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覃兆知晓孟子修和白玉吟眼下凶多吉少,决心帮助他们逃离追捕。趁着深夜,他躲开了粮行外的监视,一路小心翼翼来到了成贤街小院,他身上还背着一个包袱,里面装了给孟子修的行李盘缠。
    当夜孟子修本就没有入睡,一直坐在东厢中思索对策。听到有人敲门,他率先去开了门,都不曾惊动看门的老仆。见到了覃兆,他就心知事情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你和那位白姑娘必须立刻走。覃兆道。
    不,我一个人走,她就留在这个院子里。孟子修从覃兆手中接过包袱说道。
    这你难道是要引开追兵?你疯了!覃兆惊道。
    放心,我不会让他们抓到我的。孟子修返身回了屋,飞快地写完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两句话:予此去不知归期,卿切不可轻易离开宅院,待风头过后再做筹谋。予已留钱财于东厢宝匣中,卿可随意取用。珍重,勿念。子修字。
    留下字条后,他就立刻出了宅院,返身带了门,用黑斗篷罩住全身,一路疾行。覃兆急忙跟在他身后,道:
    你现在要去哪儿?表少爷,说实在的实在太匆忙了,我根本没办法送你去外地,赵氏粮行除了两京之外,就没有其他合适的落脚处了。
    覃叔,眼下赵氏粮行被盯上了,我不能再连累你们,我自有去处,你不必担心。你且帮我盯住成贤街小院,如遇危险,还请你协助白玉吟逃跑。但如若没有危险,你就不要在她面前现身。这个小院暂时交由你处置了,若我三个月后仍然不归,那几个仆从的工钱,还得麻烦你付,就算我欠的,我到了外地,会想办法寄钱回来。
    覃兆直摇手,道:说这些做什么,你就告诉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现在要先去寻海瑞海青天,与他商谈过后,再决定去路。您先回去吧,我会写信联系你们的。
    表少爷!覃兆急得拉住他,根本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找海瑞,他只想让他暂缓行动,先藏匿起来,等他安排好外地的行程住宿各项事宜,再离去为上。他要去做诱饵,这实在太冒险了,如何能让人放心得下?
    覃叔!我意已决,这是我复仇计划中必须执行的一环,请您谅解!孟子修斩钉截铁地说道,看着覃兆夜色中略显苍白的面庞,他缓了缓语气,恳求道:
    覃叔,这段时间一直麻烦您照顾,我实在无以为报。若还有机会,我定会回来报答您的恩情。最后我再请求您一件事,我被追捕的事,还有我与白玉吟的事,都不要告知我京中的家人,我不希望她们为我担心。
    望着眼前年轻人如此毅然决然的神色,覃兆不禁老泪纵横。他只是一介小商民,没读过甚么书,说不出大道理。但表少爷在他心目之中,是最高洁无私、最真性情之人,他能为一个刚刚认识不满一个月的女子牺牲到这个地步,在这污浊尘世、人人利己的世间,又有多少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表少爷!你一定要保重啊!他泣道。
    孟子修重重点了点头,随即紧了紧肩上的包袱,转身离去,再未回首。覃兆一直目送他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内,才擦了擦泪水,返身回去。
    当夜,孟子修躲开巡逻的夜兵,找到了南京城武定桥畔的海瑞府。这是个朴素的小院子,几乎可以称作寒酸。他很谨慎地在暗巷中候了一会儿,仔细观察四周的动静。察觉到小院子旁有一处二层小楼,那小楼之上有微光,里面印出人影,似是一直在监视着海瑞的小院。他判断了一下二层小楼视线的死角,准备潜入海瑞私宅。非常时期只能采取此种非常手段,尽管他非常不擅长做这种事,他不禁想起若是三妹在,她定能做到无声无息,而他,却只能尽他所能了。
    好在,海瑞贫寒,连院墙也修不高,只不过及腰的篱笆,孟子修翻起来也不算很费劲。他翻进去后,一直贴着墙边走,保证自己处在监视的视线范围之外。一路顺着院墙走到了小院的东南角,遇到了一间贴墙的屋子阻断了他的去路,他望了一眼屋子的窗户,窗框边竟然挂了一个木牌,其上书写着一小行字:夜来叙事者请翻窗入,拉铃静候。
    孟子修好生惊奇,看来似这种夜半翻墙进入的事,还不止他一个人做过了。
    他依言照做,从窗子悄悄翻入屋内,小心翼翼掩上窗户,借着窗外投入的微光,能看到窗台边就有一根拉绳,一直延伸到别屋去,他心一横,拉了三下,然后整理凌乱的衣衫,拍去身上的灰尘,在一片漆黑的屋内寻了个墩子落座。
    等了好一会,没见动静,孟子修刚要再去拉绳,就听到了鞋履趿拉的脚步声。不多时,一个身子微躬的白发老者缓缓步入进来,手中还拄着拐杖,返身掩上了门。他也不说话,黑暗中摸摸索索地寻到了另外一个墩子坐下,喘了口气,才开口问道:
    你不是我老友,来者何人,为何夜半来访?
