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外雨声霖霖,店内阒寂无声,食店老板躲在柜台后打瞌睡,店门半掩着,屋外积攒的雨水已有少部分渗入到了店门内。
    就在此时,店门毫无预兆地被人推开了,吱呀一声,随即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浑身滴落着雨水的人步入进来,并顺手就将门关上,他在店门口立了一会儿,动作轻巧地摘取了斗笠和蓑衣,随手丢在店门口,然后走了进来。
    这是个书生模样的男子,长须飘然,肤色白皙,眉目英俊非常,尤其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好似含着星辰一般闪耀。他身着月白绸布的交领直裰,衣摆乃至内里的衬裤已经全湿了,脚上的皂靴沾满了泥污。
    客官,您这是打尖还是住店?小店已经没房了。食店老板被惊醒了,望着那男子,眼神古怪的询问道。这个时间点,下这么大的雨,居然还有人会来到这样一个偏僻的食店之中,着实是有些古怪。
    无妨,外面风大雨急,我贪图行路,错过了上一间旅店,行了好久才看到这处店铺,我不住客房,就在这堂内桌边靠着休息一夜,住宿费我也会付的。男子开口道,他一口金陵地方的官话,儒雅亲和含着笑意,声线异常悦耳。
    那小老儿可不收您这个钱。客官,您这身上全湿了,我给您烧一壶热水来,你把湿衣服换下来,我给您洗一洗,在火塘边烤干,莫要着凉了。店家似乎对这位儒雅的客官印象十分好,热情地招待他道。
    既如此,那就劳烦您了,您这可有什么吃食?下一碗面就行。他又道。
    有的有的,您稍等,一会儿就来。
    儒雅男子见堂内还有两位女客,也就没在堂内更衣,自背着包袱去了楼梯间内,躲在里面换好了衣服,此间那店老板还去给他送了热水,他就着热水擦干净身子,换上干衣木屐,这才走了出来。
    穗儿的注意力被他们所吸引,一时间目光随着两人忙忙碌碌的身影游走,神思却仍旧魂飞天外,情牵孟旷。直到那换上青锻交领道袍的儒雅男子上前来向她一揖,出声唤她,她才回过神来。
    敢问姑娘,可是今夜住店的客人?男子问道。
    正是。穗儿应道。
    郡主朱青佩微微侧首,微醺的面庞红润,眼眸含着淡淡地醉意望向那男子。
    方才店家告诉我,两间客房都给占了,另一间客房的客人与您可是一起的?那男子又问。
    并不是。穗儿道,实际上她到现在也没与另一间房的客人照过面。
    那儒雅男子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什么,转而返回他为自己挑选的座位之上,店家已为他上好了饭食,他开始吃饭。
    穗儿一头雾水地望着这个人,总觉得他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想了半晌也没判断出到底是哪里有问题,她决定继续观察观察,于是留了三分注意力在那儒雅男子身上,又扭头望向牖窗外,担忧起孟旷来。
    孟旷用螣刀砍下了一节老竹,这是她特意挑了一处监视者不大会注意到的角落里生长的竹子。恰好就生长在山坡边,竹子根部砍断后,她缓缓将竹身倚靠在山坡上,尽量不造成动静。随即她砍伐了中间一段粗细适中的竹节,确保竹节内部封闭完整,然后她拿着这段竹节出了密林,寻了个靠着板房,能稍微借光的地方猫着,对那节竹节进行再加工。
    孟旷也不知道现在是几时了,能见度已然降到了最低,以她的夜视能力,也只能勉强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以影子外形勉强分辨事物。这夜近乎伸手不见五指,她都看不清手中的螣刀,她用手触摸了一下,刀口有些卷了,是她方才用刀强行从崖壁上滑下来造成的。虽然心疼,但这也是无可奈何。
