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百两走上前,胸膛里揣着某种灼热的东西,他深知不是每个学法律的都有机会直抒胸臆,这一行总是有太多的谎言、无奈和权衡利弊,但匡正给了他机会,支持着他,说出他认为该说的。
    女士您好,他深吸一口气,看向匡正,基于中美目前的税收法律,我们不建议您办理此次移民。
    黎女士瞪大了眼睛,腾地从椅子上起来,她心心念念的就是移民,是让自己的儿子和小三的儿子一样拥有美国国籍,什么意思?她怒视着匡正,你们万融臻汇什么意思!
    既然匡正给了说话的机会,黄百两就要说到底:女士,您了解美国的法律吗?
    我管他什么法不法的,她傲慢着,仿佛三亿五千万就是天大的财富了,我有钱,有钱怕什么!
    黄百两告诉她:美国政府会一点点把你的钱掏空。
    她终于拿正眼看他了,眼中满是错愕:怎么可能!
    黄百两把刚才跟匡正说的复述了一遍,听到自己可能面临几百万美元的税款,黎女士变了脸色,但还是不死心:我就是办个移民,又不在那儿常住,我都不会说英语!她也有自己的小算盘,美国不是有规定吗,住不够时间,绿卡就自动失效了!
    不,女士,黄百两纠正她,绿卡失效必须经过法定程序认证,否则您就算一辈子待在中国,也要按时给美国政府上税。
    凭什么!这无异于抢钱。
    恐怕您从来不知道,黄百两逻辑清晰,表现出极强的专业素质,即使您想通过法律程序放弃绿卡,只要届时您在过去的十五年中持有绿卡超过八年,那就必须清算您的全球资产,以当时的市场价格计算利润,缴纳一笔出境税。
    黎女士瞠目。
    也就是说,黄百两总结陈词,您想放弃美国国籍,还要倒找给美国政府钱,而且是断骨剜肉的一笔。
    黎女士跌回椅子上,直着眼睛,这些她都是第一次听说,连想都没想过,她以为她有钱了,可以达成所愿,可以无所不能,殊不知这个世界给有钱人设下的陷阱,远远超过普通人的数倍。
    她忽然绝望,丈夫的背叛、自己的屈辱、儿子的未来,仿佛都没了结果,这时黄百两又说:刚才在门外,匡总和我设计了一个新方案。
    匡正扭头看向他,挑起眉峰。
    什么方案!黎女士彻底抛下了傲气,几乎是求助。
    您放弃移民,黄百两说,由我们为您的儿子办理移民。
    黎女士不解:他才初三。
    财富规划和理财的不同,就在于周期,黄百两虽然年轻,但言辞极有说服力,理财考虑的是三个月、半年,私人银行则要为您谋划一生,包括您的后代。
    黎女士紧紧盯着他。
    您保留中国国籍,资产记在您的名下,无需对美国政府纳税,黄百两稍顿,您百年之后,您的儿子继承中国公民的遗产,美国的所得税、遗产税都不用考虑,这可以最大限度地为您的家庭避税。
    可以!黎女士毫不犹豫,我移民就是为了我儿子!她再次从桌边起身,一瞬间的大悲大喜,激动得险些要落泪,我吃了这么多苦,忍了这么多委屈,不就是为了我的儿子吗!
    无论是三亿五千万还是三千五百块,母亲的心都是相同的,只不过希望孩子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黄百两从贵宾室出来,重新去拟方案,匡正送他到门口,拍了拍他的肩膀,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小子,可以。
    老板,黄百两推了推眼镜,你可以,我才可以。
    两人相识一笑,不用多说,默契已经在心里。
    这是个不平静的傍晚,万融臻汇如此,如意洲也是一样,全员在后台集中,但只有应笑侬一个人在上妆,他执着笔描眼窝,边勾眼尾边说:今儿又是贵妃,以后你们见着我甭叫侬哥,直接叫娘娘。
    宝绽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徐徐扫视这一屋子人,邝爷在墙角打瞌睡,时阔亭专心致志地给胡琴紧弦,萨爽和陈柔恩在一块,一个拿大顶一个压腿。
    小侬,乏了就歇歇,宝绽的目光落回到陈柔恩身上,小陈,今天你上。
    一句话,所有人的目光都打过来,每一双眼睛都亮晶晶的,那是期待,宝绽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么好的舞台,每个人都该上去亮亮。
    宝处,你不怕时阔亭朝门外努嘴,经纪人小牛每次都跟场,贵妃醉酒的戏码就是他派下的。
    他是当家的还我是当家的,宝绽一挺腰,从椅子上起来,今天一个也不能少,都给我上台来一出,戏码自己定,把最出彩儿的给我瞧!
    第76章
    陈柔恩开始上妆, 萨爽扒着侧幕往外看:今儿就一个客人, 还是个老头儿, 他回头问宝绽, 宝处,来真格的?
