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宋灵以为他只是先看一遍,还需要仔细挑选,谁知他却随意一指,说:就他吧。
    不需要再考虑一下吗?
    不了。
    楚怜换了一首,继续沉浸在音乐里。假宋灵不敢再继续打扰,等到又一曲结束,她留下一句我会尽快安排,便躬身告退。
    乐曲声久久回荡在别墅里,从巴赫到舒曼,像一个人的独奏会。
    日头再度西斜,又到了相野最喜欢的黄昏时分。
    夕阳正被远处的高楼蚕食。那一片浓郁的霞光像被画笔涂抹在天上的油彩,铺了一层又一层,瑰丽至极。他喜欢夕阳胜过日出,太阳这个东西,死也死得那么浪漫。
    思考太多容易头痛,连番的真相暴击也让相野觉得稍有些喘不过气来。可直到现在,他也无法断言自己就已经知道了全部的真相,茫然贯穿始终。
    他想要做些什么别的事来让自己喘口气,真正地休息一下,下意识地找出从江州带来的尤克里里,却发现弦还是断的,他忘了修。
    断掉的弦,犹如那栋坍塌的烂尾楼。
    家彻底没了。
    相野忽然意识到这点,心情复杂。再次抬头看向屋外夕阳时,他开始看懂那幅《哀艳》。如果钱秦没有再次说谎,他只着重改动了楚怜的脸,没有对构图和色彩进行大的修改,那哀艳之意就显得格外贴切。
    被夕阳杀死的浪漫,是为哀艳。
    色彩越浓重,灵魂越孤独。相齐为什么会把楚怜画成那样?是他早就隐约感觉到,楚怜从没对任何人付出过真情吗?
    相野从不觉得孤独是个不好的词,他喜欢独处,也从不寂寞。可这会儿他却觉得有点冷,恍惚间想起这段时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好像每次都是邢昼陪在旁边。
    鬼使神差的,相野拿着尤克里里出了房门,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时,他已经在电梯门口遇到了外出归来的邢昼。
    电梯门打开,邢昼站在里面,相野站在外头。
    啊相野有些后悔。
    怎么了?邢昼问。
    这个。相野再想走也晚了,把尤克里里递到他面前,硬着头皮开口:可以修吗?
    邢昼惊讶于相野会主动开口要求帮助,尤其是在这种小问题上。但这是件好事,他点头接过,顿了顿,又道:一起吗?
    看着邢昼的冷肃面容,相野又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尤克里里的弦得重新去买,网购太慢,正巧附近就有一家琴行,邢昼打算带相野去那儿。说起来,相野来了京州那么久,除了探访相齐的踪迹,还没有真正出过门。
    闻月等人对邢昼要带相野出门的事有些意外,但都很赞成,就连高冷话少的简寒栖都说:附近有公园。
    这是让他们可以再去公园逛逛的意思。
    出了门,相野回头看,闻月、小熊、老乐、简寒栖四尊门神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远去,让相野忽然想起那个表情包
    再见了妈妈,今晚我就要远航。
    视线上移,二楼阳台上的宗眠也跟他点头打了个招呼,怀里抱着个捣药罐子,捣得面无表情。
    相野再次巩固了自己的认知:缉凶处,真是个奇怪的部门。
    琴行在距离民宿大约五分钟路程的另一条街上,老板认识邢昼,听他说要买琴弦,看了眼那琴,说:我直接帮你换了吧,很快的。
    老板修琴的时候,相野就在琴行里参观。这家店中等规模,此刻店里没有另外的客人,显得门庭冷落。而刚才邢昼和老板的寒暄让相野意识到,邢昼除了缉凶处的工作,也是有生活的。
    你为什么会加入缉凶处?他偏过头,认真地看着邢昼。
    邢昼并不愿意跟别人谈论自己的过去,虽然没什么可遮掩的,但也没什么可多提的。可相野那淡色的瞳孔看起来格外清澈,他顿了顿,回答:还记得老乐提到过的老队长吗?
