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笑侬不是个善茬儿,不光起得高,还越唱越快,他的本事在那儿,倒着唱都不怕,时阔亭注意着多小静的嗓子,不免替她捏了把汗。
    果然,唱到宋营虽然路途远,快马加鞭一夜还,她就不行了,气息明显变短,声音也薄了,精疲力竭的,被应笑侬赶了个半死。
    应笑侬扬起帕子,一个泼辣的笑,冲着她:你到后宫巧改扮,盗来令箭你好过关!
    多小静知道他是故意整自己,但人在台上,就是死也得挺住:一见公主盗令箭,不由本宫喜心间,她面露喜色,正身对着台下,目光所及处恰是宝绽扬起的脸,站立宫门
    后边就是叫小番,宝绽直盯着她,觉得她恐怕上不去,但暗暗的,又佩服她,一个女老生,嗓子的宽度、厚度、底气都不如男人,她却没找一个借口,没露一点难色,尽着自己的全力,憋得脸都紫了:
    叫来了,她瞪起一双凤眼,对着一帮戏校的孩子,满扎满打毫不敷衍,一嗓子通天,小番!
    她上去了,不光上去了,还带着老生的腔儿,好!宝绽腾地站起来,实实在在给了个彩儿,他们是对手,也是同行,见到对方身上的光彩就免不了惺惺相惜,多小静能在市剧团挣下一份名气,绝不是浪得虚名。
    她满头大汗,下台时甚至有些踉跄,应笑侬从后头扶了她一把:对不住,他说戏文里的词儿,各为其主,兵不厌诈。
    多小静明白,这是比试,是比试就有明有暗,有高有低,她没那么小心眼儿:你确实好,我服气。
    下面是宝绽的《甘露寺》,他施施上台,凛然往台中间一站,风姿卓然,略向时阔亭一摆手,唱起西皮原板:劝千岁杀字休出口
    这是三国戏《龙凤呈祥》中的一段,讲刘备想要迎娶东吴孙权的妹妹孙尚香,诸葛亮略施小计,请周瑜的岳父乔玄游说孙权的母亲,孙刘终成眷属的故事。
    娓娓道来的一出戏,宝绽唱着得心应手:刘备本是靖王的后,汉帝玄孙一脉留,他有个二弟,忽而转流水,铿锵有力,汉寿亭侯,青龙偃月神鬼皆愁!
    唱着唱着,可能是多心,他觉得台下的人好像都盯着他的嘴看,微微有些肿的、泛红的嘴唇。一刹那,他想起匡正,想起他炙热的怀抱,和那天门前纠缠不休的吻,脸一热,嗓子发颤,连心虚带羞赧,他突然卡在那儿,忘词儿了。
    怎么回事,萨爽猛推陈柔恩,宝处怎么
    陈柔恩难以置信:他恍范儿了
    台底下的学生不知道他是谁,前两段戏又都那么出彩,这时候没轻没重的,一窝蜂地喝倒好儿。宝绽完全懵了,他从没在台上现过眼,甚至不知道自己唱到哪儿了,忽然,一个声音轻轻从台下传来:他三弟翼德威风有,丈八蛇矛惯取咽喉
    宝绽茫然看去,不是别人,正是多小静。
    他感激地一顿首,接着唱:虎牢关前三战过吕温侯,当阳桥前一声吼,喝断了桥梁水倒流
    接上也不行了,气势已经不在,唱的明明是盖世英雄冠九州的赵子龙,他却丢盔弃甲、兵荒马乱,草草收了尾,转身想下台,台底下又是一通大笑,他乍然抬眼,发现自己竟然错走了上场门。
    行话这叫踏白虎,是犯忌讳的。
    十年,他担着如意洲艰难跋涉,闯不完的难关说不尽的苦,好不容易累积起来的骄傲和荣誉,就在这里毁于一旦。
    第111章
    宝绽从下场门进后台,舞台小,后台也很寒酸,不大一间屋子,有两三把椅子,他恍恍惚惚,在其中一张上坐下。
    仍然听得到外面的喧哗声,好像是在嘲笑,笑他临场忘词,在这么小一个舞台上丢人现眼。
    刚坐下,下场门的帘子匆匆掀开,应笑侬走进来,轻着声,站到他面前:你怎么了?
    宝绽没脸见他,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应笑侬早发现他不对劲,这两天一直魂不守舍的,时不时咬一咬嘴唇,搞得那里又红又肿。
    他在宝绽面前蹲下,思来想去,还是问:是姓匡的干什么了?
    宝绽明显抖了一下,惊讶地抬起头,悚然看向他,他能瞧出来,别人是不是也宝绽做贼心虚地捂住嘴,连忙摇头。
    那个慌张的样子,十足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应笑侬心疼,你呀宝绽的私事他不该问,但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不能不问,他没伤着你吧?
