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二楼,匡正直奔宝绽,宝绽却一低头擦过他,找时阔亭去了:师哥,拿上琴,走一出《逍遥津》。
    被闪了一下,匡正连忙转身,见宝绽临下楼瞥了他一眼,转瞬的一眼,他却看出了一种欲拒还迎,一抹欲说还休,鬼使神差的,追着屁股跟下去。
    到一楼的戏台子,宝绽一身便装站在台中央,时阔亭一把马扎坐在下首,胡琴走起,一段二黄导板,宝绽起范儿开嗓:父子们在宫苑伤心落泪,回龙一转,想起了朝中事好不伤悲!
    空阔的观众席,只有匡正一个人,台上的人没化妆也没穿戴,可举手投足俨然已不是宝绽,一束昏暗的光打下来,一把玻璃嗓,一双含情目,一悲一叹,一嗔一怒,都叫匡正移不开眼睛。
    这就是京剧,中国这片大地上兴盛了二百年的瑰丽艺术,它经历过巍巍盛世,也饱尝了战乱艰辛,如今喑哑无声,像一个日渐沧桑的老人,在眼前这方小小的舞台上发出最后一声叹息。
    匡正走向一排一号,那是他的位子。
    他还记得那天宝绽喝了酒,拉着他的手醉眼朦胧:哥,你是这戏楼的第一个观众,这个座儿,我永远给你留着。
    他徐徐坐下,像一个真正的京剧观众,准备迎接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逍遥津》是传统戏,讲的是曹操挟汉献帝刘协以令诸侯,刘协密诏孙刘起兵讨伐曹操,无奈血诏败露,曹操带剑入宫,斩杀皇后及其两个幼子,宝绽唱的这一段正是刘协丧妻后的独白,悲痛欲绝、凄凉激愤。
    匡正翻着百度百科,配图的男演员身穿团龙黄帔,戴甩发和一面绒球牌子,单膝跪地一脸仓惶,耳边是宝绽珠翠般的嗓子:恨奸贼把孤的牙根咬碎!
    匡正听着那唱,一行行往下看唱词:
    欺寡人在金殿不敢回对,欺寡人好一似墙倒众推,欺寡人好一似风摆芦苇,欺寡人好一似孤灯风吹
    两千年前的旧事,用两百年前的艺术演绎,匡正却刹那间感同身受,他不是汉献帝,也没有逼他的曹操,可宝绽唱的仿佛就是他,一株被江风吹断了腰的芦苇,一盏暗夜中奄奄一息的孤灯,白寅午、私人银行、万融高层,所有这些重量压在他头上,让他凄凉,让他悲愤,让他看不清自己的未来。
    而宝绽定定地看着他,从迷离朦胧的台上,四目相望间,声腔抑扬顿挫:
    欺寡人好一似棒打鸳对,欺寡人好一似孤雁难飞,欺寡人好一似猛虎失威,欺寡人好一似扬子江心一只小舟,风狂浪打,浪打风狂,波浪滔天不能回归!
    一口气十一个欺寡人,唱得人汗毛直竖,唱得匡正眼窝发烫,什么湿热的东西溢出眼角,他连忙用手掌盖住,像被一道电、一声雷击中了,久久不能平静。
    琴声停止,灯光熄灭,良久,身边的世界好像消失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和一把剧烈的心跳,在这急促的心跳声中,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哥,没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
    匡正睁开眼,面前是一张温润如玉的脸。
    宝绽蹲在他身前:再难的坎儿,我陪着你过,他伸出一只手,就像你之前陪着我过一样。
    匡正记得,在宝绽最难的时候,他曾向他伸出手,只是想击个掌,宝绽却把他的手握住了匡正止不住笑,一把扣住那片温热的掌心,紧紧攥住,很用力,很用力,像是永远不想松开。
    第50章
    排练结束,时阔亭按匡正教的,把宝绽叫到屋里,让他别理那个搞娱乐的什么姐,宝绽笑他小题大做,但还是听劝,答应了。
    难得今天匡正过来,宝绽张罗请大伙去吃串儿,匡正想掏钱,他说什么也没让,我打工赚钱了,他从牛仔裤兜里掏出一个挺旧的小钱包,什么时候欠你那一万还清了,你再请我吃饭。
    露天的瘫儿,折叠桌子塑料凳,流浪狗围在脚边,还有背吉他的马路歌手缠着非让他们点歌,时阔亭点了个那些花儿,朗朗上口的老歌,大伙都会唱,一桌传一桌最后传成了大合唱。
    中间那个什么姐不停打电话,匡正知道宝绽心软,给时阔亭使眼色,让他把手机拿过去,直接关机。
    这顿饭吃得很尽兴,收杯时宝绽吹了一瓶,他好久没这么开心了,开心朋友们聚在一起,开心如意洲有了一片打拼的天地,匡正拦都拦不住,时阔亭拿肩膀碰他:没事,有你呢,让他喝吧。
    有他?应笑侬在一旁说小话,我才信不过他呢
    哪儿那么多废话,时阔亭嫌他扫兴,喝酒!
