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很多人都察觉到了不妙。朝中诸重臣,还有叶尔羌使团。但是谁也没有开口,他们寄希望于帝王可以回归理智,思索圣女的身份与禁忌。圣女此番绝不是来联姻的,更不是叶尔羌谄献给帝王的美人,圣女是来祈求两国贸易畅通无阻,商路风调雨顺的。
    圣上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克己复礼,也算是能做到三四成。但是这一回不灵了,朝中谁人不知圣上极爱女色,夜夜笙歌,常服媚药。遇上此等绝色,他如何能克己复礼?忍耐了一日,茶饭不思、神思不属,辗转反侧了一夜,第二日再度宴请使团,不过希望可以再次见到赛娜慕。此番他还邀赛娜慕舞蹈一曲,为席间增光添彩。圣女很是大方,但使团中的使臣却很是犹疑,不愿让赛娜慕舞蹈,连番委婉拒绝。当使臣看到圣上面色暗沉,隐隐要发怒时,他们知道事情真的不妙了,中原帝王已经彻底不可能对圣女放手了。
    圣女也感受到了帝王的怒意,为了平息愤怒,她主动下场起舞,美丽的舞蹈彻底夺去了圣上的心神,让他心醉神迷。当宴会结束,使团离去,据说圣上还在宴厅之中逗留了许久,坐在圣女曾起舞的地毯之上,久久无法回神。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使团并未再被召见,一直都留在会同馆之中。使团肩负着与中原王朝签署贸易协定的任务,但此后大半个月,他们提交上去的协议朝中却迟迟没有批复,他们就这样被迫滞留在了京中。使臣团知道,皇帝想要的无非就是圣女,他不主动提,就是想要使臣团主动敬献,他便可顺理成章将赛娜慕收入后宫。使臣团一日不敬献,商贸谈判就会无止境地拖延下去,他们也别想离开京城。如果彻底惹恼了皇帝,关闭榷场,停止两国贸易都是有可能的,到时候便会带来边境的灾难。
    就这样,时间来到了一月下旬,看着日益焦灼烦闷的使臣团,赛娜慕再一次做出了牺牲。她说她愿意成为中原皇帝的女人,只要她的牺牲能为信仰吉祥鸟的民众带去丰饶富足,那就值得。这是她成为圣女的初衷,她不会后悔。
    与此同时,我与朝中诸重臣,也在连番劝谏圣上尽快批复使团的奏请文书,莫要再留中不发。但是圣上不听,劝谏也从隐晦变得直白,甚至有耿直的大臣直言不讳地指责圣上因女色败坏外交,引发两国冲突。圣上恚怒,几次拂袖而去,劝谏仍然失败了。
    使团在万般无奈下仍然没有做出献出圣女的决定,使臣团首领态度刚毅,叶尔羌虽不如中原王朝强大,但也不能任人欺辱,圣女象征着叶尔羌人至纯至洁的信仰,最美好的希望,如何能就这样献出去被玷污了。他们宁愿放弃与中原王朝的贸易,也不能做出献出圣女的事。叶尔羌还有成千上万的勇士,只要叶尔羌还有一个男子没有倒下,便不会向中原王朝低头。
    但赛娜慕知晓使臣团的坚持意味着什么,她不愿看到那么多人因为她遭遇兵燹,家破人亡。她是吉祥鸟,要带给人希望,怎能带给人血灾?她极力劝说使臣团不要这么做,她不过是外来的撒马尔罕人,并非叶尔羌人,不要为了她给叶尔羌引来灾难。使臣团首领因为她的劝说而犹豫了,而赛娜慕则趁此机会独自扣宫门求见圣上,表明她愿意入宫的意愿。
    那一日,圣女扣宫门,使团中的使臣佩刀闯宫门引发冲突,闹出一场风波。那使臣是使团首领的儿子,叶尔羌的勇士之一,他心中爱恋赛娜慕,却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中原皇帝强抢她心爱的吉祥鸟,让他无比愤怒。赛娜慕更是为了叶尔羌奋不顾身投入宫中,他必须要做最后的挽留。但最后的结果是,这个叶尔羌勇士连赛娜慕最后一眼都没看到,就被打成重伤,赛娜慕自此被留扣宫中,使臣团则被限制一日内离京。后在山西境内,他们被伪装成马匪的锦衣卫全部杀害灭口,自此再也不曾回到故土。这件事成了隐秘,朝廷内外知之者甚少。叶尔羌汗国那里得到了噩耗,多次请求入境收敛尸骨都被拒绝。他们心知使团在中原遇害可能另有隐情,却只能忍气吞声。