    先生莫惊,晚辈孟子修,京中人士,家中军籍,父兄皆为锦衣卫。万历十年末,我家不幸卷入朝局纷争,父兄被杀害,母亲随即发病而亡。与我父兄之死直接关联的是当年的锦衣卫管狱所千户黎许鸣。黎许鸣已悬梁自尽,生前与南京户部侍郎白先石有密切的书信往来,白先石委托其调查潞王。我为调查此事南下南京,此案涉及到潞王,或许与我家中血仇也有关联。我寻到了白先石之女白玉吟,她告诉我,白先石昔年于天下交游,四处联络,您也是他密切交往之人。眼下我将白玉吟赎救而出,藏匿起来,而我遭到了暗敌追捕,不得不准备夜逃离开南京。出城前,迫不得已夜半来扰,实在失礼。但还请海青天相助,告知我您所知道的事。孟子修一番话有条有理,迅速说明了情况。
    海瑞沉默了片刻,道:我怎知你所说的事,是真是假?
    孟子修深吸一口气,回道:我无法证明我所言真实性,但海青天做过父母官,断过无数案子,我在您面前是否撒谎,相信以您的慧眼,必然一眼识破。
    呵呵呵呵,我一个快入土的老朽,并不是惜自己的命才如此谨慎,我是怕连累他人。听你声音,可真是年轻,你靠近点,让我瞧瞧你。
    说着他往窗边走了走,孟子修也起身来到他身前,海瑞借着月光看清了孟子修的面容,孟子修也看清了这个须发皆白、垂垂老矣的老者。海青天时年已过七旬,古稀老者,却依旧思维清晰,谈吐明快,十分不易。但能看出他已然患病,面色蜡黄,体态佝偻。昔年那个敢于上《治安疏》怒斥嘉靖帝的海刚峰,当真是老了,孟子修不禁感到世事沧桑的凄凉感。
    好好啊,年轻人,你很好我信你。海瑞的双目依然精亮,眸子牢牢盯着清寒月光照耀下孟子修的面庞,他仿佛透过这个年轻人的面庞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是在整理思路,最后道:你且去湖广躲一躲罢,有两个人你可以去寻。一是麻城李卓吾,他与白先石亦是好友,先石出事前,一直也和他有书信往来。而我当时已被锦衣卫监视,至今不曾得自由,先石出事我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如今也帮不了你。
    二是江陵张简修,这一切的开端都因张太岳而起,眼下最容易找到的就是他的第四子,他应当也知道不少。我唯一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件事牵涉太深,完全触及到了潞王最痛的地方,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多年经营下的局面就会崩盘。
    你等会儿罢,我给你写两封介绍信,你带着信去见他们,阻碍会小得多,他们的地址我也会给你的。
    孟子修大喜过望,忙拱手道谢:多谢海青天!
