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什么也没查明白?
    周进同只能摇摇头。
    你啊,等着回去被郭头训吧!跟我回去!
    第44章 方铭(五)
    孟旷正站在北安门旁,望着不远处的安乐堂沉默不语。身侧,郭大友正在与一位北安门的守门禁卫将领交谈。一如在玄武门一般,二月廿八当日守卫北安门的禁卫军将领也被裁撤了,由于皇帝并不能确信穗儿是从哪个门出去的,所以当日所有值守宫门的将领全都下了狱,准备接受调查。今日值守北安门的将领也不清楚当日情况,不过他也找来了一个当日值守北安门的头脑比较灵光的士兵,郭大友照例询问他是否看到了什么特殊的情况。
    当日确实是有件很怪奇的事儿,有一队运送灯油的油车行驶到咱这里,被一队禁军巡卫拦下接受检查。就在那档口,有个老嬷嬷从那安乐堂里冲了出来,抱住那巡逻将领就咬,闹得鸡飞狗跳的。
    郭大友双目放光,忙追问道:那油罐车呢?
    出去了。
    你们没查?
    查了,每辆车我们都查了。那士兵道。
    真的?
    当然是真的。
    你们甚么都没有查出来?
    没有。
    郭大友盯着那士兵看了会儿,那士兵虽然一口咬定查了但什么都没查出来,但神色还是止不住地显出了一些慌乱。孟旷冷眼旁观,心中转着念头。这北安门的守门禁卫应当是和方铭有关系,至少二月廿八当日执勤北安门的那批守门禁卫都是方铭的人,他们知道油车内有人,但故意没有查直接放行了。眼前这个士兵知道有人会来侦讯此事,于是很是坚定地一口咬定什么都没查出来,殊不知这种强硬的态度最为引人怀疑。若是当日当真不小心放了人出去,如何能这般肯定,最起码要心虚或者不确定,才是正常之人的反应。
    孟旷又悄然觑了一眼郭大友,果见他眼角露出了得意的细纹,他应当是确认这北安门有问题了。
    你与我说一下,当时是甚么时候。
    这种事士兵不敢撒谎,因为找别人一问也能问出来,时间对不上就要出问题。于是他只能老实回答道:
    是午后没多久的事,我们是用了午食换了班不久就碰上了这件事。
    那个被咬的巡逻禁卫军将领你可认识?
    识得,是大汉将军童谷丰。士兵继续实话实说,这事儿没得扯谎。
    哦,原来是他
    大明皇宫禁卫军以锦衣卫为主,大汉将军约有一千五百零七人,主要负责仪仗及皇宫值宿。锦衣卫守着的门都是宫中贵重的大门,比如午门,乾清门等。其余门由京军上十二卫的亲军来值守。另有府军前卫带刀官守太子太孙府邸,三千营红盔将军,明甲将军,五军营叉刀围子手等在外围,长官皆称作把总指挥。此外,高官勋贵子弟可获勋卫散骑舍人,无定员,旗手等卫带刀官也有百八十人,共计八千余人。
    而可以在皇城中巡逻的一般也是锦衣卫的大汉将军,童谷丰还是其中最着名的一位。这是一位皇亲,他妹妹嫁与潞王为侧室,深得宠爱。他在锦衣卫中十分嚣张跋扈,经常利用自身背景权力打压异己。这家伙长得人高马大,更是一表人才,只可惜表里不如一,心黑得很。
    孟旷的心沉到了谷底,老姑姑为了救穗儿,居然惹到了这样一个人物。被一个疯癫下贱的老宫人咬了,此人必然要变着法子报复。怪不得连太后也没能保住老姑姑,孟旷甚至怀疑太后尚不知晓老姑姑现状,老姑姑可能根本来不及向太后求援,就被童谷丰往死里整了。老姑姑眼下不知怎么的就被他弄去了净乐堂,吕景石的说法是垂危,说明老姑姑应当还有一线生机尚存,只是必须要抓紧时间营救才行。
    我问你,那疯癫的老宫人你识得?郭大友的询问还在继续。
    那士兵踌躇了一下,但在郭大友犀利的目光下,他还是老实答道:
    算是识得罢,只是我也不知道她叫甚么名字。她在这安乐堂内也属少见,这外安乐堂是内侍养病处,都人们养病养老的内安乐堂在羊房夹道那里,就只有她一个老都人在此,她脸上还有大片的烧伤疤痕,看着很是吓人。
    她往日里可有这般发过疯?
    不曾,往日里是个特别安静的老太太,可能宫中有主子体恤她,给她单独辟了一个清静的小院子,她还整了个小菜园子种些菜。那日也不知是发的甚么疯,但这宫里唉,这种事太多了,见怪不怪了。士兵感叹道。
    郭大友顿了顿,似乎是在思索什么,不多时又问:送灯油的是甚么人你可知晓?
    他们都是惜薪司管着的粗使内侍,每日都要多次进出这北安门。宫中怕失火,桐油库都是贮存在皇城之外,每日就靠这些油罐车来回输送。
    郭大友转身就离了北安门,先往安乐堂而去。他找了掌管安乐堂的内侍,开了闭锁着的老姑姑的居处小院,问道:
    这院子你们可动过?
