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那我变了呢?言君玉语气凶,其实是心虚的:我马上就能学会权术了,到时候你去找新的伴读陪你玩吧!
    那可不行。萧景衍笑着亲他:我只想和小言玩。
    言君玉还想再驳他两句,但是看他眼睛里神色确实疲倦,也知道猎场离宫中足有五十里,也许天一亮,他又要回去了。
    其实他也不傻,隐约猜到自己这顿打一定是有必要的原因的,否则容皓他们为什么也都只是心疼,而不拦着呢。不过也可能是他们都怕萧景衍,连云岚也怕。
    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似乎已经睡着的萧景衍,低声嘟囔道:下次你要再打我,我就跑去找敖霁了。
    嗯?萧景衍声音中带着一丝威胁:找敖霁?
    他连眼睛也没睁开,言君玉却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顿时不敢再说这话题了。
    但他到底是胆大包天,躺了一会儿,想起背上的疼,又记恨起来,在睡着的萧景衍身上狠狠打了两拳。萧景衍睡梦中被打醒了,没有办法,只能抓住他的手,用腿压住他的腿,这才安心睡了过去。
    他睡着的样子其实不多见,十分安静,五官与轮廓都极漂亮,像一尊触手可及的神像,谁也忍不住不上去碰一碰的。他有些地方长得很像他母亲明懿皇后,皮肤极白,眉眼也精致,言君玉玩了一会儿他的睫毛,看见月光,又勾起心事来。
    你这次要是再骗我,我就真的再也不理你了。他毫无力度地对着睡着的萧景衍威胁道,自己想了想,也觉得没什么威力,又狠狠道:到时候我一定砍了你的梅花树,当柴火烧。
    这倒跟容皓说的焚琴煮鹤一样了,这话说完,他忍不住自己也想道。
    自己反正是怎么也读不好书的。就像郦道永说的,一把刀,想装成剑,是怎么也装不像的,只会显得笨重罢了。
    说到这里,言君玉心中又担忧起郦道永来,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最好能平安地活下来。那个叫洛衡的琴师,还在家里等着他呢。
    第99章 云岚轻如羽毛
    夜色深沉。
    云岚出宫时走的是西华门,东宫在这早有布置,想要不引人注意地出宫,多半是从这。敖霁容皓都知道,也就只有小言,傻乎乎地去闯白虎门。
    她在东宫身份向来隐蔽,外人只知有容皓,不知有她,今晚要不是为了稳重起见,其实也不用出来的。
    但洛衡不是好对付的。
    这世上好人不难对付,坏人也不能对付,最难对付的,是曾经是好人,后来破灭了理想,做起坏事的人。洛衡虽然还没到这程度,也离不远了。一样是父辈因言获罪抄了家,一样是教坊司出身,云岚彻底厌恶了忠君爱国以死相谏那一套,他却一心当他出淤泥不染的君子,直到这命运落到了郦道永身上。
    正如太子所说,凌迟,确实有点太过了。
    人都带来了?进去之前,她问羽燕然。
    羽燕然在羽林卫里领了个闲职,手下有几个人,谁不知道他是东宫的。云岚用他去抓人,一是方便,二也是自信这事不会发展到闹大那一步,至多不过斩下一根手指,送给郦道永看看,他自然不敢再提言君玉。
    都说容皓傲慢,其实她也不遑多让,笃定能把这事悄无声息地解决了。
    进去一看,那琴师洛衡关在外间,正襟危坐,对着案上一架古琴,旁边摆着笔墨纸砚,面色寒素。见了云岚,抬头看了她一眼,显然不知道她是谁。
    尚衣局值事,苏云岚,现供奉东宫。云岚淡淡道。
    洛衡脸上露出了然神色来。
    怪不得我看东宫有些行事,不像是容皓手笔。
    诸葛亮高卧南阳,照样能作隆中对论天下大势,英雄不论出身,谋士更是。哪怕是最低贱的花街上,也有洛衡这号人物。
    他与那些只知道空喊圣贤书的士子不同,他看透权术,仍然选择有所为有所不为。如果不是郦道永,他不会坏了道行。
    可见情之一字,害人不浅。
    云岚心中惋惜,面上仍然冷漠,道:怎么?我听说洛先生写了首诗给郦先生,苦于送不进宫,只能央我们东宫的伴读送信。所以特地过来,让洛先生写封长信,我亲自来替洛先生送去,怎么洛先生反而不写了?
    这话其实就是明摆的威胁了,洛衡如何看不懂现在局势,顿时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云岚知道他外表文弱,其实内心极坚忍,所以也不多说,只冷笑了一声,掩上了门,问门外羽燕然:郦道永的儿子呢?
