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们进来罢。
    孟旷随着骆思恭、罗洵和郭大友入内,叩首参拜。
    免礼平身。皇帝道。等众人站直身子,垂首侍立等待皇帝问话,皇帝却一眼看到了孟旷,指了指她道:
    那年轻的后生,可是百户孟旷?
    孟旷拱手揖礼,却不答话,一旁骆思恭见状,代为说道:
    回禀陛下,此子确为孟旷,因为颞颌受过伤,他很多年不曾开口说话,还请陛下恕罪。
    哦,原来如此,朕听骆指挥使提起过此子的情况。还真是个俊俏的后生,据说他一直戴着一张修罗面具,面具呢?皇帝好奇地问身旁的张诚。
    回陛下,那面具形状可怖,戴着面圣实在不敬,奴等没让他带进来。
    唉,何必如此,既然孟百户下颌有伤必须戴着面具,朕准他戴着面圣,在宫中也行走无碍,你们把他的面具取来。皇帝道。
    喏。
    说话间皇帝看了张诚一眼,张诚会意,躬身一礼,退了出去。
    此事皇帝要避开宦官群体来查孟旷对皇帝的意图有了直观的印象。
    皇帝与骆思恭寒暄了两句,随即看向一旁立着的罗洵,展露出笑容,道:
    罗千户,朕这回可要仰仗你了。
    陛下请吩咐,微臣罗五万死不辞。罗洵叉手恭敬说道。
    朕最近啊,有两件烦心事。一是西北宁夏的哱拜叛乱,眼下消息闭塞,缺乏斥候,魏学曾那里的消息要传入京师着实困难。朕需要及时详尽且务实的军报,这件事骆指挥使你来安排,巡堪所恐怕要出大力,罗千户,要麻烦你挑选好手来办此事。
    请陛下放心,微臣已与罗千户商定,挑选所内七成三年以上资历的锦衣卫听候差遣,日夜兼程探听传递消息,微臣与罗千户会统揽指挥,必不辱使命。骆思恭躬身答道。
    好,朕相信尔等的安排。皇帝对此回答十分满意,随即又道:
    这第二件事,是宫中逃出去一个都人。这事儿真是闻所未闻,若是个无关紧要的都人也就罢了,此女对朕来说有关键的作用,且她背后似乎牵扯到十分复杂的势力网,朕不能让她跑了。此女名唤李惠儿,入宫时是尚服局的,曾被太后赏识,在太后那里侍奉过,后来也跟过恭妃一段时间,随后回到了尚服局。大约就是前几日刚刚逃出宫去,应当利用的就是各宫分发贡品的机会。朕要你们查明白她到底是怎么出宫的,有哪些人参与此事,此女背后到底还藏着哪些势力,她出宫的目的为何。此事要绝对保密进行,不可声张,你们也不可表露身份。朕将此事交予你们查,而非掌管此事的内官监、司礼监,就是因为朕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朕在查这件事。密查出来的消息,直接报与朕知晓。
    罗洵看了骆思恭一眼,见骆思恭不答,于是躬身道:微臣明白,此事微臣就交与郭副千户和孟百户来查,他二人都是所内最精英的巡堪锦衣卫,郭副千户极擅套取情报,孟百户追踪循迹为所内第一。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皇帝蹙了蹙眉,问了句:他二人此前在宁夏探过情报,做得很好,安排到此事上是否会对军情刺探有所影响?
    罗洵拱手道:陛下,此事绝密,此二人可信。
    恰逢此时,张诚在外求进,以递送孟旷面具。皇帝准了,张诚入内,将面具呈递给孟旷。孟旷接过面具,跪地,将面具戴上,革带于脑后用力拉紧,仿佛用力将自己的口部封死,随即叩首拜下。郭大友也随即沉默不语地跪地叩首。
    皇帝盯着这一幕,对于他来说,再没有什么场景比孟旷戴上修罗面具这一幕更能佐证罗洵的荐辞。一个不会说话的锦衣卫,就不会乱说话。
    既如此,此事就交与郭副千户和孟百户来查。皇帝下了命令。
    第42章 方铭(三)
    三月初三,过午,中城兵马司值房。曹光打了个饱嗝,懒洋洋地靠在土炕边,口里叼着根剔牙的竹签儿,没精打采地发着呆。
    不多时,值房内又进来个人,曹光撇头一看,发现原来是自己的下属刘什长。他不知从哪儿顺了一把烟草,过来巴巴地让给他一点。曹光笑了笑,接过他孝敬的烟草,丢一小撮入口慢嚼起来,神色不由透出享受的意味。最近这种从闵粤烟瘴地区传入京中的玩意儿在京军中盛行,放在口中嚼着能提神醒脑,不多时更有飘飘欲仙之感,十分令人上瘾。还有人用铜管攒之,点燃一头来吸,气息醉人。
    唉曹光哀叹了一声,学那酸腐文人般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后面甚么来着?