    宝绽已经想好了, 管他是一个客人还是十个客人, 都一样,今晚如意洲就是要正儿八经地唱一回戏:哪那么多话,扮上去, 小陈回来你上。
    得嘞!萨爽抖着膀子, 窜去吊脸。
    时阔亭和应笑侬对视一眼, 觉着今儿的宝处,真飒。
    一直没听到锣鼓点儿,小牛进来催戏:我说宝处, 都七点半他看到戴白网子的陈柔恩,愣了一下,干什么?今晚不是贵妃醉酒吗?
    哪晚上不是贵妃醉酒,应笑侬在一旁嘀咕, 我都快醉吐了。
    宝处!小牛指着应笑侬,他们这是要反啊?
    是我让他们反的, 宝绽的声音不大, 但很坚定,如意洲一百年的牌子,不能卡死在一出贵妃醉酒上。
    什么意思?小牛盯着他。
    宝绽就一句话:我们要演戏。
    怎么不让你们演戏了!小牛也委屈, 你们哪周不是固定两台戏,应笑侬动一次嘴就赚两万五,我亏待你们了吗?
    没有,他一直按合同走的,他赚到了,如意洲也赚到了,可他只想要钱,而如意洲还想要别的,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那边陈柔恩扮好了,《打龙袍》的李娘娘,宝绽转身起来,和小牛面对着面:合同里写得明明白白,戏,我们负责,客人,你负责,牛经理,我们各负其责吧,他给陈柔恩下令,小陈,上台。
    邝爷和时阔亭拎着凳子进侧幕,陈柔恩看这剑拔弩张的架势,没敢动。
    宝处!小牛瞪圆了眼睛,我给客人的节目单上清清楚楚写的是贵妃醉酒,你给弄个老太太上去,谁看!
    京剧里就是有老太太,宝绽说,男女老少,人生百态,应有尽有,谁也别想在我这儿把京戏矮化成一个喝醉了酒的美女,只知道让太监扶着期期艾艾!
    小牛很惊讶,宝绽在他眼里一直是个温吞的人,唱戏的嘛,懂得少、好糊弄、人和气,可如今他硬起来,真的有气贯长虹之势。
    那边陈柔恩上台了,开嗓一句:我骂你这无道的昏君!声如洪钟,底气十足,九个字的道白就震住了舞台。
    她的嗓子宽洪、漂亮,听在谁耳朵里都要叫一声好,宝绽想起她大晚上在排练厅压腿下腰的身影,这样的人就该在台上熠熠生辉。
    事已至此,小牛拍一把大腿,愤然在椅子上坐下。
    萨爽也扮好了,《雁翎甲》的时迁,勾白蝙蝠脸儿,戴黑毡帽,头上打一缕水纱,鬓边插着水灵灵较嫩嫩一朵小白花,一身快衣快裤,系白大带,俏皮潇洒,撑着腰等宝绽的号令。
    陈柔恩大刀阔斧一段西皮流水,尽兴了回来,宝绽推一把萨爽的后背:鼓上蚤(1),该你了。
    萨爽目光一定,和满头大汗的陈柔恩擦身而过,一个跨步跳进侧幕,迎着耀眼的灯光而去。
    团长!陈柔恩很激动,这是她到如意洲的第一次登台,我唱得还行吗?
    宝绽给了她两个字:精彩。
    陈柔恩百感交集:我太紧张了,后头的节奏有点跑,没按当初老师教的来。
    听出来了,宝绽的耳朵毫厘不爽,不怕,你敞开了唱,别拘着,咱们不是专业院团,没那么多条条框框,也没领导管着让你怎么唱,戏都是人唱出来的,人不同,戏自然有千秋。
    是啊,当年京剧叫得响的时候,各家有各家的唱法,各路有各路的菁华,不像今天这么一板一眼一成不变,陈柔恩叹息:现在没人敢那么唱了
    你可以那么唱,宝绽做她的主心骨,如意洲存在的意义,就是让大伙唱出自己的风格,拿出自己的做派,谁要是真唱出新东西来了,我这个当家的立马让位子,请他来挑大梁。
    陈柔恩定定看着他,一颗心跳得厉害,宝绽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去卸妆,回过头,径直看向应笑侬:娘娘,您今晚来什么?
    应笑侬抱着胳膊靠在墙边,一对儿杏核眼,朱唇一点红:最近醉得厉害,得醒醒酒,他松了松膀子,来段虞姬吧。
    宝绽欣赏他这副角儿的做派:应老板,我给您梳头。
    应笑侬拿含笑的眼尾勾了他一下:宝老板,您受累。
    虞姬是花衫,贴的是二柳,在额头中间弯成月亮门,挂齐眉穗儿,再戴上古装头套,加如意冠,两鬓各插一串颜色不同的绢花。
    应笑侬亭亭起身,抬着两臂,由宝绽给他系腰箍、罩鱼鳞甲,披上花开富贵的黄色斗篷,扭身一甩,一派风华绝代的艳劲儿。
    还美呢,小牛嘲讽,你们听听台下,哪有一点掌声!
