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啊,办公楼二楼一面墙都是他的照片, 张雷白了脸,宝团,给我们前团长演出,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重要吗?宝绽挎上太平刀,挂髯口。
    怎么不重要!张雷紧张起来,前团长也是团长,我们团的!
    他不是客人,宝绽偏着头,二指捋了捋鬓边的髯口,他陪着的那个才是。
    那张雷也忐忑,说到底他只是个青年演员,在市剧团登过的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更别提给大领导汇报演出,今天却稀里糊涂在这儿上了阵。
    前头邝爷开始打通,锣鼓点一通接一通,催得人心慌,张雷攥了攥拳头,手心里全是汗,这时宝绽一把拍在他肩上,剑眉星目的王伯当,盯着他的眼睛说:张老师,就你那把嗓子,一出去就能把他们掀翻。
    说着,他踢起下摆走上台,张雷眼看着白亮的舞台光要把他淹没,连忙一扬马鞭,也跟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踩着方步,慢慢踱到舞台中央,时阔亭的胡琴走起,两人打了几鞭,做个身段一亮相,张雷唱:这时候孤才把这宽心放!
    极漂亮的一嗓子,台下的反应却冷淡,宝绽不以为意,一出戏花三十万来看的人,怎么可能贸然叫好,他顶一口气,把嗓子提到位置,一个脑后摘音,走颅腔共鸣:你杀那公主,你因为何故!
    这一下,比每次排练时狠得多,披靡着,有刀锋出鞘的杀气。
    如此猛的一刀,张雷却接住了:昨夜晚在宫中饮琼浆,他知道,宝绽这一声不是压他,是在给他提气,告诉他不是张雷,而是杀妻叛唐的李密,夫妻们对坐叙叙衷肠,孤把那好言对她讲,谁知贱人撒癫狂,大丈夫岂容妇人犟,因此我拔剑斩河阳!
    这一段西皮快板是李密和王伯当你来我往,讲究个严丝合缝、密不透风,宝绽把眼眉一瞪,铿锵而上:闻言怒发三千丈,太阳头上冒火光!
    张雷整个人放松下来,在宝绽的引领下,完全融入了戏的情境:贤弟把话错来讲,细听愚兄说比方!
    这两条嗓子各有各的亮,各有各的韧,好像两把开了刃的好刀,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在一方小小的舞台上相击搏杀,又水乳交融。
    张雷唱:昔日里韩信谋家邦!
    宝绽接:未央宫中一命亡!
    张雷又唱:毒死平帝是王莽!
    宝绽再接:千刀万剐无下场!
    张雷气沉丹田:李渊也曾臣谋主!
    宝绽气冲霄汉:他本是真龙下天堂!
    接下来是高潮,花脸和老生较劲,调门翻高再翻高,行话叫楼上楼,没有十足的把握,很可能直接唱劈在台上。
    张雷先来,接着宝绽的调门,走高一步:说什么真龙下天堂,孤王看来也平常,他气势全开,有大花脸慑人的架势,唐室的江山归兄掌,封你个一字并肩王!
    他的调门已经很高了,宝绽必须比他还高,他两脚扎稳台面,一嗓子挑上去:讲什么一字并肩王!只听啪嚓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你好比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好比困龙痴想上天堂,任你纵有千员将,雪霜焉能见太阳!
    这嗓子不愧叫玻璃翠,透得像玻璃,润得像翡翠,抑扬顿挫、婉转雍容,别说台下的观众,连张雷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宝绽是最好的搭档,能激发对手的热忱,张雷在市剧团七年,从没有过这么激动的时刻,仿佛不是他在唱戏,而是戏在唱他。
    他稳住心神,慢下来进散板,在这里,宝绽还有最后一次翻高,高度要比全段任何一处都高,可戏到了这关节,已经没有翻高的余地了,无论是台下的观众、台上的张雷、侧幕的邝爷时阔亭,还是后台的应笑侬,都替他捏了一把汗。
    可宝绽只是微微一抖扎巾,像个横刀立马的英雄、一个睥睨天下的王者,胸中似有大江大河,只从一张嘴奔涌而出:王伯当错保了无义的王!
    这就是《双投唐》,戏里两个枭雄,戏外一对魁首,洋洋洒洒一段故事,让听故事的人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静。
    宝绽和张雷双双回身,走下场门回后台,大家伙都等着,给他们递水解行头,只是文戏,俩人却像拿汗洗了,湿漉漉相视而笑。
    宝处,陈柔恩递手巾,快擦擦。
    先把头掭了,邝爷说,让宝处坐会儿。
    张雷皱眉,低声问萨爽:你们怎么都叫宝处,他的意思是不够尊重,明明该叫宝团
    宝处宝处宝处!这时小牛急惶惶跑进来,先别歇!他拿拇指比着外头,客人让你再唱一段!