    双手刺痛,方才她砍竹子时被竹刺伤着了,她也看不清自己手上的伤口,只是摸索着把竹刺拔了出来,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正在流血。
    借着板房中透出的微弱火光,她用同样卷了刃的匕首在竹节头上开了一个楔口,含在嘴里试了试,保证可以用嘴巴堵住楔口,咬住竹节的同时不漏气,便算是准备完成了。这个竹节可以让她换气几次,她试了试,差不多能维持五次换气,五次之后吸入的气息就很浑浊了,她会感觉喘不上气来。她心中默数,计算时间,盘算着自己能够在水下维持的最长时间。最后她确认自己差不多能在水下待上小半盏茶的时间,这是把她在水下游动时对气息的消耗也算在之内的结果。她必须要在这小半盏茶的时间之内完成潜水,达成自己的目的才行,否则就会有生命危险。
    刚准备就绪,忽然就在她身侧的这间板房内,一个人突兀走了出来。他头上披着一块油布挡雨,出来就到板房旁解腰带,一看就是出来放水的。然后他就惊觉屋子旁边有一个漆黑的人影闪现,惊得他浑身一抖,头脸发麻喉头发紧,叫都叫不出来。刹那间,连黑影的真面目都没看清,这倒霉鬼就被利刃划破了喉咙,口中咕噜咕噜冒着血泡,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架住,拖着离开了板房附近。
    孟旷把这个倒霉鬼拖到了距离海湾岬角不远的隐蔽位置,搜了搜这个家伙身上的物品,似乎没什么有用的,摸了半天,她突然摸到了什么,随即从他兜里的隐囊中找到了一颗珠子,在暗夜之中散发着柔和的微光。
    夜明珠?!这倭寇居然有夜明珠?真是不能小看这帮贼团了。
    真是犯瞌睡就有人给送枕头,倒霉催的她今夜终于遇见一件走运的事。这东西可帮了她的大忙,可以帮助她在水下视物了。她收好夜明珠,用枯枝野草将尸体掩盖。接着将油布拉成长条状扎在腰间,然后分辨了一下方向,往潮洞所在的位置而去。
    由于潮洞在彼岸的东沙爿,孟旷需要先渡过较为狭窄的海湾出口。好在也就三十丈的宽度,她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海湾之中,向彼岸游去。泅水的过程中,始终留意着上方的了望塔的动静。但她心知,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之中,没有有效的照明,了望塔是根本看不清海湾之内的情况的,也就海湾内停靠着的比较近的船只才会发现她的存在。
    但孟旷不敢大意,因为她不知道这世上是否存在奇人异士可以在这样的天气环境下视物。实际上她就认识一个夜视能力极为出色的人物罗洵,这样的环境下,罗洵照样能看清很多她看不清的情况。他有一双猫一般的眸子,以及一身在西南大山中训练出来的敏锐感官,并不仅仅是视力,他的五感都极为敏锐,可以协同发挥作用。
    涨潮似乎变得极为凶猛,外部的潮水一气涌入海湾之内,湾口的水流非常湍急,孟旷泅水异常困难,方向一直往海湾内部偏移,以至于她最后上岸的位置不大理想,距离最外侧的一艘军船实在太近了。她上岸时都能看到船上闪烁的火光,听到船内的喧嚣声。她小心贴着东沙爿的礁石崖壁,迅速往外围的潮洞行去。
    贴着崖壁约莫行进了几射路程,孟旷终于摸索到了潮洞的所在,但此时那潮洞只有最上边一个小口子露出,绝大部分的洞穴都被潮水淹没了。
    潮水就拍击着孟旷的腿背,她就要失去立足点了,实际上此时她立足在礁山崖壁上,而非礁山下方的滩涂,平整的滩涂已经全部被淹没了。
    孟旷在崖壁边沿,潮洞正上方立了一会儿,调整呼吸和身体状态。待到心跳平稳,呼吸渐沉,她做了三下深呼吸,让肺里充盈满新鲜的空气,随即闭气,含咬住竹筒,捏紧手中的夜明珠,直接跃身跳入了脚下的海水中。
