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爽斜他一眼:又不是为你们。
    热脸贴了冷屁股,应笑侬一口气顶到嗓子眼儿,但为了宝绽,他忍了。
    萨爽接着说:是为了我师姐。
    应笑侬眼珠子一转,有主意了。
    你说她,萨爽靠着车厢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小姑娘家家的,往市团一待多好,非得出来跟你们受这种罪。
    谁说不是呢,应笑侬挨着他,也靠在厢板上,就咱们这团,没爹疼没娘爱的,往后烂事指定少不了,她一个小丫头,真缺一个护着她的人。
    萨爽耳朵一动,转头瞧着他。
    应笑侬那张脸是真漂亮,月光下千娇百媚的,下巴一扬,朝他抛了个媚眼:小哥哥,来吗?
    萨爽推了他一把:你自己都说这破团没指望,我来了,不是掉大窟窿里了?
    又不是为我们。应笑侬学着他的话。
    萨爽的眼皮开始跳。
    应笑侬呵呵笑:为你师姐嘛。
    宝绽和时阔亭从楼里出来,没落下什么,只捡着两个坐垫,应笑侬转身上驾驶室,陈柔恩和萨爽跟他坐前头,时阔亭和宝绽发扬风格,到后头和家什坐一起。
    基金会那房子地点好得吓人,在萃熙华都正对面,一颗珠子似的落在十字路口,算是市中心的中心。据说前两年有个华侨花大价钱买的,一通装修捐给了昆剧院,后来昆剧院土地置换,这戏楼倒了好几手,成了基金会的资产。
    到地方他们也没顾上细看,七手八脚忙着卸车,安顿下来都十一点多了,这时候抬头一瞧,古色古香的小三层,从里到外一水儿的中式装潢,连洗手间都雕梁画栋。时阔亭拿胳膊肘碰了宝绽一下:我的宝处,他笑起来,嘴角一个小酒坑,打今儿起,这就是您的江山了。
    宝绽仰头站在金碧辉煌的双龙莲花藻井下,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巴。
    第40章
    这是栋为戏而生的楼, 布局、装饰、风格, 无一处不透着百年粉墨的味道, 只是一直没碰到懂它的主人, 平白荒废了岁月。
    大伙簇拥着宝绽走进一楼正厅的戏台,不大一个空间, 极尽浮华, 池座的座椅全部是缎面,二楼一周只有七个包厢,但每一厢都是独立的天地, 有碧瓦重檐, 有花墙小帘, 挂着喜气的红灯笼,一派豪奢气象。
    戏台高高耸在中央,台两侧的照明灯亮着, 朦朦胧胧一点光,照出了旧时代的味道。台前是一圈木雕阑干,守旧(1)是俏丽的粉白色,绣着繁复的百鸟朝凤图, 上场门出将下场门入相,全照着老规矩来。
    我的妈萨爽惊得眼睛都直了, 这地方是我们的了?
    是我们的, 应笑侬抱着膀子气他,不是你的。
    萨爽斜他一眼。
    你什么时候加入了,应笑侬冲他笑:才是你的。
    这台子有点小, 时阔亭说的是舞台尺寸,和现在剧院的标准舞台不同,走的是传统戏台的规制,类似话剧的小剧场。
    台子倒没什么,正好我们也没有跑场的龙套,应笑侬转身看向观众席,就是座儿太少了。
    大伙随着他回头看,观众席只有一二两层,除却二楼的包厢,整个一楼拢共一百来个座儿,这意味着满场也才能收一百张门票,按一张票二十块钱算,累死累活唱一个晚上,最多收入两千块。
    别想太远了,宝绽瞥向应笑侬,眼神执着而坚定,一个座儿我们都唱。
    他说得对,这是如意洲的最后一口气,只要有一个观众,这口气也得挺着。
    萨爽兴奋得不得了,嘴上说着不进团,口气却跟团里人一样:宝处,亮一嗓子?
    新台子,宝绽是该上去踩踩,他迈步走向那个富丽的高台,仿佛迎向一个梦,鼻子发酸,胸口发热,一个跨步,跳上去。
    时阔亭亦步亦趋,把胡琴从琴囊里拿出来,在一排侧首坐下,瞧一眼宝绽的姿势,右手虚拢着,像握着一把扇,于是拉弓走弦,一段西皮二六。
    宝绽开嗓,果然是《空城计》,没有一兵一卒的诸葛亮在西城城头迎接兵强马壮的司马懿:我正在城楼
    只半句,大伙就愣了,他是清唱,没有麦,更谈不上音响效果,可耳边的声音那么洪亮华美,这样细腻丰富的人声,是高保真器材无法比拟的。
    我去萨爽胳膊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这台子不用麦!