    伤着?宝绽不懂他的意思,两只手紧紧绞在一起,搁在膝盖上:伤什么?
    应笑侬松了口气,拉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算姓匡的有良心。
    忽然,宝绽想起风火轮上那个小视频,应笑侬对着镜头大大方方地承认男男情侣,他是懂这些的:小侬,你别告诉别人,他压着嗓子,像头上顶着一道要命的天雷,随时会打下来,千万别告诉别人,别告诉师哥!
    放心吧,应笑侬抓住他的手,握了握,还能唱吗,咱们杀回去,把名声正回来。
    他说得对,在哪儿跌倒的,就在哪儿爬起来,可宝绽怕了,整个人六神无主:张不开嘴,他从来不这么丧气,让我歇歇。
    应笑侬皱起眉头,宝绽是他们如意洲的顶梁柱,他要是垮了,什么都完了。
    这一刻,宝绽却觉得放松,一个人憋着的时候,一个吻有千金重,一旦说出来,反而轻得像一片羽毛:小侬,他有一股不合时宜的冲动,想把埋在心里好久的话和盘托出,我是真心的,喜欢他
    唰地,下场门从外头掀开,是多小静,披着个羽绒服,甩着一张纸:我说,投票结果出来了,她也拉了把椅子,挨着应笑侬坐,看看吗?
    应笑侬嫌她来得不是时候,一劲儿给她使眼色。
    眨什么眨,她大剌剌的,把那张纸拍在他胸口,你第一。
    应笑侬根本没心思关心比试结果,把纸一团,揣进兜里。
    我第二,多小静微倾着身,直视宝绽,然后是雷子,他有点群众基础,你们团那小姑娘第四,再往后她没说,显然给宝绽留着面子,咱们两家打了个平手。
    平手,宝绽苦笑,多小静口下留情了:多谢。
    相对而坐的三个人,谁也没说话,半晌,多小静支使应笑侬:你出去。
    应笑侬倏地挑眉,这么多年,宝绽都没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过话,他腾地起身,盯了多小静一阵,翻着眼睛转身离开。
    狭小的后台,两个老生亦敌亦友,多小静翘起二郎腿,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
    越是细而高的东西越容易折断,越是洁白的东西越容易被污染,人也是一样,她直来直去:今天你失手,未必是坏事。
    她看出来了,宝绽是一件细而高、净而白的东西,他有一条好嗓子,对自己的戏信心十足,因为在技艺上,他从没被质疑过。
    我是拿戏当命的,小屋子,两个人,宝绽说了心里话,今天我是自己把自己的脖子扼断了。
    拿戏当命,多小静咂摸这词儿,笑了,咱们得过得多惨啊,才能拿戏当命。
    她的语气里有自嘲、有无奈,但宝绽注意到,她说的是咱们,她也是个拿戏当命的人,所以才能为张雷到如意洲走穴而愤怒,为了一场仓促而就的比试费尽心思,他们是一模一样的人。
    我第一次登台的时候,她回忆往事,不免感慨,站在那儿五分钟,没张开嘴。
    宝绽一愣,抬起眼。
    真的,多小静勾了勾嘴角,像是个笑,又像要哭,琴师都停了。
    宝绽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因为我临上台,后台有人说风凉话,说到这儿,她的声音有点抖,他说女人唱什么老生,小鸡嗓子学虎叫,市剧团没爷们儿了吗?
