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执拗出乎对方的意料,半晌,那边说:Golden Maple,五楼东翼。
    金角枫,一家加拿大全资的私人医院,但宝绽的英语只够应付考试的,压根没反应过来:哪儿?他傻乎乎的,你别说外语,说中文!
    那边轻笑了一下,重复了一遍中文,宝绽涨红着脸挂断电话。
    他把时阔亭和应笑侬送回如意洲,让小郝调头去使馆区,到金角枫的时候中午刚过,他匆匆上五楼,在中厅往东拐的走廊上被几个保镖模样的人拦住了。
    我姓宝,是来看梁叔的。宝绽平时接触那么多富豪,从没见过带保镖的,打个招呼要往里走。
    抱歉先生,对方把他拦住,示意他脱大衣,例行公事。
    宝绽愕然,他往这些人身后看,那么长一条走廊全被封住了,这时他才明白电话里说的五楼东翼,是把这层楼靠东的病房全部包下的意思。
    宝绽没办法,只得脱大衣,伸着胳膊让他们搜身。程序比机场安检还严,两个保镖反复确认他身上没带锐器和易燃品,然后派人进值班室通报,值班室再出来个人去病房,这么一通下来,宝绽才被放行。
    他挎着大衣迈向走廊深处,那是个大套间,厅里也有两个保镖,为他推开小门,门里坐着几个医护人员,有茶点和杂志,再进一扇门才是病人的房间,梁叔躺在床上,左边眼眶青得厉害,脸上罩着呼吸机。
    宝绽呆住了,每次见到这个人,他都是一身精神的立领西装,从头到脚打理得一丝不苟,可眼前病床上的他却显得那么无助,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青春,变成了一个脆弱的老人。
    余光里什么东西动了动,宝绽回头,见靠墙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年轻人,微有些卷的浅发,淡褐色的瞳仁,穿着一件普通白衬衫,肩上披着柔和的亚麻色毛衣,衬衫领口敞开着,露出一块纯金的佛牌。
    你好宝绽直直盯着他,那样少见的瞳色,浅得要把人吸进去。
    对方只微微点了个头,没说话,也没起身。
    宝绽见过他,翡翠太阳的午夜,这人醉醺醺跟他坐在街边的绿化景观下,梁叔称他作小先生,他抓过宝绽的手,宝绽挠过他的痒痒。
    梁叔是宝绽问,怎么回事?
    小先生拿起手机,把英语翻译成中文:脑卒中。
    宝绽没听说过,漂亮的眉头皱了皱。
    小先生又看了看手机:也叫脑梗。
    宝绽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这个病他知道,老百姓都叫脑梗塞,最常见的后遗症是半身不遂:怎么会他才四十多岁!
    大概是宝绽的痛心太真实,不掺一点假,小先生站起来:昨天晚上发病的,颅颞叶的血管堵住了,整个左半边身体没有知觉,碰巧他夜里去洗手间,站不住摔倒了,佣人听到声音叫的120。
    所以梁叔左眼上才有那么大一块青紫,是脸朝下生生摔的,宝绽不是他的亲人,都觉得心疼:他会不会
    小先生个子很高,比匡正还猛一点,低着头俯视他:丧失行动能力?
    宝绽紧张地盯着他的嘴巴。
    不会的,小先生说,一发现就送来了,两个小时以内是抢救的黄金期,打了溶栓针,效果很好,医生说不会影响行动能力,只是语言和吞咽功能会有一些
    退化?宝绽替他说,这个人长着一张介乎中国人和外国人之间的脸,中文也时好时坏,能走能动就行,他松了一口气,梁叔还这么年轻,要是下半辈子都要人伺候,就太可怜
    咳咳!梁叔在床上翻了个身,宝绽放下大衣过去,梁叔?
    梁叔眯着眼睛看他,隔着呼吸面罩,说话确实有些吃力:宝先生?
    是我,宝绽在床边坐下,抓着他的手,没事的,你很快会好的。
    梁叔没说话,似乎知道自己是什么病,四十多岁的人,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你握下我的手。宝绽说。
    小先生远远站着,听他这么说,往这边走了几步。
    梁叔用严重充血的左眼看着他,没有动。
    你握!宝绽像个任性的孩子,催他。
    梁叔应付着握了握。
    使劲!宝绽又要求,同时用力攥紧他。
    小先生走到床边,定定看着,他是关切的,只是作为主人,不好表现出来。
    当手掌被用力握住,任何人都会忍不住回握,梁叔也是,狠狠的,他握了宝绽一下。
    你看!宝绽露出惊喜的神色,你的手多有劲儿!