    应笑侬缓缓点头:真正的传统戏台。
    每个人的眼神都认真起来,没有演员不爱这样的舞台,咬字、吐息都货真价实,演员和观众之间没有距离,我一张口,就到你那儿。
    宝绽提起气接着唱: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胡琴走着,他突然抿了嘴,时阔亭立起弓子等着他,只见他望向这无人的坐席,苦笑着摆了摆手:不吉利。
    大伙面面相觑。
    不吉利,宝绽重复,空城、空城,别真给唱空了城。
    应笑侬反应过来:对对,他忙给萨爽使眼色,招牌呢,咱把招牌挂上!
    萨爽不知道如意洲之前那些周折,也想象不到,茫然地看着陈柔恩去找招牌。
    如意洲的招牌用红布包着,宝绽一路抱着,眼下立在台边,应笑侬和萨爽去拖了两张桌子,摞起来放在台前,宝绽爬上去,踮起脚还是够不着。
    这是萨爽的强项,他挽袖子要上:我来
    应笑侬却把他拉住了,那是如意洲的匾,是宝绽和时阔亭的命,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挂的。
    时阔亭登上桌,拽了拽裤腿,在宝绽脚边蹲下:上来。
    宝绽抱着招牌,有些迟疑。
    上来,时阔亭说,你举着如意洲,我撑着你。
    这话一语双关,叫宝绽眼热:师哥,不是小时候了,我怕把你压着。
    没事,时阔亭指着自己的脖子,硬着呢,正好够撑你的分量。
    他们是最亲的师兄弟,歧路一起走,酸苦一起尝,宝绽跨上去,坐在他肩头,时阔亭一猛劲儿站起来,两手握着他的大腿,咬着牙,稳稳把他撑住。
    萨爽和应笑侬在下头伸着手,生怕他撑不住把宝绽摔下来,在众人的注目中,如意洲越升越高,最后悬在戏台中央。
    时阔亭放下宝绽,护着他跳下桌,两人回头看,只见历久弥新的三个字,终于在这方借来的舞台上找到了一席之地。
    宝绽想笑,又想哭,强忍着激动,颤声说:二楼给大伙用,一人一间屋,看他们都愣着,他大声催促,还傻站着干什么,挑屋去啊!
    萨爽反应最快,转身就往外跑,应笑侬一把拉住他:你跑什么,又没你的屋!
    谁说没我的屋,萨爽推他,我出力了!
    你又不是如意洲的,应笑侬死死把他揪住,编外人员没有屋!
    加入不就一句话的事儿嘛,萨爽傲气地昂着头,小爷入了!
    他俩在这儿拉扯,陈柔恩翻个白眼一掠而过,应笑侬赶紧喊:哎丫头,长幼尊卑啊!宝处老时的屋子留出来,然后就是我的!
    我说小侬,宝绽笑着拆他的台:还有邝爷呢!
    他们嘻嘻哈哈,推着搡着抢房间去了,时阔亭和宝绽对视一眼,抱起戏台边一个小纸箱,并肩穿过应急通道,向反方向走去。
    这楼不大,规划很合理,一楼绕着大厅有一圈小房间,他们走到深处,推开最里面一扇门。打开灯,挺不错一间屋,中间摆着一套中式桌椅,原来可能是个茶室。
    这儿行吗?时阔亭问。
    这里是大厅后身,和戏台一墙之隔,宝绽点头:挺好,以后咱们每一场演出,师父和师娘都能听见。
    时阔亭把纸箱放下,拿出一对红漆牌位,立在桌子中央,然后是盘子和供果,还有一瓶酒、两个小盅,布置好,拉着宝绽在桌前跪下。
    两个人手攥着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爸,时阔亭抖着肩膀,十年了,我们这杯酒来晚了
    师父,宝绽没忍住,滚烫的眼泪打在地上,是我没能耐,没把如意洲领好
    不怪宝绽,时阔亭也偷偷抹眼泪,实在是难,难
    往后会好的,宝绽哽咽着说,咱们有新戏楼了,把您和师娘安在这儿,天天听我们唱戏,听如意洲越来越好!
    又是三个响头,哥俩儿站起来,把小盅满上,两双红彤彤的眼望着彼此,将酒泼在地上,来,时阔亭抓住宝绽的腕子,把盅给他满上,师哥敬你一杯。
    宝绽二十八了,哭得稀里哗啦,吸着鼻子抬不起头,端着盅一口闷了。酒是街边买的散装酒,没有名字,是真辣,辣得腔子疼,辣得嗓子里起了一团火,这些年的艰难隐忍、勉力支撑,全在那团火里烧。
    十年,委屈你了。时阔亭一仰头,也干了。
    师哥,宝绽抢过酒瓶,自己倒,我也敬你。
    第二杯,两个人破涕为笑,轻轻碰了一下,异口同声:祝君好。
    这口酒下肚,胃里辣得没什么感觉了,宝绽还要倒,时阔亭挡住杯,逗他:再喝就该进洞房了。
    这话让宝绽想起他们小时候:都快三十了,还这么没正形!