    唱戏的都渴望掌声,可为了几声看热闹似的吆喝就放弃操守,不是宝绽的初衷,也绝不是如意洲的未来。
    我告诉你们,小牛说的是心里话,你们这么搞下去,如意洲就毁了,好不容易积攒起来这点人气儿,要散尽了!
    宝绽没反驳,他说的可能是对的,钱和艺术也许就是这么水火不容。
    那帮有钱人不爱听你们这老太太戏,知道吗?
    宝绽去给应笑侬拿双剑。
    钱从哪儿来?小牛提醒他,不要好了疮疤忘了疼!
    宝绽把双剑交到虞姬手里,应笑侬一把握住他的腕子,轻轻说了一句:宝处,莫听穿林打叶声。
    何妨吟啸且徐行,宝绽明白他的意思,是让他摒弃杂念,按着自己想定的路,慢慢往下走。
    萨爽抖落完一身功夫回来,应笑侬提着双剑上台,宝绽跟他到侧幕,看他莲步轻移,顾盼生姿,一个惊艳的亮相,比着剑指,一把绵里藏针的好嗓子: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
    他是真的美,相貌、神态、韵致,无一处不动人,宝绽眼看着他艳若桃李、眼看着他柔情似水,蓦地,嗓音一转,化娇媚为风骨,转袅娜为凄怆,乍然分开双剑,耍着晃眼的剑花儿,清冽地唱: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贵妃和虞姬,都是饮酒,一个是怨君王移情别恋的娇嗔放纵,一个是慷慨赴死前的傲骨铮铮,这两种美全在应笑侬身上活了,他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既是烈女,也是尤物,只要他一个眼神,就可以点亮一整个舞台。
    邝爷的鼓点走起来,咚咚的,敲响战场上四面楚歌的夜,应笑侬的余光往侧幕一扫,时阔亭的琴即刻跟上,一曲苍凉豪迈的夜深沉,连市剧团的郭主任都说是年轻一辈里最好的,配着应笑侬的剑,像铁水激上了冷锋,又像冰雪淬上了火刃,激烈碰撞着,在舞台上水乳交融。
    这样精湛的技艺,这样倾情的演出,台下的人却木然,静静坐在第四排中间的位置,毫无反应。
    应笑侬交叉双剑,背对着他一个下腰,一曲终了,仍然没有博得喝彩。
    宝绽最后一个上场,头戴着黄扎巾,正中一副绒球面牌,挂白三髯口,扎一副金蓝硬靠,眉间一片通天的胭脂色,扮的是五虎将之一的黄忠。
    时阔亭和邝爷往侧幕瞧,是唱《定军山》,讲的是三国鼎立时,刘备进兵汉中,老将军黄忠腰斩曹操悍将夏侯渊、夺得定军山的故事。
    宝绽昂首挺胸站在水蓝色的幕布间,抬手整了整冠,时阔亭见他差不多了,正要起过门,宝绽一抬手,他立即住弦。
    场上一片肃静,宝绽有意等了等,等最后的一点杂音都消失,才动了他那把玻璃般的嗓子,缓缓念白:末将年迈勇,血气贯长虹,杀人如削土,跨马走西东!
    这嗓子如刀,又似箭,生生划破窒闷的寂静,贯通了台上台下两个世界。
    两膀千金力,能开铁胎弓,若论交锋事,还算老黄忠!宝绽正身踢一脚下甲,阔步上台,耀目的光打在眼前,白茫茫的看不清台下,只隐约瞧见一个瘦削的人影,和他遥遥相对。
    时阔亭的西皮流水起了,宝绽真凿实砍、铿锵遒劲地唱,唱他身为三军统帅,拖刀站立在营门前,要他的同袍与他大杀四方:
    头通鼓,战饭造!
    侧幕后,应笑侬和萨爽陈柔恩挤在一起,灼灼盯着他们的团长,看他挥汗如雨,每一场都使尽了全力。
    二通鼓,紧战袍!
    那嗓子亮的,要把天都掀起来,小牛也从后台过来,拨着幕布往台上望。
    三通鼓,刀出鞘!
    台下那个人忽然起身,两只手不自觉摆到胸前。
    四通啊鼓,把兵交!
    似有若无的,好像是掌声,寥寥的两声,在台下响起。
    三军与爷归营号,宝绽的目光如虎,死死摄住那唯一的一个观众,到明天午时三刻他鼓足了气,一唱到顶,定成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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