    冰冷的海水顿时将她吞没,咸腥冲鼻,以至于她一瞬无法适应。瞬即,几乎不用她动手泅游,她就被暗潮直接卷进了潮洞之内,并难以控制方向地横冲直撞。噗咕噜噜她不幸撞上了潮洞之内的礁石壁,撞得她下意识喷吐出一团气体,差一点把竹筒给丢了,幸亏她一直努力紧咬着竹筒不放。但饶是如此她还是从鼻端呛水了。咸腥的海水冲脑,她一瞬差点晕厥过去,幸亏强烈的求生本能和过硬的身体素质起了作用,她将呛进来的海水毫无犹豫地吞了下去,努力调整好呼吸,开始奋力拨动水流控制自己的前进方向。
    为此她浪费了一次竹筒中宝贵的空气,于是她强迫自己加长持续闭气的时间,然后利用夜明珠的光照模糊判断水流的路径,用自己的双足和空出的左手拨动水流,调整前进的方向,顺着水流,也不必太过用力地泅水,便相对轻松地在潮洞之中穿行。
    幸运的是,这潮洞的长度并不很长,在孟旷第三次利用竹筒换气,并感受到竹筒中的空气开始浑浊窒闷之时,她忽的从一个狭窄的洞口穿出,随即水流迅速减缓,她发现自己好像进入了一处地下湖泊。她双手划水,双脚摆动给与动力,身躯上浮,迅速浮上了水面,拿开竹筒,她咳嗽了起来,鼻腔猛烈喷气,清除呛进来的海水。
    这是个海蚀形成的洞穴,确实与内部海湾相通,因为孟旷还能感受到有微风拂过,说明这里面的空气是流通的。她举着夜明珠,控制着有些刺痛酸软的身躯慢慢浮游至岸边,爬上了岸。喘息片刻,她举着夜明珠开始查看这洞穴四周。
    不多时,她就发现了人工开凿的痕迹。从她所处的位置,绕过一处崖壁,她居然看见了火光,而就在不远处出现了另一处高大的洞穴入口,入口下方就是一片蜿蜒流淌的海流,流入内海湾中。距离洞口不远的位置修筑有一条栈桥,栈桥边停靠着一艘舢板。
    而就在洞穴西侧透出的火光中,孟旷看到了一群身着漆黑倭国忍者服饰的人,正围着一个身着典型倭国武士服的年老男子。孟旷曾听郭大友图解过倭国武士的服饰装备,认出那武士穿着皮质轻甲、锁襦袢、剃着月代头戴着额当、腰间拴着长短两把打刀。他正与忍者们悄声商量着什么。他们身处洞穴之中的一块高地,地面上铺着兽皮和蔺席,他们席地而坐,面前似乎还摊着一份地图。
    由于那里火光通明,孟旷看得很清晰,那些忍者和那个年老武士的衣服之上都绣着一个徽记,一个圆圈中套着一个十字。
    孟旷紧蹙双眉,她知道这徽记应当是日本的家族徽文,但具体到底代表哪个家族她就不知道了。若是郭大友在这里就好了,他对这些十分有研究。
    第154章 九龙湾(五)
    潮湿的洞穴之中,孟旷悄无声息地蹲在阴影之中,观察着远处的那群倭人。忍者一共五人,他们对中间的年老武士首领俯首帖耳。只是这大半夜的,他们有必要在这个潮湿的洞穴之中密谈吗?孟旷相信他们应当并不居住在这个洞穴之中,而是居住在洞穴外的船坞之内。这么晚了,还在这洞穴之中聚会密谈,想必是为了彻底避开他的同伙。
    八成就是沈哲为代表的,与倭人做军火交易的那帮明人。孟旷暗自猜测,也许倭人和他的买办们已经暗生嫌隙,倭人自己要暗中谋划些什么事,非常机密非常重要,绝对不能让明人知晓。
    该死孟旷已经不能再靠近了,何况靠近了也无用,她什么也听不懂。
    做刺探工作,最重要的就在于耐心和谨慎,能刺探到多少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暴露自身,打草惊蛇。潜伏了一会儿,那群倭人终于动了,他们站起身来,收拾了几张蔺席和兽皮,顾自下到栈桥边,上了那艘舢板,慢慢划出了洞穴。孟旷终于从黑暗中现身,来到他们方才待过的地方,那里依旧灯火通明,但除了地面上几个用石头划出的古怪符号,什么也没留下。
    孟旷也管不了那么多,将这几个符号暗自记在心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到。随即她也随着那群倭人行进的路线,来到栈桥上。因为没有舢板船只,她只能再度跃入水中,游泳前行。