    相野:嗯。
    邢昼:那是我爸。
    原来是这样。
    难怪邢昼这个半道上弃文从武的,加入缉凶处应该没几年,就能坐上队长的位置。老乐说,老队长死了,再加上邢昼那一只坏掉的眼睛,这里面或许有什么关联。相野犹豫着要不要再继续往下说,邢昼便继续道:我跟他相处的时间不多。我父母早年离异,他一个人过,不怎么来看我,也从来不跟我透露工作上的事情。或许他觉得这是保护我的方式。
    既然已经开了头,邢昼也无所谓让相野知道全部。
    我妈因为操劳留下了病根,几年前去世了。后来鹿野的人还是找到了我,他们希望通过我来报复我爸,他最终为保护我而死,我就顺理成章地加入了缉凶处。
    短短几句勾勒出血腥往事,邢昼的表情却还是没有什么变化。相野想起他曾经说过的,缉凶处的每个人都一样,各有各的苦痛。
    或许正因为这样,他们才格外体谅相野,甚至小心翼翼地照顾他的心情。
    很快,琴修好了,两人离开琴行。
    此时已经是饭点,街边有开着的饭馆和小吃店,传来阵阵飘香。相野不过是多看了街边的烤玉米一眼,邢昼便以为他也要吃,很自然地过去付钱。
    相野想阻拦也晚了,看着邢昼高大的身影混在一群学生和上班族里,如此生活化的一幕,竟也毫无违和。
    可决明的声音很快又在耳麦中响起:
    各位,我有进展了。这两天我着重排查了钱秦事件中涉及到的所有视频,终于发现一个可疑身影。这个人出现在美院附近,戴着帽子混迹人群,很小心地避过了所有摄像头,但好巧不巧,我不光排查了监控,还去网上排查了当天围观路人上传到网上的视频。其中有个视频里拍到了她,我仔细把人脸放大、进行对比,你们猜她是谁?
    谁?老乐的声音响起。
    是那个假的宋灵。决明略显得意。去网上查吃瓜群众拍摄的短视频,这么聪明的决定,也就是他小精灵才能想到的。
    查过道路监控了吗?她最后去了哪里?邢昼问。
    她上了一辆京州本地车牌的车,往城北的方向去了。我正在查车辆信息。决明道。
    老乐跟进。邢昼道。
    好。老乐答。
    邢昼说话时,还挤在人堆里。一边是繁忙又危险的工作,一边是泛着烤玉米香味的生活,在这一刻产生了奇异的交融。
    烤玉米的老伯生意很好,也很厚道,看到相野在旁边等,怀里抱着琴,模样乖巧,不由跟邢昼打趣:是买给弟弟吃的吧?小伙子长得倒是好看,就是瘦了点,我给你挑根最大的。
    老伯挑挑拣拣,最后挑出来的玉米比相野的小臂还要粗。相野盛情难却,啃了半天,回到民宿时一半都没啃完。
    民宿里空荡荡的,陈君阳和陈君陶还未抵达江州,老乐和简寒栖就又出门了。决明那边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查到了车子的主人。
    宁海集团,知名房地产公司,总部就在京州。车子挂靠在公司名下,想要知道平时是谁用那辆车,还得再细查。还有,我通过道路监控一路追踪那辆车开进了城北有名的关山花园,那地方寸土寸金,而且就是宁海的地,宁海老总和好几个高管在那儿都有房子。但这样的地方安保都很严格,到处都是监控,想要进去可不容易。最重要的是,如果这里真的藏着鹿野的人,动静太大的话容易打草惊蛇。
    嗯?到我出场的时候了吗?
    背后突然传来说话声,相野回头,只见宗眠竟换了一身精致的西装下来,就连绑着头发的发带都变成了黑丝绒的,一边走来一边整理袖口的模样,雍容华贵。原本的丧气也变成了慵懒,贵公子么,总得有点特别的气质。
    决明为相野解释:大棉花可是我们缉凶处的隐形富豪,他虽然也孤家寡人一个,但跟我们这些穷逼不一样,他继承了巨额遗产。宗家从以前开始就是很低调的人家,所以很少出现在大众视野里,但京州的那些富二代基本上都知道宗眠,他这两年虽然很少露面,也还能说得上几句话。
    那厢宗眠已经跟邢昼说起了话。
    华茂那边有个酒会,据说宁海的人也会出席,我搞到一张邀请函,过去看看。宗眠又翻出手机,照着上面念出一个号码让决明记着:老乐那边,打这个电话吧。这个人就住在关山花园,成天在别墅办派对,让他帮个忙,很容易就混进去了。
    邢昼便问宗眠:你熟悉宁海吗?
    暴发户,不是很熟。跟宁海迅速累积的财富同样有名的,是他们家的桃色新闻,听起来实在很无聊。宗眠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漫不经心。
    宁海的老板就姓宁,叫宁玉生。相野上网搜了一下,出乎意料的,网上对宁玉生的评价似乎很不错,事业有成、有大局观,爱做慈善。
    宗眠却道:有些事只在圈子里传播,外人不知道而已。
    相野忽然想到什么,问:那你知道相家的事吗?
    宗眠:他们家大概不是特别有钱,没听说过。
    打扰了。
    宗眠却忽然有了点别的心思,难得真诚地问相野: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邢昼:不,他留下。
    宗眠耸耸肩,他是实在不太想出门。相野瞧着挺聪明的,整个缉凶处也就他看起来最适合混迹上流社会,要是相野能替他去就好了。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退休呢?