    应笑侬拿眼翻他:宝处喝多了有人送,我喝多谁管啊?
    时阔亭跟他碰了下杯:我送你。
    散的时候九点多,匡正把宝绽架上副驾驶,西装脱下来给他盖身上,两人一路很安静,好像彼此的难过、委屈都随着酒、随着歌蒸发掉了,宝绽闭着眼,满脸通红,靠在椅背上傻乐。
    我说你换个表情行不行,匡正边开车边打量他,怪吓人的。
    我高兴。宝绽醉醺醺地嘟囔。
    高兴什么?
    不知道,宝绽搂紧了身上的西装,就是特幸福。
    匡正没觉得吃大排档有什么幸福的,但笑这个东西好像会传染,他打过方向盘,不自觉勾了勾嘴角。
    到家门口,宝绽晃晃悠悠下车,匡正过来扶他,宝绽靠着他的肩膀,趁他不注意一下跳到他背上,搂着他的脖子哈哈大笑。
    祖宗!一个大活人这么窜上来,匡正差点没趴下,但怕宝绽摔着,他第一时间想的是抱住他的腿,你哥腰断了你就高兴了!
    宝绽两腿夹着他,伸手去够桂花树下的路灯:你之前就是这么背我的吗?
    匡正车都没锁,用指纹开门:上医院那次?他微哈下腰,绷紧大腿的肌肉,小心头你那时候可比现在安分多了!
    进屋他没把人放下,而是直接背上了二楼:幸亏你哥身体好,这要是个不锻炼的,还收拾不了你了。
    哥,像假的似的,宝绽趴在他肩头,真喝多了,拿小手指头抠他的耳朵眼儿,我们竟然早认识
    我去你!匡正半边身子麻了,赶紧靠住楼梯扶手,别闹啊!他把人往上驮了驮,一脑门子汗,摔下去就唱不了戏了!
    宝绽没理他,还抠,匡正让他抠得没脾气,猛一把劲儿上二楼,进卧室,把人往床上一扔,靠着墙喘粗气。
    宝绽翻了个身,屋里没开灯,他在一片融融的黑里问:哥,你明早来吗?
    匡正喘得厉害:来。
    我们一起上班吗?
    嗯,匡正换一口气,上班。
    静了良久,宝绽说:哥你真棒。
    匡正看着床上那个起伏的侧影,他做成过那么多大案子,如意洲的忙也帮过几回,但宝绽从没夸过他,这是头一遭:这有什么棒的。
    特别棒,宝绽舒服地蹭着床单,说着乱七八糟的醉话,过别人的坎儿容易,过自己的坎儿难哥,得大坚固力、金刚不坏身,你往后肯定顺风顺水
    这都什么跟什么,匡正让他逗笑了,别人家的酒疯子又吵又闹招人烦,他家的酒疯子傻乎乎的招人喜欢。
    床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匡正听了一会儿,撑着腰,慢慢走出卧室。
    可能是累了,他这一夜睡得很实,第二天一早到宝绽那儿吃了饭,两人一起进市内,到戏楼停车,正好碰上时阔亭,匡正打了个招呼,拐个弯去万融。
    万融双子星巍然耸立在金融街的中心,那么高,甚至狰狞,有多少人在这里成就过,就有多少人粉身碎骨,匡正平静地想,他只是千百人之一,没什么稀奇。
    他今天穿一套笔挺的黑西装,蔷薇色的领带,红底皮鞋,坐电梯直上62层,到白寅午门前,咚咚咚敲了三声,推门而入。
    白寅午坐在办公桌后,正打电话,是万国和千禧的合同细节,谈判扯皮的环节总是很漫长,见到匡正,他敷衍了几句,匆匆挂断电话。
    白总。匡正规规矩矩站在桌前。
    kendrick
    还是别叫英文名了,匡正冷淡地说,我这几年都在国内,除了你,其实没人这么叫我。
    是的,kendrick是一条纽带,连接着他们脆弱的师徒关系,白寅午陷入沉默,眼角疲惫地垂下来,空空盯着桌面上的某一点。
    匡正忽然发现他老了,额头上爬满了细纹,鬓角也多了银丝,他怎么能放自己去私银呢,他身边已经没有得力的人了。
    我相信,寂静的办公室,白寅午的声音低沉,我不会害你的。
    他说的是他相信,而不是让匡正相信。
    我在这一行二十多年,金融街的风一吹,我就知道钱从哪儿来,白寅午抬起眼睛,眸子里仍然有股慑人的力量,我知道给你选哪条路是正确的。
    匡正盯着他,一句话也不相信。
    只是你不相信我,白寅午替他说,我们十年的情分,到头了。
    匡正的心钝痛,但倔强着,不肯说一句软话。到这一刻他才发现,入行十年,他和段小钧那种菜鸟也没什么不同,在崇敬的上司面前,仍然是个任性的孩子。
    既然来了,白寅午换了种口吻,淡漠、疏离,不掺杂个人感情,我就当你接下了私人银行的位子,他站起来,给你一周假,假期过后,你就是万融的执行副总裁、万融臻汇私银的第一把交椅!