    凭什么!时阔亭第一个不干,都累成这样了,还唱什么!
    就是,应笑侬敲边鼓,说好了只唱一段,咱们宝处是千金嗓,哪那么不值钱,他让唱就唱。
    小侬,宝绽解开马褂,告诉牛经理,你去回吧,我能唱,让他等一等。
    还等什么等啊,小牛一脸着急相,生怕钱跑了,他就三十分钟!
    那也得等我把戏服脱了。
    脱什么,穿着正好,小牛要上来拉他,快上去!
    师傅教的,宁穿破,不穿错,宝绽横眉对他,神色凛然,我不能穿着王伯当去唱秦琼,让他等。
    嘴长在人家脸上,小牛没办法,只得唠唠叨叨去了,宝绽也不磨蹭,脱下大褂箭衣,只披一件白衫子,徐徐走上台。
    客人没走,端端坐在台下,宝绽上去先鞠一躬,不卑不亢:对不住,怕您久等,穿着素衣子,清唱一段三家店。
    真的没有伴奏,褪去所有的喧嚣浮华,只用一把赤条条的嗓子,他平实地唱:将身儿来至在大街口,尊一声过往宾朋听从头
    《三家店》,也叫《男起解》,这里唱的是秦琼发配登州、怀念亲友的一段,唱腔朴实无华,若说双投唐是锦缎,它则是布衣,是最没有彩头的一出戏,却让宝绽三言两语,唱出了真情实感:
    舍不得太爷的恩情厚,舍不得衙役们众班头,实难舍街坊四邻与我的好朋友,舍不得老娘白了头!
    他那么亮的嗓子,唱这一折却丝毫不炫技,功夫全放在咬字上,京腔徽字湖广音,娓娓道来,却丝丝入扣。
    客人仍然没鼓掌,听着听着,突然从座位上起身,宝绽以为他要走,没想到那人顺着过道居然走到台前来,隔着一道雕漆阑干,和他四目相对。
    那是一张阳刚气十足的脸,像七八十年代主旋律电视剧的男主角,醒目的大个子,系着一条墨绿色羊毛领带,可能是生意忙,鬓角已经有了白发。
    宝绽在台上唱,他在台下给他合拍子,唱到娘想儿来泪双流一句,看得出他实在是爱,情不自禁抢了宝绽的唱
    眼见着红日,边唱,他向宝绽挑着眉头,坠落在西山后!
    那嗓子一般,谈不上好,但有些独到的韵味,听得出是懂戏的,宝绽也就不介意,和他双双唱响结尾:叫一声解差把店投!
    一曲终了,他们一个台上一个台下,一个是伶人一个是贵客,中间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但对掌握着大笔金钱的人来说,这堵墙根本不存在,给我开一桌,他吩咐小牛,我请小老板喝一盏茶。
    他称宝绽小老板,带着某种过去的味道。
    小牛陪着笑:谢总,您不是只有三十分钟
    不管他,他朝台上看,对宝绽珍之重之,身上有汗吧,别着凉了,先去穿上,咱们桌上见。
    桌上见的只有宝绽一个人,配戏的张雷,伴奏的邝爷、时阔亭,全都没带,谢老板不要酒,只是一壶茶两个杯,和宝绽对坐。
    唱得好,他开门见山,这些年我让老査到处去找好戏、找不落俗套的味道,大海捞针的,找着一个你!
    完全陌生的两个人,又不是喝大酒,实在热络不起来,宝绽又不是八面玲珑的性子,捏着杯不说话。
    别紧张,谢总给他添茶,你这地方不错,以后我常来。
    宝绽硬着头皮冲他笑:谢谢老板。
    傻子都看出他局促了,谢总发笑:你叫什么?
    姓宝,绽放的绽。
    宝绽,舌尖抵着齿龈,谢总说,好名字,多大了?