    稍有良知的人都会明白此事之无耻丧德,但无人敢言,圣上动了真格,要这件事彻底烂在每一个知情者的肚子里。史官的秉笔直书在性命攸关之前不值一提,起居注中只字不提,所有的文书记载都被抹去或粉饰修改。赛娜慕无名无分,就这样入了宫,在圣上寝宫留了十多日,便被安置在了李贵妃的景仁宫中,由李贵妃照看。皇帝此后也时时会来景仁宫宠幸赛娜慕,但赛娜慕却日渐抑郁忧愁,失去了往日神采,昔日在宽广天地间自由翱翔的吉祥鸟,成了锁在宫墙之中的金丝雀。
    没过多久,她有了身孕,今年正月初七,她在景仁宫中诞下了一个女婴。圣上很开心,经常来看这个女婴,十分宠爱,并给女婴起名朱尧莺。她是八公主,本该有封号。奈何她母亲暂时见不得光,圣上打算再过两年,等风头过去,让赛娜慕改名换姓,再正式册封为后妃,给她们母女俩名分。
    赛娜慕有了女儿,心中总算宽慰了些许,她将全身的感情都投注在这个孩子身上,但她却越发不愿这个孩子在宫中长大,自幼不得自由。她想这个孩子能看到外面宽广的世界,成为真正自在的鸟儿。
    我想成全她,不只是我,还有贵妃,她也想成全她。你知道吗,贵妃从赛娜慕入景仁宫的第二日就开始给我写秘信,她希望我能想办法,把赛娜慕救出宫去。她万分地同情这个女子,甚至疼惜她到犯了心疼病的地步。她说她是世上最纯净最好的女子,绝对不该被禁锢在宫中。她想她自由快乐,为了她能自由快乐,不惜触犯宫规王法,把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
    马哥儿,你愿意接她出宫吗?我会安排好一切的。
    马成业哑口无言,半晌他才答道:老爷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其他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车内传来了张居正低沉的笑声。
    然而等出宫的机会却等了很久,一等就是七个月。隆庆六年的五月二十六日,帝崩于乾清宫,举宫哀丧。为保新帝顺利登基,权力过渡平稳,宫中安保加强,机会再度错失,不得不往后拖延。九月,新帝已在位三月有余,宫中冷食举哀解除,开始使用明火。
    九月十三夜,马成业接到张居正命令,候在东华门外。一如往日候在东华门外等自内阁归家的首辅张居正。却没想到这一日张居正带出来的并非是赛娜慕和孩子,而是一个浑身焦黑、发丝凌乱的宫女,怀里抱着个沉睡中的女婴。女婴小脸也灰扑扑的,看不清容颜。宫女浑身都在颤抖,周身裹在斗篷中,上车时一言不发,像是呆傻了一般。张居正面沉似水,亦是一言不发,只让马成业立刻驾车离宫。离宫时,东华门守卫照例不曾筛查首辅的车驾。
    等到出宫时,马成业才听到车厢中,张居正对那宫女道了句:
    赛娘娘没了,你还得活下去,孩子还得活下去。我会安排你去南方,你这几日就先在我府上过罢。
    赛娜慕没了?马成业惊了一跳,只觉浑身冰凉。
    第127章 吉祥鸟(三)
    说到赛娜慕没了之处,马成业似乎有些说不下去,拿起手边的茶盏,饮下一杯茶,闷不做声地盯着不远处院子里正在打盹的土狗。
    马成业的叙述,也让孟旷的心绪彻底陷入了悲抑愤懑之中,她难过极了,眼圈也红了。赛娜慕的经历是彻头彻尾的悲剧,如此美好的女子,本应只存于天上,降临于凡尘,对于她来说便是来历劫的。孟旷本不信轮回,不信神佛,但却也不得不借助这样的神佛之说来解心中悲痛之苦。她不知该如何将这段往事告诉穗儿,想起穗儿自幼的颠沛流离之苦,她越发感觉说不出口,心中像是压了一块大石。
    沉默半晌,孟旷终于轻声问道:那宫女就是李明惠,她从未与你们提起过宫中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吗?