    你不必谢我,我只希望你能查明真相,所谓复仇,要复的并不只是你家中的冤仇,希望你能追根溯源,找出引起这一切的根源,将其斩断。这世上每时每刻都有如斯悲剧在重演,太令人痛心了。
    先生教诲的是,晚辈谨记。孟子修起身,躬身揖礼。
    辞别海瑞,孟子修连夜奔逃出南京城。自西面定淮门出,他打算沿水道一路往西北方向的长江而去,然后再沿江而上,入湖广。为了蒙蔽追踪他的敌人,他刻意在城门下候了一会儿,寻到一个提着篮子背着包袱正要出城的年轻妇人,他给了妇人一点银钱,请她扮作自己的同行者一道出城。那妇人起初十分警惕,但见孟子修谈吐不凡,面相也不错,似乎不是个坏人,最终还是答应了。
    在出城时,他刻意假装不慎打翻箱笼,在守门卫兵眼前收拾撒满一地的物品。那守门卫兵见他行迹有些可疑,还上前来问他要公验。孟子修是偷出京来的,随的是赵氏粮行的商堪,哪里有什么公验。最后还是那妇人替他解了围,说他是自己的小舅子,身体不好,自小养在家里不出门。好不容易这一趟入了南京城拜师读书,就住城外,并没有公验。那守门卫兵见有人替他说话,半信半疑,也就放他走了。
    孟子修随着妇人出了门,那妇人多看他好几眼,最后忍不住询问孟子修是不是惹了什么人。孟子修说自己是京中来南京访友的,自幼亲厚的叔父恰逢此时在湖广过世,他赶着去奔丧。那妇人对他升起同情心,直言她就家住定淮门外河渡口边,丈夫就是江上行船的纲首,恰好常年往返于川渝与江左之间。不日她丈夫就要启程,可以捎他一程至江陵。孟子修大喜过望,连道自己遇上了天赐的大好人,对妇人千恩万谢。
    孟子修是两日后才从定淮门外出发的,彼时已经有追兵在搜捕定淮门附近的地区了。他知道他引开追兵的计划成功了,接下来他需要考虑的就是甩脱追兵。自燕子矶出发,乘船一路沿江北上,孟子修都能透过蛛丝马迹察觉到有人随在自己背后。这段时间他连信都不敢往家里寄,生怕暴露了自己的行踪。直至抵达了江陵,他才算是松了口气。
    然而在江陵寻找张简修的过程很不顺利,并不是因为张简修的地址难寻,而是张简修身边有着大量的监视存在,他连拜访的机会也无,一旦在他家附近出现,必定会引起附近监视者的注意。孟子修停留了一旬长的时间,没能找到联系上张简修的办法,无奈之下只能作罢,转而先去麻城。
    至麻城,寻李卓吾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在此地,麻城芝佛院的名号实在太响亮了,好多人还是他的信徒。然而这位先生实在是脾气古怪又暴躁,实难接近。孟子修没有着急,先是作为学生在芝佛院听课学习,约一个月后,混了个面熟。随着不断听李卓吾讲学,潜移默化的,孟子修实际上也开始受到李氏心学的影响。后来多次在课上发言提问,课后还寻李贽探讨问题,总算引起了李贽的关注。约莫又一个月后,孟子修总算寻到机会,向李贽提起自己的来意,并提出了关于白先石的问题。
    李贽直言不讳地告诉他,白先石之所以会委托黎许鸣调查潞王,是源自岳石会的安排,他们都是岳石会的成员。岳石会是一个松散的组织,由各地志同道合的有识之士联结而成,目前只在京中有过一次秘密集会,彼时是万历九年,张居正还在世。岳石,岳是太岳的岳,石就是先石的石,这个组织就是张居正与白先石率先领头建立起来的,岳石此名并不是组织的正式名称,组织无名,实际上很多成员反对这种命名法,认为会暴露成员的身份。组织成员虽遍布全国,但彼此之间甚少见面,只以书信联络。为了能维持这个组织的隐秘性,张太岳曾专门拿出一部分钱款,建立了一个利丰镖局,除了押运组织内部的必要物资之外,也负责给组织成员之间传递书信。