    这一刻,梁叔的眼睛里有了光,虽然只有一点点,但他缓缓笑了,温和地向宝绽点了点头:会好会好的。
    对,宝绽擦了擦他头上的汗,会好的,等你好了,来如意洲听我唱戏,他有点埋怨的意思,你还没来听过呢。
    听要听梁叔的口齿不灵活,宝绽就陪他慢慢地聊,小先生拖了把椅子坐在旁边,其实也没聊什么,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可心不在焉地听,跟着笑一笑,再一看表,已经两个小时过去了。
    梁叔容易累,宝绽起身告辞,临出门,小先生抓起外衣:我送你。
    宝绽挺意外,但没客气,两人推门出去,一堆保镖立马围上来,宝绽不自在,小先生却习以为常,他们走楼梯到一层,那些人隔着几米远远跟着,到大门口,该分手了,小先生这时来了个电话。
    世上的人儿这样多,你却碰到我,那么年轻的人,却用一首七十年代的台湾老歌当铃声,过去我没有见过你,你没有见过我
    他接起来,歌声断了,宝绽的心却像被一把刀从中间割过,火辣辣地疼。
    是新加坡港口那边的事,小先生随便交代了几句,放下电话转过身,Goodbye正要出口,见到宝绽的样子,他愣住了。
    那是一张惨白的脸,眼窝湿润,并没有泪,只是眼底发红,像涂了两道血色的眼线。
    你怎么了?他问。
    宝绽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低下头,应该说一句没事或者再见,但他什么都没说,扭过身,径直走出医院的大门。
    很多年了,宝绽没听到过这首歌,凤飞飞的《巧合》。
    让他想起妈妈,还有不幸的童年,饥饿、眼泪、思念,伴着这一切的,是桌上老CD机里的歌声,属于妈妈的歌声。
    突然,手机在大衣兜里响,他掏出来一看,是匡正:喂
    宝儿!匡正的声音很急,能听到拖箱子的声音,你没事吧?我刚刚给时阔亭回电话了,我现在就买机票回去!
    宝绽停住脚:不、不用哥,事情已经解决
    我的心静不下来,匡正在那边也停住,叹了口气,这边的班黄百两他们可以带,但你,我必须自己守着。
    第126章
    第二天, 宝绽没去如意洲, 一大早起来收拾屋子, 昨天晚上他查了瑞士的航班信息, 估摸着匡正天黑之前就能到家。
    这么大的别墅,卫生一搞就是一上午, 中午随便吃口东西, 下午又琢磨着给匡正做手擀面,光是面还怕没营养,再弄两个猪蹄, 香香地酱一下。
    客厅里放着阿姆斯特朗的歌, What A Wonderful World, 衬着窗外的雪景、厨房里的蒸汽,有种说不出的幸福感,忽然手机响, 宝绽关掉音乐,擦了擦手,屏幕上是个不认识的号码:喂?
    你好,那边报上姓名, 何胜旌。
    宝绽意外地眨了眨眼,名字是陌生的, 声音却熟悉:小先生?
    听到这个称呼, 那边笑了:叫我Thongchai就可以。
    通差?这么怪的名儿,宝绽可叫不出口:你好,有事吗?
    那边停顿了片刻:昨天分手的时候, 我看你状态不太好。
    啊宝绽局促地抓了抓头发,因为一首老歌,让初次见面的人见笑了,没事,谢谢你啊。
    谢谢你啊,像是街坊邻居在聊天,小先生顺势问:有时间见个面吗?
    今天?今天是宝绽特地留给匡正的,晚上我家人从国外回来,我得做饭,炉子上蒸着猪蹄儿呢,我走不开。
    他说得有点快,小先生没听清:蒸什么?