    诶呦,曹爷,您这不是为难俺嘛,俺就识得那么几个大字儿,自个儿的名字都写不顺呢。刘什长笑道。
    曹光鄙视地望了他一眼,刘什长陪笑道:
    曹爷这是怎么了?甚么淑女好求的,这是想女人了?哪个女人还有您求不得的呀。
    你曹爷我虽然在兵马司里算个人物,但要是碰上锦衣卫那也是没辙。就前些日子,咱们不是在跑马场那边碰上个异域美人吗?
    啊!是灵济堂的那个!刘什长拍手道。
    对,今儿早上我路过那儿,瞧见她家里出来个六品锦衣卫,戴个恶鬼面具,忒个凶煞可怖。还跟詹宇那小子打招呼来着。你说,灵济堂一个医馆,怎么会有锦衣卫从里面出来?还有那个异域美人和灵济堂啥关系?为啥会住在那里?
    该不会是那锦衣卫的婆娘罢。刘什长话刚出口就被曹光照着脑门拍了一巴掌,他忙改口道:
    曹爷息怒息怒,俺胡说的,不作数。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又没盘妇人发髻,明显的还没嫁人呢。曹光瞪着眼道。
    是是是,俺眼拙,还是您观察仔细。
    曹光转而继续道:我老远的也听不清他们说话,但看当时情状,那锦衣卫应当就是灵济堂的当家的,不是那孟大夫的兄弟就是老板。你说,你有没有门道弄清楚?
    嘶您刚才说他戴着恶鬼面具?该不会是最近军中疯传的那个刚升了十三太保的孟十三罢?又是从孟家出来,怕是姓孟没跑了。刘什长突然想道。
    就是那个甚么螣刀修罗孟十三?
    对。
    这么一想好像还真有可能。啊,若是真的,那岂不更糟,这种北司的恶犬,咱们可惹不起。曹光道。
    唉,曹爷您放心,我认识一个人,对校场口那一带非常熟。我带您去见他,他是个给钱就办事的主,只要您慷慨解囊,他必然能让您心想事成。
    曹光顿时来了兴趣,问道:甚么人物?
    九指王。
    甚么九指王?
    他姓王,只有九根手指,所以诨号九指王。刘什长解释道,此人是个马贩子,以前专门给御马监做事的,现在给京营供马。他在塞外有门路,认识几个塞外养马的蒙古鞑子,每年都能给御马监供不少好马,后来张鲸倒台,他也跟着倒了霉,到这校场口来了。校场口是他的地盘,校场的大马厩也是他管着。这家伙早年间是个跑马帮的,实打实的和马匪干过架,还被削掉了一根指头,端的是个厉害人物。校场口那一带的情况他门清儿,加之他是个认钱不认人的主儿,问他准没错。
    你居然会认识这么个人物?曹光好奇道。
    嗨,您知道我家那混小子弟弟整天惹是生非的,要不是拜在他手下做事,就差点被人打死了,这人也算是我的恩人了,我弟弟忠心替他做事,他也能看我几分薄面。刘什长道。
    那成,你尽快安排我去见见这个人物,钱方面不是问题。
    好嘞!包在我身上。我马上就去找我弟,今儿晚上估计就能安排您和他坐下来吃酒。
    面圣结束后,孟旷随骆思恭、罗洵与郭大友返回北镇抚司用午食。他们回来后,仍然没见周进同的身影,郭大友有些诧异,派了手底下另一名姓张的锦衣卫去寻他。午后骆思恭与罗洵要去做西北军情刺探的部署安排,郭大友则与孟旷一起,重新返回宫中对宫女失踪一事进行调查。他们之所以还要出宫一趟,是因为身着锦衣卫制服着实太过高调,如要密查,他们就不能暴露身份,所以必须要换上其他的服装。内官监为他们准备了内侍服,二人换上身,孟旷将面具卸了下来,代为用一块黑巾兜蒙住下半张面庞,虽然依旧打眼,但好歹不那么吓人了。郭大友为遮盖住自己的满面虬髯,也学孟旷将下半张脸蒙住。
    郭大友瞧她这总是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模样,不由打趣道:真是有意思,我蒙面是要遮丑,你蒙面是要遮美。我说十三,其实你蒙着脸是怕女人们都往你身上扑罢。你要是不蒙面在内廷走一遭,不知有多少宫女要跟着你也玩失踪了。
    孟旷翻了个白眼算作回答,郭大友不禁哈哈大笑。这个孟十三,别看平日里沉默寡言、冷若冰霜的样子,但其实熟悉了还是挺有趣的。
    唉,你跟我说实话,你是真不能开口说话还是假不能?我瞧你下巴也没伤痕,吃饭咬东西也没问题,其实你能说话吧。郭大友笑问。
    孟旷顿了顿,抬手指了指自己的下巴位置,竖个大拇指表示已经治好了,随即两个手掌并在一起做开阖状,然后猛地分开双掌,表示平时无事,就怕一用力脱臼。然后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头,神色淡然的摇了摇手,表示自己其实是因为嗓子问题不能开口说话。
    郭大友问道:嗓子发不出声来?