    时阔亭端着盅,常年拉琴的手,腕子很漂亮:来个交杯?
    宝绽笑着捶了他胸口一把。
    两人脸对着脸把酒吞了,宝绽一迈步,脚有些软,时阔亭扶着他出去,回到大厅,应笑侬他们都在,正张罗着搭伴儿一起走。
    宝绽拎着酒瓶到观众席坐下,默默的,冲着这个奢靡的剧场发呆,时阔亭知道他心里装着太多东西,没吵他,招呼大伙先离开。
    静谧的午夜,空荡荡的的戏台,这些年的苦闷压抑,宝绽不知道哪来了一股劲儿,咕咚咕咚灌自己酒,果不其然呛着了,咳了好一会儿,掏出手机打电话,是通话记录里的第一个号:哥
    嗯?匡正在宝绽家,没睡,开着电视等他。
    你来接我一下吧。
    这是宝绽第一次求他,匡正挑了挑眉,没意识到自己笑了:好。
    宝绽把定位发过去,匡正一看是萃熙华都附近,挺纳闷,到了地方一瞧,这么玲珑一栋仿古建筑,更纳闷了。
    推门进去,黑洞洞的走廊,只有大厅那边有一点光,循着这光,他向曲径幽处走:宝绽?
    偌大的剧场寂然无声,光线昏暗,逆光的过道上站着一个人,匡正停住脚步,隔着一段距离和他对望,只听一把酒醉的嗓子,似幻似真地叫:哥。
    匡正的心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住了,轻声应:哎。
    宝绽没过来,翩然转身,向着戏台上的暖光走去,匡正连忙跟上,在那道缥缈的背影后闻到一股浓烈的酒精味:你喝酒了?
    宝绽咯咯笑,稍侧过头,青葱的侧脸被台上的小灯映着,漾出珍珠色的流光:喝了一点,他拉着匡正的手,把他往观众席上带,一排一座,正对着舞台中央,浊酒动人心,唯感君盛情。
    匡正怔怔看着他,像看一个不认识的人,那么瑰丽,闪闪发光。
    哥,宝绽的眼睛红着,恰似揉了胭脂,你是这戏楼的第一个观众,他笑了笑,微微摇晃,这个座儿,我永远给你留着。
    匡正看他快站不住了,伸手要扶:宝绽
    宝绽没让他碰,骄矜地摇了摇头,转身一个小跳,踉跄登上舞台,今儿是个好日子,他搭腕端手,我给你唱一个《游龙戏凤》。
    匡正不知道什么龙什么凤,也不感兴趣,只是置身在这碧瓦朱甍的幻境,仿佛穿越了时空,陷入了一个绮丽的梦。
    宝绽含着醉起范儿,用小嗓儿,清唱西皮流水:月儿弯弯照天涯,请问军爷你住在哪家?
    这是和哥哥开店卖酒的李凤姐,偶遇微服巡游的正德皇帝,两人你问我答,暗生了情愫。匡正瞪大了眼睛,他不懂戏,只知道宝绽唱的是个女孩儿,声音又娇又美,像加了冰的糖水,甜,但不腻,清冽冽渗进心里。
    宝绽开蒙时青衣花旦兼通,这么一小段唱信手拈来:骂一声军爷理太差,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
    他那个娇羞的模样、扭捏的情态,让匡正入迷,恍惚间以为他真是个姑娘。
    俄而,宝绽大嗓一起,从花旦赫然转老生,一把馥丽的嗓子,一副雍容的气派:好人家来歹人家,不该斜插海棠花,他眉目多情,唇边含笑,扭扭捏,多俊雅,风流就在这多海棠花!
    匡正不禁起身,出神地望向台上,他说不清这种悸动,女的是宝绽,男的也是宝绽,两个宝绽一刚一柔、交相辉映,叫人暗生了倾慕,迷乱了阴阳。
    宝绽酒劲儿上来,趔趄得厉害:忙将花儿丢地下,从今后不戴这朵海棠花!
    匡正向他走去,在台下伸着两手,像是准备迎接一枝花。
    宝绽见他接近,醉眼如水,英气一笑:
    为军将花忙拾起,来来来,他几步踏到阑干边,我与你插,他登上去,插然后纵身一跃,插上这朵海棠花!
    如一缕清风入怀,又似满目星辉落心,匡正牢牢把他抱住,一具炙热的身体,一捧熟悉的重量,满满当当全在手上。
    宝绽搂着他的脖子,哝哝的,在他耳边唱:任你上天把地下,为军赶你到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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