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敬畏地低下头,不敢与七皇子对视。
    周镇偊来到承明殿宫门口,守在外面的内臣是常跟随在圣上身边的人,他见了周镇偊,轻声说:圣上刚醒,说如果殿下来了,便直接进去。
    他推开门,引周镇偊进了内殿,又绕过屏风回廊,才见到了床上的周景。
    周景躺在床上,已经无力起身。他听到推门的声音,随后是两个脚步声,前面的轻而慎重,后面的沉稳冷静。
    他挥了挥手,周镇偊便走过来,半跪在床边。
    周镇偊的目光轻轻放在父皇的脸上,又很快落下去。周景的鬓角有一抹非常明显的白色,脸上的枯槁之色难以掩盖,奄奄一息,生命是他手中握不住的流沙。
    这就是大越的第六位君主,当今圣上。
    周镇偊知道周景已经快油尽灯枯了,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面,但为什么王皇后不在,其他皇子也不在。
    就算不提那个意欲逼宫,兵败逃跑的三皇子,和早就被打入冷宫的大皇子,其他的皇子公主呢。
    父皇。周镇偊轻轻叫了一声。
    周景瞥了他一眼,其中并没有亲情或者其他柔软的情绪。
    三皇子是你逼反的吗,老七?周景的声音嘶哑,如同腐朽的枯木相互摩擦,死亡的气息笼罩着他。
    周镇偊摇了摇头,没有丝毫犹豫:是他等不及了。
    周景笑了笑,不知可否:算了,你给他的后人留条生路就行,毕竟是周家血脉。
    周镇偊点头应是,他心想,周景对兄弟下手之狠辣,远胜于他。
    周景看着自己的幼子,周镇偊之后,他再也没能有更多的孩子,幸好周镇偊已经足够让他满意。
    我有一些话要告诉你。
    周镇偊心里一动。
    周景拖着嘶哑的音调:你的母亲只是一个普通宫女,幸好的是,你没有继承她的愚蠢和浅薄。她想凭你在宫中有一席之地,但因为骄纵而死在王皇后手中。
    他说:幸好她死了。
    否则周镇偊跟在她身边,受其影响,说不定也会长成一个无知的人。
    他出言侮辱曾经有夫妻之实的女人,语调十分的平淡。
    周景就是这样的人能将所有感情视作筹码。
    他感情凉薄,不管是那个一面之缘的宫女还是结发夫妻王皇后,不管是太子还是宫女所生的七皇子,他都没有感情。正因为如此,他给所有皇子提供了相同的教育条件,不论母系地位,不论嫡庶长幼,他需要一个脱颖而出的皇子继承自己的梦想。
    不在乎出生,只在乎能力。周镇偊因此才能得到大将军霍丰年幼子侍读的机会,他表现出了足够优秀的自己,周景便看见了他。
    在那之前,周镇偊其实有另一个名字,是母亲为他起的。周景见了他之后,为他重新起名周镇偊,过去的一切也被强行抹除。
    我在位二十五载,经历过很多事。周景缓缓说道:早年七王之乱,我重用御使大夫尹酬平定叛乱,后来匈奴入侵,又重用大将军霍丰年反击匈奴,任命李仪和霍家兄弟为郡守,镇守在大越西边的门户,以保大越安宁。
    先后七次减免赋税,让大越修生养息,养国命脉,厚民元气。
    大量移民,共有三十多万人从南方迁移至西方与北方,建立城邑,劝勉农桑。
    用法谨慎,轻刑慎罚,少有冤假错案。
    开创官学,是以民心向善,风俗醇厚,归大一统。
    实行马政,如今大越养马近五十万,曾以千金乞马骨
    我已经对得起先帝交到我手上的江山二十五载以来,夙兴夜寐,丝毫不敢放松,如今大越繁盛富足,人民安居乐业
    周景本人睚眦必报,性情凉薄,然而他在大越的政事上,确实是一位果断优秀的帝王。
    在他手上,大越帝国的国力空前强大。
    我只有一件事没做。周景呼吸急促,紧紧地盯着周镇偊:你知道是什么!