    孟旷点了点头。
    哦可问大夫看过?郭大友又问。
    孟旷点头,随即又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摇了摇手,表示治不了。
    那还真是奇怪了。郭大友嘟囔道。
    孟旷打着手势表示,希望郭大友能对自己嗓子不能发声一事保密,她不希望别人知道。郭大友点头表示理解,锦衣卫选拔中会剃除身有残疾之人,嗓子不能发声那就是哑巴,是不能入锦衣卫的,这与下巴受伤平时不常说话不是一个概念。当年孟旷入锦衣卫虽然是走的后门,有几个与她过世父亲关系很好的老锦衣卫照看,但要过选拔这一关,还是得编造谎言。这年轻人也不容易,怪不得要瞒着这件事,郭大友总算理解了。
    孟旷因为平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入北司两年了,都不曾和任何人聊过天,更别提谈及她无法开口说话的原因了。就连和她搭档了一年的郭大友也不清楚此事。眼下北司内部人大多是以为她因下巴有伤而不能说话,这还是引荐孟旷入北司的老教头的说法,却没想到居然是因为嗓子的问题。
    只有孟旷自己知道,想要毫无破绽地隐瞒自己女子的身份,有时候必须故意给人露个破绽。没有什么谎言是可以永远欺骗所有人的,想要尽量长久地维持谎言,就要学会堪破他人心理。这世上自作聪明之人太多,尤其是在这勾心斗角的京师皇城之中。真话不可尽说,谎话也不能一次说全。因下颌脱臼不能说话这个谎言底下还有一层嗓子受伤不能说话的谎言兜着,再加上一个害怕因为嗓子有伤不能入锦衣卫的隐瞒理由,如此方可防住那些好奇心强又易起疑心之人的窥探。
    这都是二哥教给她的。想起二哥,她的心不由又一次低沉下去。近些日子家中一直没收到二哥来信,罗道长云游外出,主要也是因担心二哥而去寻他。听孟暧说,罗道长在孟旷归家前有传回过一封信,当时他人在皖北,不日就将抵达南京。算算日子,现在他也应该入南京了,不知他是否找到二哥了呢?二哥又是不是已经北上了?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孟旷收拾好心思,随郭大友再度入宫。眼下想要隐瞒穗儿在宫中的经历恐怕是做不到了,她只能想办法帮一帮那几个曾经在宫中襄助过穗儿的人。还有老姑姑,穗儿非常担心她,孟旷此次入宫也希望能弄清楚老姑姑的状况。
    他们的第一个去处便是尚服局,一名姓崔的宫人是那里的主事人。郭大友将她招到隐秘处,暗暗出示了身份令牌,向她详细询问了李惠儿的情况。那崔尚服知无不言,和盘托出,更是非常害怕此事把自己卷进去,一个劲儿地把她自己往外摘。孟旷从旁静听,她的说辞与穗儿所说并无任何出入。而她显然还没想明白穗儿到底是怎么消失不见的,只说肯定是有人帮忙,但是谁帮的,怎么帮的就不知道了。
    我再确认一遍,李惠儿二月廿八全天都在尚服局内,有旁人目睹,但是掌灯时分用晚食后她就不见了。是这样的吗?郭大友反复确认道。
    没错,就是这样的。军爷,我可不敢撒谎呀,内官监也来问过好多次,我都是这么答的。崔尚服惶然地说道。
    听闻二月廿八是各宫挑选贡品的日子,你们尚服局可有人员出入内廷?
    有一批织染局的内侍前来送布料,但这是例行事务,隔几日就会有,并不是送贡品。崔尚服道。
    可注意到甚么特殊之处?
    崔尚服仔细想了想,摇头道:实在是没注意到有甚么特殊之处。而且那些织染局的人是午前来的,很快就走了,李惠儿那时还在尚服局内呢。
    但是没有人看清她正脸,不是吗?郭大友笑道。
    崔尚服满目诧异,刚要说话就被郭大友打断:多谢崔尚服,我等这便走了。此事还请您严守秘密,切不可往外传。
    我知晓,我绝对不敢说半个字。崔尚服忙连连点头,她还想要这条小命,绝不敢与锦衣卫对抗。
    此外,还请您仔细查一查当天这尚服局里的人数,是人数与往常一样不多不少,还是少了一个,确认后告知我,我明日还会入宫来问。郭大友道。
    崔尚服只能点头表示明白。
    一旁的孟旷这一刻内心真是对郭大友起了钦佩之情,尽管她已无数次钦佩他的智慧。此人实在是思维明晰,只是问答几下,就搞明白了穗儿金蝉脱壳的脱身手法。假以时日,此事必然要被他查得明明白白。孟旷只能默默等待时机,跟在他身边上随着他查。但愿可以将他误导入调查歧途。
    郭大友与孟旷从尚服局里出来,道了句:接下来咱们去内官监。随即率先往北而行。孟旷跟在他身后,走在空荡荡的宫墙夹道之中,望着头顶阴翳的天空,孟旷一时不由感受到一种失足陷入巨大牢笼的可怕压迫感。想着穗儿竟然在这样的深宫中生活了九年的时间,她的心口不禁又泛起隐隐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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