    马成业没有开口,他身边的妻子阿兰抹了抹眼泪,道了句:应当是发了大火,但具体怎么发的,我也不晓得。那宫女从来不和我多说什么,一路南下的过程中,她很少说话,只是一心一意地照顾孩子。感觉她心有些蒙了,不大在意外头对她的影响了,整个人都封闭了的感觉。我那时刚生了孩子,正在哺乳,一眼见她就知道她不是成婚生育过的女人,这个孩子到底什么来历她也不说,张首辅打发我们家老马出这么趟远门送这个女人和孩子,还让我们不要再回京了,我就觉得这事儿很不妙。这么多年了,我还一直糊里糊涂的,我家这口子甚么也不和我说。
    马成业听妻子抱怨起来,终究开口道:我不和你说,是因为这事儿我实在怕传出去。你又管不住你的嘴,什么事你都不经意就说出来了。唉,也罢。你还记得十一、十二年前,具体什么时候我记不清了,那时咱家来过一个官人,是浙江巡按御史,我还招待过他半日。
    记得怎么,难道他也是来寻那女孩的?阿兰惊奇道。家里何曾来过大官人,只此一回阿兰自然是记忆深刻的。彼时男人们谈事情,她一个妇道人家不好出面,也不曾知晓他们谈了什么。后来她还问起丈夫那大官人来作甚么,丈夫只回她,说是来定牛羊肉,要设宴的。她还想,买个牛羊肉让下来人不就成了,大官人何必亲自来。后来也没见那大官人有来拿牛羊肉,她渐渐也不在意了。
    马成业道:没错,他就是来寻李明惠和那个女婴的。那浙江巡按御史,名叫王甫德,是张居正门生,与张居正关系十分密切,深受信任,也可能是唯一一个从张首辅那里得知当年赛娜慕之事的官员。他那次来就是来寻李明惠与女婴,要把她们接回京中的,据说这是张首辅的意思。但是他并不知晓李明惠在江南的具体住址,所以来找我问询。我自然是知道的,因为李明惠在浙江嘉善的住处就是我给安排好的,地契、房契和钥匙都是我亲手交给李明惠的,我仔细看过地契房契,自然知道具体的住址。
    就是咱们抵达南京后那一个月,你一直往外跑,原来是在忙这件事?阿兰问。
    对,张首辅没有亲自安排住处,而是全权委托给了我,并给了我足量的银钱。他还说,让我为李明惠安排好住处后,不要告知他,就此断了联系。我本想把李明惠就安排在南京城落脚,但后来遇上一个浙江嘉善的纺织商人在南京城这边出售嘉善那里的房产,我考虑到要让李明惠离得更远,我们一家人也不能和她住在同一座城中,于是便谈下了这处房产。马成业解释道,随即他继续道:
    我本不信任他,没想到他却与我细谈起当年李明惠从宫中是如何出来的经过,如此才取得了我的信任。我也是从他口中,才得知当年赛娜慕究竟是如何离世的。
    隆庆六年九月十三日那天夜里,景仁宫正准备引发一场骚乱,以便能够让宫女李明惠、祁雨禾协助赛娜慕和八公主朱尧莺逃出宫中。恰逢明火再度启用,宫中当时入了一大批桐油,分配各宫各殿,有一丝火星都极易引发火灾。根据贵妃娘娘的安排,李明惠与祁雨禾将在景仁宫赛娜慕所居住的后院西配殿中引发火灾,吸引附近所有的宫门敞开,宫中内侍和守卫全部赶来救火,然后趁乱,李明惠和祁雨禾将护送赛娜慕和八公主从景仁门出,一路向东,穿越道道宫门封锁的宫道,过延禧宫和尚宫各局,进入尚宫局东侧的宫墙夹道之中。然后一路向南,进入前朝范围,最后抵达内阁所在的文华殿附近,由首辅张居正接引,上我的马车,自东华门出。此后,等大火扑灭,便可借口赛娜慕与八公主丧生火灾蒙混过宫中耳目口舌,彻底放她们自由。
    计划虽好,但还是出了意外。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个人,就是叶奇妃。叶奇妃在赛娜慕前一年入宫,以奇为妃号的独属她一份,本该在最受宠的时期,却撞上赛娜慕入宫,彻底迷走了皇帝的心神,乃至于受孕降女,一切都压过了她。她不甘心,探知到皇帝将赛娜慕藏在了李贵妃的景仁宫中,受到李贵妃的庇护,她为了能够接触到赛娜慕,不惜牺牲色相勾引景仁宫内侍于欢,并贿赂了他大量的金银珠宝。这事儿做得极其隐蔽,乃至于李贵妃和她身边的人完全没有察觉到。于欢是景仁宫中的百宝内侍,管理景仁宫各类物品的增减添置,也有机会出宫,在外有养歌姬,虽然不能人道,却仍然好色。他在叶奇妃指示下,一直密切关注着赛娜慕和她身边的宫女,包括李贵妃的动向。最终,她们打算起火救赛娜慕和八公主出去的计划没能瞒过于欢,于欢将此事告知了叶奇妃。