    周镇偊一字一句道:北方匈奴。
    周景在位期间,给匈奴送过两个公主,第一位公主已经死了,第二位生死不知。
    大越国,从上到下,对匈奴的愤怒已经到达了极点。
    周景盯着周镇偊,说:当年七王之乱,我杀了尹酬以定民心,后来霍丰年手握大权,我亦杀了他以镇朝廷。权力需要制衡,不要心慈手软!王皇后向来不喜欢你,我的遗诏之中,已经让她为我终身守陵,她不会成为你的阻碍!至于你那些兄弟,都不成气候,你让他们活着就行。
    他如此轻描淡写,语气没有丝毫波动: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周镇偊没想到周景会做到这种地步,不论是权臣也好,王皇后也罢,这些对他来说并不是问题。
    他对父皇展现出最后的恭敬和耐心:您说。
    如果你以后生不出好儿子,就不要让废物挥霍大越的江山。周景说:从你兄弟那些孩子里找一个优秀的继承人,只要是周家血脉,不论嫡庶,有能者居之。
    周镇偊一时没有说话。
    周景伸出手,狠狠地抓住他的手腕:我知道你已经做好了登基的准备,不管诏书上的名字是不是你,最后都是你成为新帝。这里已经全都是你的人,皇位于你来说轻而易举但你也不要小瞧父皇,我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二十五年!如果你不答应我,你的皇位会坐得很不舒服
    他没有答应周景的要求,并非不认同周景的话,同样身为庶出子,他也觉得皇位该能者居之。
    周镇偊垂眼看着他,这个皇位是他自己得到的,或者父皇赐予他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周景浑浊的双眼盯着自己的儿子,七皇子已经长大了,他拥有干脆利落的轮廓,俊美鲜明的五官和深沉的双眼。就连周景也不知道那双眼睛里在想什么,这个孩子长得和他并不相似,那他像谁呢,那个愚蠢早逝的宫女吗?
    父子两人静默地对峙着。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身着褚红色曲裾深衣的女人冲了进来,她佩戴着步摇簪珥,脸上也被仔细妆点过,然而仍然遮不住她苍白慌乱的神色。
    她进来之后,看到周镇偊跪坐在床边,她感到头脑发昏,踉跄着扑过来。
    周镇偊微微用力,将手腕从周景的禁锢中脱离出来,站到一边冷眼看着这对大越国最尊贵的夫妻。
    陛下!王皇后泣不成声:你为什么不愿意见我,你好些了吗?七皇子陷害了老三,陛下,请你主持公道
    周景冷漠地看着她:等我下葬之后,你可以天天见我。
    王皇后慢慢领悟到这其中的意思,脸色越显苍白,她无力地跪在一边,目光茫然地扫过周景的脸。
    不!王皇后爆发出一声尖叫,她凄厉地喊道:我不要为你守陵!我嫁给你四十多年了,为你生下了三个孩子,你从来没认真看过我!老大已经死了,公主送去了匈奴那里,老三也离开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们!
    周景!那是我的孩子!你从来不曾爱过我,孩子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为你做了那么多!我的家族一直支持你,你背叛了他们,你也背叛了我!你临到死了,还要我给你守陵!
    周景,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周景觉得她吵闹极了,吃力地挥了挥手,让内臣把王皇后带走。
    几个近侍过来,温和而坚定地要带王皇后离开,王皇后怒视着他们,歇斯底里地喊道:滚!
    周景厌烦地说:你疯了,回去冷静一会吧。
    我没疯。王皇后站起来,整理着自己的珠钗与衣领,她后退一步,周景已经虚弱到了这种地步,却仍然能轻易地毁掉她的一切。
    你这辈子,没有爱过任何一个人。王皇后的声音沙哑极了:但我不一样。
    周景没有理她,而是朝周镇偊伸出手,艰难地说:答应我答应我!
    周镇偊没有接,他就看着周景眼里的光逐渐湮灭,化作虚无缥缈的烟灰。
    周景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下来。
    王皇后爆发出尖锐至极的叫声,周镇偊上前一步,然后让太医过来。太医颤颤巍巍地观察着周景的尸体,最终摇了摇头。
    冬十二月大雪,帝崩于紫薇宫。
    *
    作者有话要说:
    挂了预收,《渣龙求偶传说》,渣渣龙萨米尔为了追求更强大的血脉不断求偶的故事。
    有兴趣的可以收藏一下=v=
    第八章 西河边郡
    大雪下了两天,雪化了之后,又结成冷硬的冰。
    军营中的训练照常进行,秋鸿光的伤势也好了,他重新加入到操练之中,然后他发现霍屹居然好几天没过来视察他们的训练。
    这种情况非常少见,霍屹对军队操练极为看重,但凡训练,他都会过来。
    大概是因为那次和霍屹聊过,秋鸿光心里对霍屹的不满中生出了一些好奇。包括他说过的那些事,他冰凉的手指以及腕部的烧伤。如果他们有机会可以再聊一聊就好了,秋鸿光偶尔会这么想,但霍屹自那之后,就很少到军营来了。
    秋鸿光想着,飞身踩在对手的肩上,腰身一旋,长腿猛地劈下来,将周围几个士兵一一踢翻。
    他们正在做对战练习,戍边军队训练的内容包括军阵,骑马,战术,器械,耐力等等,训练的形势除了集体操练,还有狩猎与对战。今天的对战并不十分规范,有点让大家放松下来联络感情的意思。负责训练的校尉让他们捉对搏斗,赤手空拳,秋鸿光从早打到晚,未尝一败。
    后来对战的规则彻底被抛弃了,秋鸿光站在校场中央,说:我们来玩点好玩的!