    万融臻汇,真是个好名字,匡正笑了笑,喉咙里卡着许多话,愤懑着吐不出来。
    出去吧。白寅午背过身,望向窗外滚动的云层。
    匡正昂起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背影,决然转身。
    门合上的一瞬间,他知道结束了,在a的这十年,和白寅午的师徒情,他所熟悉的一切,从这一步开始,他将独自走向一条前途莫测的路。
    但他是匡正,万融最优秀的v,他绝不会向逆境服输,哪怕是头破血流,也要从绝地里闯出一条路。
    一颗颗系好西装扣子,他大步穿过62层豪华的长走廊,他深信,有一天他会回来,带着非凡的成功和荣耀,回到这个赶走他的地方。
    坐电梯到57层,他进入办公区,一刹那,空气仿佛凝固了,敲键盘的声音、翻文件的声音、经理骂人的声音,全消失了,只有电话铃突兀地响。
    匡正挺起背脊,不得不面对这些年轻人,他们已经知道了,他们老板的下场,被从重要岗位调离,即将流放到一片荒蛮之地。
    这是个凝重的时刻,也是个伤感的时刻,小冬突然从复印机那边冲过来,手里的文件扔了一地,一头撞进匡正怀里:老板!
    匡正被一男的结结实实抱住,两手一下子举起来,伸在半空:怎么着,他挑眉,要搞临别告白啊?
    老板!小冬真告白了,我一直特别特别特别崇拜你!我进万融,最幸运的就是分到了a,被你厚颜无耻、毫无人道地压榨了一年!
    下头响起一片轻笑。
    小冬红着脸松开他,吸着鼻子转过身:谁说梦想不能实现,他冲大伙喊,我终于抱到老板的大胸了!
    一屋子小伙子,纷纷从座位上起身,吹口哨的,拍巴掌的,用夸张的热闹掩饰掉眼泪的冲动,匡正紧了紧领带,打个响指,办公区立即安静。
    我要走了,他坦然地说,会有新的v接替我的岗位、接管你们这帮小混蛋,然后继续厚颜无耻、毫无人道地压榨你们。
    很多人拿起手机,开了录音。
    你们每一个都很聪明,是金字塔尖上的那一撮,技术、策略、手段,我教了你们很多,匡正扫视他们,卸任在即,仍然霸气十足,最后我只教你们一件事。
    从桌柜里拎出一个小袋子,里面是一只拼装好的乐高死侍,昨天知道匡正要调走,他熬夜拼到了今天早上。
    匡正说:别像个傻逼似的只知道追着钱跑,他告诫他们,多看看身边的人,等到了一无所有的时候,你就知道他们有多重要。
    这是他从宝绽身上学到的,平凡的快乐给他了安慰,小小的温柔给了他支撑,宝绽就是他的坚固力,赋予了他不坏身。
    结了婚的,对家庭要忠诚,匡正像个认识许久的朋友,真挚地说,还没结婚的,对朋友要仗义,他笑起来,从头到脚闪闪发光,希望有一天你们赚到大钱了,仍然能感觉到最朴素的幸福。
    他微微颔首,阔步走出办公区,那么蓬勃,那么骄傲,a会记住他最后的样子他没有被这个操蛋的世界打败,他仍然所向披靡。
    第51章
    匡正坐电梯到停车场,放眼望去,上百个密密麻麻的车位,停着各种各样的好车,他向自己的anara走去,掏出车钥匙,背后突然有人喊:老板!
    是段小钧,匡正转过身,那小子站在十几步外,是坐另一架电梯追下来的,手上拎着一个纸袋子。
    经理让我给你的。他走过来,把袋子递给匡正。
    匡正打开一看,是个拼装好的乐高死侍,擎着双枪,一副贱兮兮的样子:怎么不自己给我?
    他接了个电话,段小钧说,万国那边沟通合同的事儿。
    匡正点头:替我谢谢他。
    他转身要走,段小钧再次叫住他:老板。
    怎么着,匡正扭过头,嘴角挂着一抹笑,你又要登天啊?
    他说的是上次,千禧的估值失误,也是在停车场,段小钧摁着他的车前盖说,就是登天,我也把千禧给你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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