    孟子修非常惊奇,押镖这个行当近两年不知从哪儿萌芽发生,居然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黎许鸣是岳石会中少有的锦衣卫,调查潞王立了功,被组织彻底信任接纳。但不幸的是,白先石还是出事了,潞王、唐福安勾结东厂中官张鲸对他发难,组织没有办法救他,成员们都感到异常无力与悲恸。潞王的罪证烧毁了,组织只能筹谋再寻机会反击。
    多年后,黎许鸣又引荐了其他锦衣卫加入,奈何连名单都还没送到组织内,就出事了。彼时正逢张居正家中被籍没,有一个掌握了张居正遗留关键信息的小婢女,名唤李穗儿入了诏狱。黎许鸣为了营救她,把自己也陷了进去。当时消息闭塞,黎许鸣联系不上组织的其他成员,他只有依靠他的老朋友戚继光之子戚祚国,打算将李穗儿送到登州卫去。彼时戚祚国袭登州卫指挥佥事,会在那里接应。为了完成这件事,他诈死,并委托另两位锦衣卫孟裔与其长子孟旭护送李穗儿。奈何这件事被张鲸、汪道明率先得知,他们放出假消息,误导唐福安将李穗儿当做了白玉吟,派追兵追杀。最后张鲸、汪道明得渔翁之利,借此事迫使唐福安失势,南镇抚司大换血,并且将李穗儿夺走。组织后来好不容易通过南衙一个名唤方铭的锦衣卫查找到李穗儿下落,并将她送入宫中避难。
    真相查明了,事情绕来绕去竟然又绕了回来,而孟子修的内心深处某些美好的愿景与期盼,已然支离破碎,彻底崩坏。若他的父兄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死,死的就实在太冤了。他的内心无着无落,竟一时之间,完全陷入了迷茫之中。
    他在麻城逗留了一年半的时光,跟随李贽修行心学,随后在李贽的介绍下,又离开了麻城,赴川蜀、江西、福建和浙江,连番拜访几位组织的成员,都是当世名流翘楚,与他们坐而论道,叩问己心。
    随着潞王对他的追捕放松,他也终于能与京中的家里取得联系,但信中他依旧采取避讳的态度,只字不提父兄血仇的真相。他在等待时机,若时机到了,他就要回京,与妹妹们重逢。而这段时间,他也始终关注着白玉吟的动向,覃兆与他取得联系时是他离开南京后三个月,彼时白玉吟已经悄然离开成贤街小院去寻他了,覃兆短时间之内也没办法寻到她。孟子修彼时心急如焚,坐卧难安,近乎陷入崩溃的境地之中。后来与覃兆联系了几回,终于在万历十三年的年末,覃兆于京城内部传来消息,说是寻到了白玉吟的下落,她居然出现在了京城的青楼添香馆之中。这添香馆是潞王的产业,她许是与潞王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
    孟子修思来想去,挣扎了很长时间,最终不曾露面去见白玉吟。他心知在这件事上,他对不起白玉吟,但他回京的时机未到。若他此时回京,不仅他自己会陷入陷阱,或许连他的两个妹妹也会被连累。他必须寻求更恰当的时机,一个潞王无法掌控白玉吟的时机,去把白玉吟带离。而他相信白玉吟有能力保护好她自己,她能与潞王达成协议,就一定能牵制住潞王作为她的保护伞。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漫长的等待中,他从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至及冠成年,得梁先生锦囊留字长荣,终成一个出类拔萃的青年人。万历十八年他回到了暌违已久的南京城,他成了岳石会在南京城的联络员,但这个组织已然不被如此称呼,眼下成员们正在积极谋求朝中政治联合,他们更希望能成为新党。随后为发展新成员安希范,他在南京逗留了比较长的时间。及至万历十九年,他得到组织传来的消息,宫中李穗儿即将逃离京城,方铭叛变不受控制,京中即将出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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