    孟旷的体力消耗极为严重,尤其是长期浑身湿透,如今又泡在水中,带走了她身上非常多的热量。她早已感觉不到饥饿,但手脚也已经愈发无力。好不容易顺着水流游出了这处洞穴,没想到船坞距离洞穴口仅仅一步之遥。而要想进入船坞,只有中央一条水路可以走。船坞外侧全是杉木板钉起来的坚硬铠甲般的墙壁,几乎没有落脚点,连一扇窗户也不曾开。
    孟旷非常谨慎,并不敢轻易游入船坞中,她在外观察了一下,船坞内此时正停靠着一艘大海船,透出些微光亮,有道道人影在其中徘徊。这船坞整体建造在石磊地基之上,中空开大口,内部空间极大。中央是一条宽阔的水道,起码有十五丈宽,可以让船只开进来。两侧则是从水中搭建垫高起来的高台,高台底下是石垒地基。人可以从两侧高台进行攀爬,从不同的高度修补建造船只,上方还有巨大的滑轮,可以作为起重设备,将沉重的船只提起,脱离水面。
    就在船坞边缘的口子上,方才倭人乘坐的舢板就停靠在那里,那里有个小岸口,人可以从岸口上岸,走阶梯进入船坞。孟旷想了想,决定先靠近隐蔽了再说。
    于是她迅速游到了那艘舢板的边上,身子沉在水中,借助舢板的遮蔽掩盖自己的身躯,向内探看。果不其然,船坞内有大量造船工人正在连夜忙碌,修补着那艘大海船。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透过外面的狂风大雨隐隐约约传入她的耳中。她若上去了,必然第一时间被人发现。
    可她也不能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长期浮游下去,她很快就要失温,耗尽体力了,必须想办法上岸,为自己保温,并想办法补充体力。
    想了想,她干脆又游回了方才的洞穴之中,准备回到那几个倭人开会的地方去。她上了岸,在一片黑暗中褪去了湿透了的衣衫,拧干,然后带到熊熊燃烧的火盆边,将衣服夹在火上烤干。她自己也凑近了火堆,不断摩挲皮肤生热。
    如今她势单力薄,要想办法混入船坞而不被发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她该怎么才能进入船坞?思索着这个问题,她又看到了方才那些个被倭人刻画在地面上的图案,却愈发觉得这个图案有些眼熟。这似乎画的就是这个海湾的地形呀,倭人用一个大方块代替了船坞所在的位置,方块周边画的线条,好像是他们的行进路线。除此之外,在方才孟旷探查过的那片板房区域,倭人也画了一些行进线条。
    什么意思?孟旷陷入困惑。
    难道方才那几个倭人在谋划着搞内乱夺权?
    这个想法让她心中一喜,不禁暗道若当真如此,那她的机会就来了。她可以乘虚而入,抓住沈哲,完成任务。现在她的首要任务是恢复体力,温存体温,关注外面的动静变化,时刻准备行动。暗暗给自己鼓劲儿,她靠在火边,闭上眼开始冥想,恢复疲惫的精神。
    彼时,郭大友用匕首割开了一艘小型渔船的栓绳,他跳上船去,邱白在后面帮忙将渔船推离渔港。
    这里是位于九龙山外蒲山西南海湾之中的一个无名的小渔村,此前邱白来九龙山考察地形时就注意到了这个渔村,因为这里距离船坞所在的海湾十分靠近,他还专门在渔村之内打听了一番,得到了船坞的一些陈年往事。只是那船坞后来谁也不给进了,有些个渔民打渔去了那里,都有去无回,传言那里住这一群凶恶的海盗。村民们都觉得那里面很危险,谁也不会大着胆子去那里。
    今夜事态紧急,为了营救孟旷,郭大友和邱白第一时间就想到下山,来这个渔村借船。但单纯老实去借是肯定借不到的,郭大友干脆根本就不去打扰村民了,直接在渔港内挑了一艘渔船,割了栓绳就擅自离了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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