    还不曾动过,不过这里已经没人住了,若是还有别的内官生病,就要挪到这边来了。那掌管内侍回道。
    孟旷一步跨入这小院,有些吃惊于这小院里的整洁。小小的菜园子里种了不少菜,都是精心培养出来的。好多都长势良好,可惜它们的主人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吃到了。推门入屋,内里陈设简单,床单被子都是补丁,浆洗得发白,但却非常干净。桌椅板凳已然浮了一层薄灰,却能看出使用人的珍惜。
    郭大友在这里一无所获,这小院子实在干净得太过分了,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她或许早就做好了一去不返的准备郭大友嘟囔道。
    郭大友想得没错,孟旷甚至认为老姑姑洞悉了穗儿的全部计划,知晓穗儿会从北安门出,所以一直在观察北安门的情况。否则她又怎么会如此刚刚好地在穗儿陷入危机境地的情况下出现,解救于她?也许穗儿的计划,或者说恭妃与穗儿合谋的计划,其实已经被太后全部知晓了,而老姑姑身为太后的人,应当也被告知了此事。太后也许是有意要送穗儿出宫,虽然她不曾参与谋划,但她还是完成对穗儿最后的守护。这或许可以更合理地解释为什么老姑姑在被童谷丰送去净乐堂后,太后不曾施以援手。因为这或许就是老姑姑最后的诉求,她完成了她认为此生需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她觉得她已然可以瞑目了。
    为什么太后与老姑姑都会这样心甘情愿地守护穗儿,这必然与她的身世有关。孟旷现在有很多的猜测,虽然都没有证据,但她心里明白,穗儿必然身世不凡。
    孟旷站在院子里,望着这个简陋的小院,不知为何鼻间有些泛酸。大约是想起了穗儿曾在这里度过的时光,那时她几乎走投无路,乃至于差点把命给丢了,这里是她再度重生之处。她总是提起老姑姑如母亲一般,然而现在这个母亲却为了救她将自己陷入了极其危险的境地之中。穗儿的焦虑与无助,孟旷真是感同身受。她不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可怜的母亲
    十三,咱们去一趟惜薪司。十三?郭大友喊孟旷,却见孟旷在发呆,不由疑惑地看着她。
    孟旷回过神来,点了点头,然后随着郭大友出了这个小院。今日她几乎重走了一遍穗儿在宫中所经历的逃亡路线,除了恭妃处他们还没去之外,基本上穗儿会去的地方都去了。她走在她曾踏过的宫道之上,穿行在她曾穿过的廊桥宫门之中,两个时空仿佛都重合在了一起,让她起了十分奇特的感受。那段她不曾陪着她度过的九年时光,也好像就这样融入了她的生命之中。这座宫城的浩然复杂,如此牢牢地将她吸住,她切然体会到了穗儿陷在其中想要挣扎出来的苦闷,她为此付出了无数的努力,也完成了大概是这座皇城建成以来就不曾有过的壮举。如今她的努力成果将由自己来守护,她会让这座宫城以及他的主人明白,这世上没有可以永远禁锢他人的牢笼,也不存在可以永远掌控他人的权力。
    小人物虽然卑微,但依然有蚍蜉撼树的勇气,巧于钻营的智慧,愚公移山的精神,这些加在一起,才是天下苍生之能,是载舟之水之能。
    十三?你没事吧,怎么感觉你怪怪的?前方的郭大友回过头来看向她,问道。郭大友心思非常敏锐,尤其善于感知他人的情绪变化,对于熟悉的人更是如此。
    孟旷摇了摇头,打着手势道:这宫里待久了真是气闷,有些难受。
    郭大友神色微变,叹了口气道:你说的没错啊,我每次入宫都有这种感觉。真不知那些汲汲营营要往上爬,要进这座宫城的人在想什么。可以的话,我还真不想成什么大人物。若不是一直有人提携我看重我,我也不会走到今天。你也别想那么多了,咱们做好自己的事,升迁发迹之事咱也不强求,混到该致仕退伍的年纪,就回乡种田去。
    孟旷点了点头,从前她将查明父兄之死,报得家中大仇设为自己的毕生目标,而如今,她的毕生目标又添了一个,那就是救助穗儿彻底脱离苦海。虽然此二者绝非易事,她至今也都毫无头绪,但如若能侥幸完成,等一切结束了,她也想离开京城与家人一道寻个宁静的地界,辟几亩地,建个田庄小院,过些寻常日子。
    只是孟旷也不知这世道是否能允许她归隐乡野的愿景达成,如今俯瞰这片王朝大地,百姓流离失所,多地起义烽起,四邻如狼环伺,朝中短银少粮,达官贵人各个损公肥私,蚀蠹朝政根基,这个王朝好像已然病入膏肓,究竟还能支撑多久呢?又有哪里是她可以隐居的乐土呢?