    在这呢。羽燕然抱着手,显然对她这次的方法很不赞同。
    云岚也不理他,径直进去了。里面的少年穿着玉色绸衫,漂亮得像观音座下童子,一脸戒备地看着她,眼神里虽有心机,却还是一副没经过大挫折的样子。
    谁家还没个好骗的少年呢。
    云岚心中冷笑,面上仍然笑得温婉,坐了下来,她长得极温柔,容易让人卸下防御。
    我听言君玉说起过你。她笑道:他说你是他的朋友。
    言君玉这名字一出来,这叫郦玉的少年就卸下了几分防备,忍不住问道:那他现在在哪呢?
    他因为冒用令牌,闯出宫去,挨了一顿打,现在正在东宫养伤呢。云岚皱了皱眉头道。
    这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虽然聪慧,其实也好骗。夜还长着,云岚有把握能让他去净卫面前作证说言君玉是出来找他玩的。再稍用点力,连令牌的事这少年都会顶了。再借净卫的手,稍微用点刑,先不说郦道永那边,外面的洛衡都要兵败如山倒。
    她胸有成竹,所以也不急着露出来意,只漫无目的地打量这叫郦玉的少年。她知道他会唱戏,很有名,眉眼间有点熟悉,尤其是左眼眼尾的一颗小痣,生得尤为好看。朱红一点,衬着白皙皮肤,十分显眼。
    一般泪痣都是黑色,朱砂红的却少
    云岚正想着,心头电光火石般闪过一念,等她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问出了口。
    你几岁了?
    我十五岁了。郦玉老实道。
    云岚心头一松,心中有些自嘲,笑自己异想天开。
    不过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多大了,我是我师父和我爹捡来的。
    哪里捡的?
    说是在教坊司的阴沟外面,是冬天,身上除了衣服,什么也没有。郦玉显然自己也介意,所以更要不在乎地道:说不定我娘只想把我扔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找回来。
    他心中是有埋怨的,他自幼在花街长大,哪怕是最低贱的□□,挨打挨骂,都要把自己的孩子留在身边的。花街上许多这样的孩子,玩在一起,小时候吵起架来,还要骂他是没娘要的野种。
    他不想在这和言君玉一样来自东宫的女官面前怯场,所以说这些话时,都倔强地昂着头。
    但他听到一个发着抖的声音。
    把你的衣服脱掉。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惊讶地看着云岚,却发现这美貌温柔得像仙女一般的女官看着自己的眼神这样奇怪,像是在害怕,却又像是在期待,她的手指握紧了,太用力了,指节都泛起白色,整个人都在发着抖。
    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云岚就再也等不下去,直接过来,抓住他的手臂,撕开了他的绸衫和中衣,少年的皮肤雪白,脊背清瘦,肩胛骨上,俨然是一个小小的红色胎记,像一尾小鱼。
    十月的夜晚还是冷的,郦玉忍不住有点发抖,然而很快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落在了他背上。
    他想回头去看看云岚的表情,却被狠狠地抱住了,她抱他抱得这样紧,仿佛要勒碎他的肋骨,仿佛要把他勒进她的怀抱里,再也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开。
    你今年不是十五岁。他听见她的声音,带着哭音,颤抖却清晰地告诉他:你生日是七月初九,今年你十六岁。你也不叫郦玉,你的名字叫苏云绝,小名叫阿鲲。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母亲给你起这名字,是要你有一天能像大鲲化鹏一样,遨游天际,无忧无虑。
    抄家的命令,是男丁充军流放,女眷没入教坊司,连襁褓中的婴儿也不例外。还没断奶的孩子如何充军?只有跟着母亲,才有一条活路。
    由鲲化鹏,短短四个字中,隐藏着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不过她没能等到他化鹏的那天。做官妓的日子迅速地消磨了她的生命,而幼子的夭折更是雪上加霜。教坊司的人,会把夭折的孩子从母亲怀里直接夺走,不去管背后的哀声痛哭。
    她死的时候都不知道她的孩子其实还活着。
    太子殿下只睡了一个时辰。
    天要亮了,晨光熹微,他走出门来,看见伺候梳洗宫女在廊下整齐等着,而云岚正安静跪在阶边。
    怎么了?不是去抓人吗?那琴师和郦玉呢?他只淡淡问。
    云岚没接话。
    求殿下放过洛衡和阿鲲。
    不过半个晚上,她与萧景衍立场完全对调,世事实在无常。
    我又不想凌迟他。萧景衍淡淡道:再说了,你不是都把人藏起来了吗?还怕什么?地上冷,起来吧。