    校尉宽容地同意了。
    秋鸿光作为守擂者,等待攻擂者上来挑战,一对多也没有问题。
    他们还各自压了几个铜板,没有钱的便压了酒或者其他东西,气氛热烈极了。
    秋鸿光打到最后,已经赢了三十多个铜板,五壶黄酒,两双袜子和发带,啃了一半的饼,众士兵对这个实力强大的斥候队长非常佩服,纷纷起哄鼓掌。
    临近黄昏的时候,已经没有人再敢挑战秋鸿光,他穿着单薄的短衣站在中央,没着盔甲,坚实的肌肉非常显眼,宽肩细腰,双腿笔直,气势惊人。
    秋鸿光长得高大,因此一眼就看到了刚刚走进军营中的霍屹。
    快过年了,霍屹忙得焦头烂额,每天应付着整个西河边郡的各种繁杂事务。他是那种不喜欢做事的人,一旦揽事,就必须尽力做到最好,容不得差错或者返工。不过这种要求仅限于对他自身,因为在官场混久了之后,他发现并不是人人都想把事情做好的。
    拖延敷衍,逃避责任,糊弄了事,才是很多大越官吏做事的态度。
    相比之下,他觉得隔壁拢方边郡的郡守李仪真是一股清流。李仪不受欢迎,除了本身糟糕的性格外,说不定他那过于勤勉的工作态度也是原因之一呢。
    校尉过来说明今天的训练情况,霍屹听着挺有意思,说:那就继续吧。
    已经结束了。校尉称赞说:秋斥候几无敌手,现在的小辈真是厉害。
    霍屹走过来,因为校尉的话把目光放在校场中心的秋鸿光身上,秋鸿光高大的身影十分显眼,霍屹笑了一下,转头又对校尉说了一句什么。
    秋鸿光见霍屹看过来,不由自主挺直了腰,心里竟然紧张起来。他傻愣愣地站了一会,觉得自己简直有病。
    他为什么要在意那个郡守的目光啊!
    不过秋鸿光还是忍不住盯着他,几天不见,郡守依旧神色平淡,好像天塌下来也不能让他动容,不过此时他的眼睛看上去有些疲倦。
    然后他看到霍屹偏头对校尉说了几句话,一边笑着走过来,校尉点头应是,非常恭敬的样子。秋鸿光脑子一热,忽然大声说:我想挑战郡守大人!
    此言一出,满场寂静。
    校尉瞬间浑身冷汗就下来了,他怒发冲冠,冲过来斥责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敢冒犯郡守大人!你小子给我跪下领罚,才刚刚挨过打就
    他还想着怎么惩罚秋鸿光才能把这事压过去,秋鸿光毫无眼色地顶撞说:我哪里冒犯郡守了,只是想和他比比。
    比你娘个校尉气得头晕脑胀,他脏话还没说出来,霍屹拍了拍他的肩,说:没事,年轻人嘛。
    霍屹转头看向秋鸿光:你想和我比?
    秋鸿光点头。
    那你先和小满打一场吧。霍屹笑着把霍小满推出来,说:按你们的规矩来,我和他们一样下点筹码。
    他伸手去摸袖袋,手里捞了个空,愣了一下,若无其事地对霍小满说:放五枚铜板不,两枚吧。
    霍小满:
    家主这也太穷酸了吧!还是说家主不相信他?
    霍小满一张稚嫩的娃娃脸,加上头盔也才到秋鸿光的肩膀,秋鸿光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说:他比我矮太多了。
    霍小满面无表情地说:我比你强。
    霍屹一锤定音:你下筹码吧。
    秋鸿光:我把这些全压上。他指着自己之前赢过来的筹码。
    霍屹丝毫不觉得堂堂郡守扔两个铜板丢人:不用,你也投两枚就行,这样才公平。
    霍小满进入校场,和秋鸿光相对而立。
    两人心里都憋着一股气,想证明自己。
    霍小满说:赤手空拳没意思,用武器吧。
    秋鸿光点头:可以,我用刀,你呢?
    剑。霍小满抽出自己身上的剑,那是一把青钢重剑,剑刃极亮。
    很快有人把秋鸿光的刀拿来了,这把刀并非是军队发的制式武器,而是他从家里带回来的,价值千金。
    不过秋鸿光对钱没什么概念,千金或者万金都没有区别,他只是喜欢这把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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