    就是那个宝绽不知道怎么想的,磕磕绊绊给他说英语,pigs feet。
    正得不能再正的Chinglish,把小先生听笑了:宝先生,在你家附近找个地方可以吗,我们坐一坐,不多耽误你。
    我家这儿宝绽往窗外看,除了林子就是雪,我这地方特别偏,没有喝东西的地方。
    小先生明白了,是别墅区,像他这样大家族的少爷,做事说一不二,从来没有商量的余地:方便在你家门廊聊五分钟吗,但他强人所难的方式不讨人厌,甚至有些可爱,给我一把椅子一杯水就行。
    宝绽让他逗笑了:哪能让你在门廊待着,梁叔的家人,他也当家人,你过来吧,我家在红石这边,你先到地铁站,然后往
    我们加个微信?小先生每天交际那么多人,从没主动要过谁的微信,你把位置发给我。
    好,宝绽对他无所求,所以也不知道讨好他,你加我手机号。
    加上好友,发送位置,他扔下手机就去干活儿了。一个多小时后,窗外响起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宝绽趿拉着拖鞋去开门,远远的看到一辆银白色的车,他是个车盲,但那车他认识,车头上立着一个撅屁股的小天使,是劳斯莱斯。
    天上又落雪了,宝绽冒着雪朝劳斯莱斯招手,车在门前停下,丁点大的雪花,司机下车居然撑开了伞,伺候国王一样伺候小先生下车。
    他穿得仍然很少,一条衬衫一件薄外套,宝绽拉着他进屋,拍了拍他肩上的雪,砰地带上门:你不冷啊!
    还好,小先生把屋子扫视一遍,室内都有空调。
    宝绽蹲到鞋柜前,看了看他那双大脚,把匡正的拖鞋递过去:你怎么没带保镖?
    带了,小先生脱掉外套,车里。
    宝绽撇嘴。
    你家有个大个子。小先生晃了晃脚上的拖鞋,大小正好。
    我哥,宝绽仰头看他,真不知道你们是吃什么长大的,都这么高。
    满屋子都是胶原蛋白的香气,小先生吸了一口,他的每一餐都是专业厨师做好,佣人给端到面前,从没进过厨房,更没闻过这么真实、浓郁、生机勃勃的香味。
    你先坐,宝绽给他倒了杯水,让他去客厅,我去看看猪蹄儿。
    猪脚饭吗?小先生没过去,跟在他屁股后头,进厨房。
    没有饭,宝绽嫌他碍事,推了推他,只啃猪蹄。
    不腻吗?小先生探着头往锅里看。
    不腻啊,宝绽掀开锅盖,猪蹄的味道随着云似的蒸汽,一股脑冒出来,我和我哥都喜欢这么吃。
    真香啊。刚出锅的,没有繁复的装饰,没有做作的摆盘,只有货真价实的美味。
    人家都这么说了,宝绽不好意思不给,可他一共就酱了两个,热气腾腾的分一个给别人,他舍不得:给你尝一口吧。说着,他忍着烫,伸手往锅里抓。
    喂,小先生很挑剔,你怎么用手?
    宝绽平时在厨房干活儿都是用手的:我手是干净的。
    小先生板着脸:你刚才拿拖鞋了。
    还是不给你拿的!宝绽瞪他一眼,刚认识匡正那会儿,他也觉得他穷讲究,但不像这家伙,事儿又多又烦人:你多大?
    二十八。
    他们一样大,年纪轻轻哪来那么多臭毛病,宝绽抓下来一块肉,你在家,你妈喂你饭也不用手?
    提到母亲,小先生低下头,不满意地问:你只给我这么一口吗?
    你还要多少?宝绽把肉举到他眼前,就两个猪蹄儿,我哥一个我一个,我把我那个最好的地方都给你了,你看,最软最糯的那块。
    小先生下了老大的决心,张着嘴要接,宝绽却没给他:我手脏,他转身拿了个盘子,把肉放到盘子上,给,那边有刀叉。
    再嫩再香的肉,往冷冰冰的盘子上这么一扔,也变得没味道了,小先生立刻意识到,他想要的不是肉,而是普通人家的滋味。
    我今天来,他放下盘子,其实是想问你,昨天怎么了?
    昨天宝绽抬起头,面前是一双淡褐色的眼睛,他们不算陌生,但无论是那首歌,还是妈妈,他对这个人都开不了口。
    是我的手机铃声吗?小先生问,他只想到这一个可能性,那首歌,凤飞飞的《巧合》,对你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宝绽觉得他逾距了,甚至让人感到不快。
    没得到回答,小先生不强求,而是说:那是我母亲生前最喜欢的歌。
    宝绽愕然看向他,他们同年,都只有二十八岁,却一样早早失去了母亲,不同的是,小先生的母亲虽然不在了,却给他留下了难忘的爱,宝绽的母亲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却不肯多爱他一点点。
    《巧合》,两个母亲的歌,在儿子心里栽下的却是迥异的果,爱着一个死去的人,和恨着一个活着的人,说不清哪一个更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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