    宗眠又开始碎碎念,一边低声叨咕,一边开着跑车出了门。临出门前他还站在跑车前喷香水,压一压身上的药材味。
    那情景,仿佛在做法。
    宗眠一走,民宿里就剩下相野和邢昼,以及闻月三人。
    相野知道邢昼多半是为了他留下的,民宿本就是一个放在明面上的针对鹿野的饵,如果把相野单独留下,难免会出意外。
    几人简单地吃了顿晚饭,相野和邢昼便又来到了负一楼的会议室,一边关注老乐和宗眠那边的情况,一边继续琢磨宁海的事情。
    决明依旧叽叽喳喳的,知道我刚刚又发现了什么吗?宁海真不愧是暴发户,财大气粗啊,前年还给京州美院捐过一栋楼。你们应该见过,就特别新的那栋。
    相野和邢昼对视一眼,没想到两件事这就挂上钩了。
    相野问:宁海和京州美院还有什么来往吗?
    决明:还真有,搜索关键词一下就出来了。宁海的建筑设计师,有从美院的建筑学院出来的。等等,关山花园也有跟美院的合作。
    邢昼:着重从这方面进行排查。
    决明:了解。
    与此同时,老乐和简寒栖也已经到了关山花园外。两人坐上前来接应的车,有人带路,很顺利地进入别墅区。
    老乐戴上了眼镜,眼镜上有微缩摄像头,可以进行实况转播。
    关山花园内部的监控,即便是决明也无法轻易获取,所以老乐和简寒栖只能用笨办法,将与宁海集团有关的别墅一栋一栋排查过去。
    这样的别墅一共有七栋,分别属于宁玉生、各位高管以及所属设计师。
    老乐这边进行排查的同时,宗眠也到了酒会现场。他没有特意跟谁搭讪,拿着酒杯悠然自得地站在角落里,也因为太过自然,所以哪怕他一个人站着,看起来也不突兀。
    不过他就这么冷眼旁观着,过了一会儿,竟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钱秦。
    这可真是一桩天大的丑闻。要是包养个情人也就算了,左右不过是点风流韵事,谁还没有呢。花钱捧一个冒牌货,可笑死人。
    嘘,小声点儿。这里所有人花在姓钱的身上的钱,恐怕都没有宁总多吧。要是被他听见了,小心翻脸。
    这倒也是,就是不知道宁总现在是什么心情。
    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说话的人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宗眠则不动声色地把消息传递回缉凶处。他倒是忘了,这些有钱人,尤其是暴发户,特别喜欢追捧那些所谓的艺术家。一幅画可能根本值不了多少钱,硬炒,也能炒个高价。
    更别说宁海还是房地产出身,买点画挂着,不是更显得有品味?
    至于宁玉生的品味,宗眠耸耸肩。
    相野听到这个消息后,沉吟片刻,问:宁海在钱秦出事后,是什么反应?
    决明翻着查到的资料回答他:把跟宁海有关的消息都压下去了。之前宁玉生拍下过钱秦的作品,花了大价钱的,当时还发了不少通稿吹逼格呢,现在全撤了,动作倒是挺快。
    你觉得有问题?邢昼道。
    一点直觉。楚怜消失十年,在这十年里,鹿野是完全脱离他的掌控的。他4月回来,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能够完全地、重新掌控鹿野吗?相野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鹿野的手段层出不穷,不乏有人能避过缉凶处的稽查,混成人上人的。这样的人,还会甘愿屈居于楚怜之下吗?
    历史上,拿破仑在第一次战败后被流放至厄尔巴岛,不到一年就又逃回法国,振臂一呼,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推翻波旁王朝,再度称帝,堪称一段传奇。
    这也是老头跟相野讲的,他什么都教,杂七杂八,有些精通,有些也只是懂点皮猫。相野就像一只鸭子,被硬塞了很多东西,有用的没用的,平平无奇杂学家。
    现在想想,老头特地跟他讲历史,或许只是在讲人的野心。
    有野心又有足够能力去实施的,雄才伟略、心狠手辣,让人爱又让人恨。楚怜此人城府极深,他能从一个鹿野的叛徒逆袭成为首领,手段了得,也有野心。但相野却觉得,那个疯字好像更适合他。
    这是一种直觉。
    儒雅外表下藏着疯子的灵魂,矛盾又统一,这才是楚怜给相野的印象。他的经历已经足够传奇,但相野不觉得他有那个能力,振臂一呼就让鹿野的所有人俯首称臣。
    要知道拿破仑复辟后,也才过了101天就因为滑铁卢战役被二次流放了。他的失败也不是因为个人能力不强,而是援军的失误。
    两个月的时间,楚怜重掌鹿野,能做到什么程度呢?
    如果宁海集团里确实有人与鹿野有关,那暗中使个反间计,让鹿野内部闹起来,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但现在他们不知道这个人究竟存不存在,也不知道他是谁,操作起来有点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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