    云岚和郦玉相认后的第一件事,是把他藏了起来,连羽燕然也不知道下落。她在权力场中浸淫太久,所以像藏一件珍宝一样把自己失而复得的弟弟藏了起来。在确认安全前,任何人她都不会相信。
    然而云岚却只是跪着没动。
    奴婢不敢。
    萧景衍看了她一眼,笑了。
    生气了。他像是睡了一觉,心情好了许多,又像只是做了个绝妙的恶作剧,所以看着云岚脸上神色,笑着陈述道。
    奴婢不敢。云岚神色冷如霜:奴婢只是不明白,殿下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奴婢等了十四年,哪怕早一刻知道也好。
    她实在是气得狠了,口口声声说着奴婢,其实手都握成了拳。都说容皓傲气,其实她才是外表温柔,骨子里极其狠绝。
    我也是回来的路上才收到的消息。
    云岚仰起头来,直视着萧景衍。
    那要是我不亲自去见阿鲲,殿下会如何做?是要让我等凌迟开始后再发现吗?殿下为了教我仁慈,也未免太狠了一点。
    当初我锻炼容皓时,你也只是安静看着,不是吗?难道事到如今,你还学不会以己度人?那我真是白教了。萧景衍只淡淡道。
    云岚抿紧了唇,眼中神色变换,萧景衍的话显然戳中她软肋,她是从教坊司爬出来的,经历过极大的痛苦,以至于对其他人都已经失去了共情的能力。有时候这是一件好事,有时候就成了她最大的缺点。
    她抬起眼来,晨光中身份尊贵的青年安静地站在廊下,如同一尊冷漠的神。也许在这人眼中,所有人都不过是工具,工具钝了,打磨起来,是不用心软的。
    他教得太好,确实,容皓那时的痛苦,自己现在才能体会。
    当初容皓夜夜无法入睡,我听见了,笑他软弱。看来我也要开始了。云岚抬起头来,看着萧景衍:那殿下呢?殿下晚上是如何入睡的?
    萧景衍只看了一眼身后。
    哦,我忘了小言。她神色有些自嘲,又有点茫然。
    那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郦道永活下来了?
    我知道。
    她是在抱住郦玉的那一刻忽然明白过来的。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甚至不想告诉他父亲因何获罪,母亲因何而死,诏狱里那字字珠玑的血书,和这些年自己是如何过来的
    原来当你拥有一个少年,看着他清澈眼睛,清瘦身形,像一棵还没来得及长成的树。你什么都不想教他,因为你知道时间最终都会教给他的。
    你希望他还能这样笑,仿佛他永远不会知道什么天高地厚。你甚至想替他挡住一点什么,让那些沉重的东西暂时不要落到他身上,你希望他面对未来的路时,身上没有旧案,也没有坏名声,干干净净,轻如羽毛。
    如果只是威胁,如何能让这东宫的主人屈服呢,他只会更狠绝地报复回去。
    洛衡的那番苦心设计,与其说全是威胁,不如说还带着哀求。
    如果当初那个站在桃花树下,深夜拜访一个在风口浪尖上的罪人的,叫萧景衍的少年,他已经不在了的话。
    请你至少留住这一个吧。
    九月二十七日,郦道永凌迟后昏死过去,被几位皇子伴读救出诏狱,庆德帝下旨,由净卫追捕,夜里就抓了回来。
    要只是如此,也不过是换一□□刑而已。
    然而九月二十七日深夜,太子拜访了被净卫囚禁的郦道永,又将因为救郦道永而重伤的钟老将军接入东宫。
    朝野震惊。
    第100章 谋主我以后不会动小言了
    如果说之前太子还留了几分余地,没有在明面上主战的话,这件事一出,就是表明了东宫的立场了。
    东宫主战。不仅主战,而且要郦道永活下来。
    九月二十八日,一日平安无事,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二十九日,太学罢课,成千的太学生聚集玄武门,在宫门处静坐,为郦道永请命,卫戍军队出面镇压,太学生席地而坐,不动如山,齐诵四书,书声琅琅,连明政殿都听得见。
    可惜庆德帝不在明政殿,而在养心阁。
    消息传来时,御前总管段长福正伺候庆德帝喝药,那叫朱雀的净卫跪着把消息一说,庆德帝抬手就将药碗砸了过去。
    混账!他们以为朕是司马昭不成!
    朱雀被砸破了额角,泼了一身药,仍然端正跪着不动。室内的人都跪了一地,连几个在御前侍候的老臣都慢吞吞地要跪,只有段长福见机,谄声劝道:不过是些读腐了书的书生罢了,陛下保重身子要紧。
    庆德帝这话,是说当年竹林七贤的嵇康牵扯进了吕安案,对他早有杀心的司马昭在钟会的献计下,下令处死嵇康。行刑之日,三千太学生为嵇康请愿,和今日郦道永的处境有异曲同工之妙。
    段长福身为太监不能识字,自然不知道这典故的寓意,劝也没劝到点上,只听见庆德帝冷笑道:他们当郦道永是嵇康,也要想想嵇康的下场!
    晋书上的记载,是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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