    先帝在世时,赛娜慕在宫中是一个被当做不存在的人,无名无分,叶奇妃倒也还能容忍。在先帝驾崩之后,赛娜慕便被托付给李贵妃照拂。先帝妃子大多都要入寿康宫安置终老,有子嗣的则出宫往子嗣宅中居住。赛娜慕有一个女儿,又有李贵妃不,人家的儿子登上龙位,她已经是太后娘娘了。有李太后这个靠山,赛娜慕在寿康宫中必然活得比她这个无子嗣的后妃要滋润很多。待到公主成年出嫁,赛娜慕还能被接出宫去,去公主府中,得到公主驸马颐养天年。
    这已经足够令人羡慕了,没想到太后居然愿意冒大不韪,制造火灾送她出宫,彻底抹去她在宫中的存在。她被送出宫去后,太后定然还会让外面的人照拂她,自此以后衣食无忧,自由自在。想起自己的后半生将在寿康宫中孤独终老,叶奇妃不禁妒火中烧,怎能容忍赛娜慕就这样逃出宫去。但就算她去告状,宫中估计也不会有人当一回事,何况还有太后护着她,到时候她可能会有被灭口的危险。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太后要放火,她便添一把柴,让这把火烧得更热烈点,好叫赛娜慕真正葬身火海。
    于是她让于欢暗中从宫中火/药局偷偷夹带出了一部分火/药,并偷偷存储了一些桐油和木屑等易燃物,赶在李明惠、祁雨禾两位宫女点火执行计划之前,悄然将这些易燃物布置在西配殿中,并向外绵延,意图引火烧至太后居处的正殿之中。当时正值秋夜,天干物燥,吹着西北风,火灾一起,便无可阻拦。
    当夜,负责点火的是李明惠和祁雨禾,赛娜慕抱着孩子出了西配殿,在太后娘娘的正殿之中等待宫门开启好逃脱出去。然而火燃起来后顿时不受控制,一瞬间火舌吞噬了整个西配殿,甚至引发了小规模的爆炸,极为靠近爆炸源的祁雨禾被炸晕过去,随即被倒塌的沉重屏风压住,无法起身。李明惠也被爆炸的冲击波震住,在西配殿门口晕厥了片刻,随后惊醒。她着急万分,闯入火场去救祁雨禾,却被大火拦在外围,根本进不去。
    在正殿之中的赛娜慕听到了不寻常的动静,又见到有内侍着急忙慌地冲进正殿向太后报告火灾失控,她心知与自己情同姐妹的祁雨禾和李明惠陷入危险的境地之中,着急万分之下,丢下孩子,随着那个内侍冲向了火场。彼时景仁宫中所有的内侍宫女们都在拼了命地救火,除了太后身边贴身服侍的姜嬷嬷在,殿内无其他下人。太后追在赛娜慕后面想要拦她,却被身边的姜嬷嬷死命拖住,一句娘娘!您快去避难,陛下还小,还需要您照看啊!彻底将太后钉在了原地。太后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赛娜慕丢下孩子冲入了火场,看着她浑身燃着大火,撞开了西配殿的南窗,将重度烧伤、吸入太多烟雾而闭过气去的祁雨禾抛出了火场,但她自己再也未能出来,自此被大火吞噬。
    祁雨禾重伤,只能留在宫中,若是立刻得到救治,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赛娜慕就这么没了,但她还留下了一个孩子。李太后打起精神,催动浑身是烟尘焦黑、已然陷入呆滞的李明惠,逼迫着她抱着孩子立刻离宫。赛娜慕不能白白牺牲,至少至少她的孩子必须要出宫。李明惠抱着孩子,按照原定计划冲出了后宫道道宫门,最后被张居正带出了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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