    这是赤裸裸的歧视,宝绽瞪大了眼睛,在男旦被蔑视、被鄙薄的同时,女生面临的又何尝不是一条坎坷路。
    我不是也过来了,事过境迁,多小静已经能淡然处之,靠的是什么?靠这条嗓子,让他们望尘莫及,都给我闭嘴。
    此时此地,宝绽明白了,没有谁的七年是容易的,这七年,自己在如意洲勉力支撑,多小静则在正统京剧圈苦苦挣一个认同,她也峣峣过,她也皎皎过,摔摔打打,练成了今天这副火爆脾气。
    她不火爆不行,一个女人,想在市剧团挑梁当男主角,谈何容易。
    嗓子是老天爷给的,多小静平静地说,心气儿是自己挣的,宝团长,她第一次这样称呼他,我等你,欢迎随时回来踏碎这个舞台。
    她身上有一股气,和男人不一样,嶙峋处有女性特有的温柔,宝绽打心眼儿里佩服,他站起身,郑重地一鞠躬:我会回来的,接着,拱了拱手,回来会朋友。
    多小静没送他,只是拢起羽绒服,点了点头。
    宝绽向出口走,走到门前又停住:多老师,他想了想,诚心邀请,我们如意洲每星期都有演出,欢迎你和市剧团的老师们来玩。
    来玩,不轻不重的一个词,让人舒服,多小静却意外,如意洲再怎么风光,也是个小剧团,宝绽本身是老生,还敢请她去呛行,这不是一般的气度。
    好,她这才起身,微笑着说,你等我吧。
    没有像样的道别,也没握一握手,宝绽从后台出来,如意洲的大伙立刻围上去,簇拥在他前后,像是怕这方小舞台把他伤着。
    走出剧场,外头阳光正好,反在雪地上莹莹地亮,宝绽眯着眼睛前行,今天的戏输了,他却得到了另一些东西。
    他对市剧团一直有一股劲儿,如意洲慢慢好起来,这股劲儿没过去,张雷屈尊降贵来如意洲搭戏,他也没过去,直到方才多小静的一番话,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狭隘过去那些苦日子,他牢牢记着市剧团的傲慢、它对应笑侬的轻蔑,靠着这一丁点朦胧的恨意,他才咬牙坚持到了如今。
    但市剧团和如意洲从不是敌人,正相反,他们是并肩作战的伙伴,尽管这不同那不同,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坚守传统、弘扬国粹的心。
    就为这八个字,宝绽该把一切都放下。
    回到如意洲,他给小郝打电话,他累了,想回家,上了车,小郝说匡正已经回去了,正在家等他。宝绽微微眨了下眼,说不好这种感觉,迫不及待想见他,又怕见他,一个人像是生生撕成了好几块,每一块都被匡正主宰。
    这两天他们特别好,一起吃饭一起上班,一起健身一起看电视,谁也没越过雷池一步,像是都把那个吻忘了,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哥俩好的日子。
    到家开门,一眼看见匡正,正在灶台边煮东西,宝绽吓了一跳:哥,他扔下大衣跑过去,你没摔坏东西吧?
    匡正刚挂断电话,稍背过身,把应笑侬的号码从通话记录里删掉,转回来:你哥在这儿辛辛苦苦给你炖燕窝,你在那儿担心盘子?
    宝绽理亏,咕哝了一句:我就问问他注意到匡正还穿着上班的衬衫,应该是一到家就开始忙活了,哥,累了吧?
    不累,匡正知道他刚经历了什么,心疼,也自责,正宗的马来西亚龙头天盏,雨季头期,以后每周给你炖一盏。
    宝绽站在旁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有点暖,有点涩,让他特别想靠近,把额头抵上去,但又不敢,只敢偷偷伸出手,隔着几公分,描摹他衬衫上的花纹。
    好了,匡正关火,用隔热手套把炖盅端起来,哪儿吃,餐桌还是电视?
    宝绽倏地缩回手:电视。
    匡正把炖盅端到茶几上,回身去开电视,宝绽在厨房拿勺子,本来要拿两只的,抿着嘴唇想了想,私心只拿了一只。
    电视上是纪录片频道,匡正爱看,正演着蜜蜂给雌花的花柱授粉,他从宝绽手里接过勺子,搅了搅清透的汤汁,舀一勺喂给他。
    宝绽张嘴接了,除了冰糖的甜味,吃不出什么味道,他垂着眼,慢慢用唇舌抿过铁勺,然后把勺子推回去,羞涩地说:哥,你也吃。
    他这些笨拙的小动作,匡正一眼就看透了,但捏着勺子没动弹:我不吃了,他滑动喉结,一不小心说,孕妇才吃这个。
    宝绽听见,脸唰地红了:孕妇吃的你给我吃!
    匡正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握了握:你唱戏累,得像宝贝孕妇一样宝贝你。
    拙劣的说辞,宝绽却心口发紧,那里像有一只虫在咬,不知道是疼还是痒,他太喜欢这个人了,可不清楚该怎么追求他,即使匡正不是男人,是个事业有成的女性,名校毕业、银行总裁这些标签也足以把他吓住。
    宝绽不会恋爱,除了默默对这个人好,他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闪光点,能够把匡正的心留住。
    第112章
    周五晚上, 匡正推掉了两个面谈, 八点多从万融臻汇出来, 坐迈巴赫到如意洲, 到的时候戏已经过半,一进大堂, 听到散花天女袅袅的仙音。
    看一眼戏牌子, 是应笑侬的《天女散花》,并排挂着两出戏,萨爽的《盗钩》和陈柔恩的《钓金龟》, 唯独没有宝绽。
    前天的电话里, 应笑侬劈头盖脸把他骂了一顿, 怪他臭不要脸乱下嘴,害宝绽临场失手,在市剧团那么多人面前下不来台。
    匡正老实听着, 一句都没反驳,应笑侬的策略他很清楚,宝绽没父没母,他们如意洲算是娘家人, 上来先撂一通狠话,想把他镇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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