经长这么高了,说:你个头怎么长这么快?
    再过两年你也长的。耿曙给姜恒理好头发,用红绳束发,说,好了。
    娘!姜恒先去堂屋,昭夫人不在,再去卧室,也不见人。
    灶台前放着温热的米粥,食盒里有四样小菜、两条鱼与炸好的肉丸子。耿曙看了眼,说:卫婆留的早饭。又掀锅盖,朝里头看了眼,说:午饭和晚饭也有了。
    都走啦?姜恒颇有点小雀跃,母亲与卫婆居然都出门去了,早起也不说一声,当即端了食盒,舀了粥,说,咱俩进堂屋里吃。
    耿曙:不了
    来吧。姜恒把耿曙的早饭也端了进去,摆开两张小案,耿曙拗不过,便一同用了早。
    她们去官府了么?姜恒知道母亲唯一会去的地方只有官府,顺便路过市集,还会买点东西。
    我看不像。耿曙答道。
    昭夫人与卫婆只要不在家,耿曙的话就多了起来,朝姜恒说:你去读书罢。
    好不容易家里没人,就剩他俩,读什么书!姜恒是不可能读书的,今天绝对不愿意读书,何况书都读完了,翻来覆去也是捡老庄孔韩的烂渣子嚼个没完,太也乏味,当即表态道:我要爬墙。
    耿曙道:那你等我先练完剑。
    别练了
    不。耿曙言简意赅,拿了食盒与碗去洗。姜恒已爬墙去了,耿曙挽了袖子在井边坐下,说:墙上滑!
    姜恒说:你别管我,摔下去算了。
    耿曙:
    耿曙只得放下碗筷,上来看着他,姜恒现在已被耿曙教得半点不怕爬高,较之半年前又是另一副模样,他上得墙去,这下真的险些摔下来了,耿曙忙道:当心点!
    外头怎么了?姜恒终于发现,今天高墙之外确确实实地变了个模样:并非下雨的关系,市集上一片混乱,巷子从这头到那头,家家户户赶了马车,匆匆忙忙搬出箱子,正往车上摞。
    城外则摆上了拒马桩,挖了壕沟,到处都是兵士,骑马穿梭来去。
    姜恒怔怔看着这一幕,身边耿曙却先解了腰带,把自己与姜恒结结实实地绑在一起,以免他在高墙上滑了。
    要打仗了?姜恒已有近半个月未爬上墙来,如今极目所见,浔东城中,一片兵荒马乱之景。
    嗯。耿曙看了眼,只道,看够了么?坐下来慢慢看。
    娘和卫婆呢?姜恒蓦然有点恐慌,低头看耿曙,耿曙却已好整以暇,坐在高墙上,一脚垂下去不住晃,眼神里带着复杂的意味。
    第9章 染血琴
    这天姜恒只坐不住,在家里走来走去,耿曙则照旧练剑。姜恒说:咱们要搬家吗?这就走了?她们究竟去了哪儿?怎么也不留张字条?
    耿曙说:在家等着。
    姜恒说:咱们出去看看不?
    别去,耿曙皱眉道,外头乱得很,她们说不定过午就回来了。
    姜恒只得点头。午间他心神不宁,没等到母亲回来,耿曙在灶台下生火,将午饭热了,端过来两人依旧吃,午饭后姜恒睡了会儿,再醒来时耿曙拿着笔和纸,说:教我识字。
    你全会了。姜恒说。
    还有些不会。耿曙指了一卷皮上的字。
    姜恒说:这是琴谱,不是字。
    耿曙一怔,说:你会弹琴么?
    姜恒大致知道些,却没怎么弹过。耿曙又问:家里有琴么?
    姜恒想起阁楼有一具,说:我摸过一次,差点被娘打死了。
    不打紧,耿曙说,我想学,我去找来。
    姜恒努力地从阁楼里抽出满是灰尘的琴,打了两个喷嚏,耿曙爬上梯子,让他下来,抽了琴一手扛肩上便下来了。
    这琴怎么总也擦不干净?姜恒说,上头好多黑的地方。
    那是血。耿曙看了眼,答道。
    那琴已有些年头了,血迹浸入了琴木之中,耿曙一眼就知道它的来历这是他父亲生前抱着的琴,四年前琴鸣天下后,他以黑剑自尽,胸膛中喷出来的血液,染红了这把古琴。
    但他没有朝姜恒解释,摸了摸琴,就像触碰当年的父亲,只不知姜昭从何处得到了这把琴。
    姜恒不会弹,简单擦拭后,两人对着琴谱,像弹棉花般嘣嘣嘣地拉扯几下,姜恒哈哈大笑起来,耿曙却对着琴谱,认真按弦。
    我帮你按,姜恒说,你弹。
    姜恒卧房里传出几许琴声,不片刻,耿曙仿佛无师自通般摸到了窍门,虽断断续续,却带着少许碧空孤旷的古意。
    你这不是会么?姜恒惊讶道。
    恋耽美

章节目录


山有木兮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肉屋只为原作者非天夜翔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非天夜翔并收藏山有木兮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