    宝绽机械地答:二十八。
    谢总发现他是真不会逢迎,没怪他,反而直截了当:你戏好,人好,团也好,就是那经纪人不行,提起小牛,他摇了摇头,换了得了。
    宝绽瞪大了眼睛。
    多少钱?谢总问。
    啊?宝绽还懵着。
    经济约的违约金,谢总晃了晃杯,瞧着那抹清透的汤色,我把你买出来。
    我把你买出来,匡正也说过这话。
    那小子不懂戏,谢总就事论事,让他捏着,把你糟蹋了。
    第82章
    匡正到戏楼底下,正要往小街里拐,一辆黑色宾利从里头开出来,两边同时减速,错车而过。
    这附近经常有豪车,匡正没当回事,一进小街,见宝绽在楼门口站着,正要转身回去,他第一反应是按喇叭,又怕突然一响吓着他,放下窗户探出头:宝绽!
    宝绽应声回身,在阑珊的夜色下看到他,愣了一下,反常地垂下眼睛。
    怎么下来这么早,匡正打个轮儿,到他面前,等我呢?
    宝绽瞄一眼路口,欲言又止的:我上去收拾东西你等我。
    匡正当然等他:怎么了,戏没演好?
    不是,是演的太好了,宝绽咕哝,累。
    匡正看一眼周围,没什么人,从车窗里伸出手,握住他的腕子:回家,哥哄你。
    我又不是小孩儿,宝绽把手抽出来,不用你哄。
    匡正有股痞劲儿:我这不是正哄着嘛。
    宝绽露出了点笑模样:烦人。
    他转身进楼,边走,边回头看匡正,那是他的依靠、他的后盾,因为这个人,半小时前韩总提出要把他从小牛手里买出来,他本来是拒绝的。
    那小子不懂戏,韩总说,让他捏着,把你糟蹋了。
    宝绽听他那个冷漠的口气,摇了摇头:没有小牛,也没有我们现在这杯茶。
    韩总放下杯,不解地看着他。
    我这个团叫如意洲,宝绽屏着一口气,有一百多年历史,可就在三个月前,我们还停水停电,连房租都交不起。
    韩总有些意外,他们第一次见面,这傻孩子不吹一吹自己的师承门派,倒把什么底细都交待了。
    这个楼,宝绽瞧着眼前这间奢华的茶室,不是我们的,是基金会借给我们的,我们除了几条嗓子,一无所有。
    他说这些话,丝毫没有叫苦叫屈博同情的意思,可听在爱戏的韩总耳朵里,却受不了,仿佛是因为他来迟了,才害宝绽遭这个罪。
    小牛不懂戏,也爱钱,宝绽承认,但如果不是他给我们拉演出,我们哪有戏唱,又上哪去认识你这样的大老板,说要把我们买出来?
    简单朴实的两句话,问得韩总哑口无言。
    人,宝绽低声说,不能忘恩负义。
    原来他是这样看这件事的,宝老板,韩总把茶具推开,不跟他玩虚的了,我大你一轮,叫你一声小老弟,稍顿,他说,你太单纯了。
    宝绽挑起眉,就一张小桌,两个人咫尺之隔。
    你对人家讲情义,人家只对你讲生意,韩总教给他,你唱戏凭嗓子,我们听戏的出钱,他们经纪人在中间只搭个桥,但因为这条路子,他要从你身上刮一笔,这笔钱从哪来,从你的嗓子来,是你养活了他,你明不明白?
    宝绽明白。
    我把你买出来是付违约金的,三倍五倍,真金白银,他亏了吗?
    没有。
    你心里觉着欠他的,我替你补给他,韩总斩钉截铁,不容宝绽拒绝,把你买出来,也不是买给我,是还给你自己,让你从今往后有一个自由身。
    自由身宝绽从没觉得不自由,他穷惯了,苦惯了,隐忍惯了,这世界对他来说步步是障碍,处处有藩篱,一纸经济约又算什么,归根到底,他从来不懂自由。
    不仅如此,韩总想了想,还得给你注资,前期先投五百万,他指着宝绽的胸口,让你在这条街上有底气。
    五百万?宝绽瞠目结舌:我我们还不起!
    不用还,韩总随性地摆摆手,有些财大气粗的意思,只要你稳稳当当把戏唱好,在台底下给老大哥留一个座儿,他笑,这五百万就当是我韩文山这辈子在你们如意洲听戏的门票钱。
    什么戏票,宝绽苦笑,能值五百万
    傻孩子!韩文山笑着拍了拍他的手,像个宠得不得了的长辈,就凭你这条嗓子,五百万是你给哥哥打了大折了!
    宝绽觉得他在骗自己,嘴上没说,眉目间露出难色。
    韩文山看出来了,这么说吧,他重新给宝绽倒一杯茶,在这个城市,普通人瞧不见的地方,有一个吓死人的戏迷圈子,只是你还没接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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