    她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百户,是否当真就能在这样的世道之下独善其身?这个问题已然不止一次浮现于她脑海之中,到了今日,终于转化成了擂骨罄魂的诘问。她内心深处有一种莫名而来的恐慌之感,她想要有所作为以抵挡她预感中山雨欲来的风浪,可她却又不知该如何做才好。
    她不禁望向阴沉沉的苍穹:父亲,母亲,大哥,你们在天之灵是否能给晴儿一些指点。晴儿究竟该怎么做,才能在这乱世之中保一家人周全?
    怀着沉重的心情,她跟着郭大友至惜薪司。不巧的是,惜薪司只有一位老态龙钟的老内侍留守,问他什么都是白搭,其余人等似乎都出去办事未归。郭大友等不及,于是干脆带着孟旷出了宫,回到了北镇抚司。等二人换好衣服,时辰已然不早了,她们在宫内调查了一整个下午,此时时近日暮,该是归家的时候了。周进同被张百户带回的消息传了回来,听闻他出去跟踪人却被打晕了丢在猪圈里,孟旷心觉丢人的同时,又莫名松了口气。
    十三,你家中不太平,就早些回去罢,我不留你了。明儿来这换好内侍服,到西安门外等我,还是辰时。我去问问周进同这小子到底怎么回事。
    孟旷点头,转身快步离开了北镇抚司。郭大友注视着她消失在了暮色之中,眸光沉沉。
    第45章 尘骨(一)
    夜幕降临,穗儿焦急地等在正堂东侧的穿堂甬中。外面的客人已然少了,前院通往后院的通道也重新打开了。
    前堂看诊的最后一位客人已然离去,灵济堂忙碌了一整天,总算打了烊。孟暧刚准备关上大门,暮色中,孟旷的身影出现在了家门不远处。她快步而来,风尘仆仆地跨进门中。一入门,她就立刻栓好大门,然后对身旁的孟暧道:
    清虚师兄弟三人可在?
    都在,准备留他们用晚食呢。
    好,把大家都聚到偏厅吃罢,我有事要说。孟旷说着便准备回屋换衣,却不防一眼瞧见穗儿从穿堂甬中走出,立在夜色中望着她。她一边快步向她走去,一边摘去了面上的阿修罗面具。
    晴十三哥她刚要开口说话,就被孟旷打断道。
    你先与我来,我有事要与你说。说罢拉起她的手臂,带着她往后院去。这一次她动作很温柔,穗儿随着她,心中却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二人入了西厢寝室,孟旷一面卸下全身的武装,开始更衣,一面对穗儿道:
    现在情况不大妙,我今日入宫,见到吕景石了。他暂时没有大碍,但是他悄悄告诉我,老姑姑被送到净乐堂去了,性命垂危。现在是一刻也耽搁不得,如果要救老姑姑,我今夜就要行动。
    我跟你去!穗儿的整颗心都悬了起来,忙焦急道。
    你就别跟过去了,你现在境况也是最危险的,各方势力都盯着你,你只要走出这个院子,就有暴露的危险,我很难保证可以护你周全。孟旷说这话时,从自己的衣柜里翻出来一套全黑的武服,开始往身上套。
    你让我跟着去罢,我怕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她了。穗儿声线在颤抖,眸光灼灼地盯着孟旷,琥珀眸子里含着泪光。
    孟旷停了穿衣的动作,望着她,半晌不曾答话。穗儿走上前来帮她系衣带,道:
    就当让我去给她送终,她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了,净乐堂那是个什么地方我知道的,她只要踏足那里就没有出来的可能了。吕景石的性格我了解,从他嘴里说出垂危二字,恐怕已经是最好的状况了。我们今夜去,就算能找到活着的她,也很可能救她不出,我只能去与她送终。
    她系衣带的手在颤抖,孟旷垂眸望着她,然后缓缓抬起双手包握住她冰凉的双手,道:
    好,我带你去。
    穗儿抬头,向孟旷展露出一个凄美的笑容。
    时间不早,再过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就要入宵禁时分,城门要关闭了。换好夜行服的孟旷领着众人在偏厅汇集,一边飞快吃晚食,一边快速简洁地解释了今日她在宫中的所见所闻。其间,孟暧也向孟旷展示了那个今日丢入家中的竹筒信件,问孟旷此事该怎么办。
    孟旷想了想道:此事需谨慎行事,虽难免有诈,但仍有必要试上一试。明日先不急着带穗儿去,我单独去摸一摸情况,这信上并没有说一定要穗儿去赴会,恐怕对方也清楚穗儿出去不方便。此事暂且搁一搁,今夜才是当务之急。眼下穗儿在更换夜行服,我会带她去,但是该怎么去是个问题,单独骑马目标太大,步行又太过浪费时间,只有驾马车去。我考虑过了,一会儿咱们先去一趟万记茶肆,借他们的马车一用。如果有可能,用马车将老姑姑救出来也是必要的。但今夜咱们出了西直门,恐怕就来不及返回了,肯定得在外头过夜。去的人不要多,我得带个懂医术的人跟我们一起,我怕老姑姑需要救治。
    姐,我跟你去。孟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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