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如传言一般,不由分说,甚是凶悍地叫人拆了猎庄的围墙与半扇大门。
    家丁不敢动武,一时尽数围了过去,连劝带拦地阻了半日,总算盼来了已不知所踪了大半个时辰的国公爷。
    表少爷带了人,说这门不好,硬要全拆下来。
    家将没能劝住,灰头土脸跪下:是属下护卫不力,老爷
    家将愣了下,看着跟在老国公身后的云琅,错愕半晌,慢慢瞪圆了眼睛。
    虔国公负着手,扫了一眼遍地狼藉,冷哼一声,一言不发向室内走过去。
    云琅一眼瞄见萧朔,蹑手蹑脚要过去,听见背后一声沉叱:滚过来!
    云琅脚步一顿,老老实实转了回来。
    萧朔蹙紧眉,伸手将云琅牢牢拽住,几步上前:国公。
    多年不见,你倒越来越长本事。
    虔国公扫了两人一眼,面色冷然:不止知道和老夫对着干,胆子也越发大,已不必认我这个外祖了。
    萧朔不知云琅为何忽然叫他拆门,此时却打定了主意,半句不提,过去俯身跪下:外祖父。
    云琅贴着边过来,也想跟着跪,被萧朔抬手拦住。
    云琅有点着急,想和他说话,弯下腰低声:等会儿,你听我说
    此事不该你说。
    萧朔淡声道:你的亲兵拿来了暖炉厚裘,你先去暖一暖,缓过来再说话。
    云琅欲言又止,徘徊半晌,还是过去抱了暖炉,蹲在了萧朔边上。
    今日之事,怪我不知轻重、与他调侃胡闹,以致一时失了分寸。
    萧朔收回视线:怪不得云琅冒犯。
    虔国公转回来,负了手看着他:又是怪你?
    萧朔低声:是。
    老夫不过闲来无事,沿围墙散心,凭空便从墙上掉下来个人。
    虔国公几乎有些匪夷所思:莫非是你给扔进来的?!
    萧朔扫了一眼云琅,攥了下拳:是。
    云琅:
    虔国公没想到他竟真敢答应,愕然瞪了萧朔半晌,冷笑:好,好。
    你就打定了主意,什么事都护着他,是不是?
    虔国公是军伍出身,脾气上来,照四下里一扫,顺手抽了条寸许粗的木棒:既然找打便跪着!
    外祖父年事已高,动气伤身。
    萧朔跪得平静,将人牢牢护在身后:您要打要罚,只吩咐便是。
    云琅蹲在边上,按着额头,叹了口气。
    这些年祖孙两人便不曾好好说过几句话,一地的家丁都看熟了这等事,不敢劝,心惊胆战悄悄散了,抱着柴草尽力堵上了门。
    风雪愈寒。
    萧朔垂了眸,仍油盐不进地跪着。
    虔国公气得咬了牙,举了棍子便要打,却还不及落在萧朔身上,面前已又多跪了个人影。
    云琅跪得郑重,将暖炉搁在一旁,伏在雪地上,给老人家叩了个头。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要给老夫来这套,你也要替他挨揍?
    虔国公面色冷了冷,沉声冷嘲:真以为老夫会心软
    云琅膝行两步,低声:外公。
    虔国公脚步一顿,花白的眉毛死死蹙紧了,冷然挪开视线。
    我不替萧朔挨揍。
    云琅老老实实道:风雪这般大,太冷了,我想先进去。
    虔国公:
    虔国公有些年头没见识过云家小子的不见外,眼看着云琅蹬鼻子上脸,一时竟叫他气乐了:你倒敢说话,不怕老夫一刀劈了你?
    劈就劈了。云琅小声,还能给外公听个响,解解气。
    虔国公张了张嘴,竟不知该怎么接,百思不得其解瞪着他。
    云琅总算弄清了这对祖孙怎么吵到了今日,牢牢按着萧小王爷,绝不准他再多说一个字:您先揍萧朔,我进去喝口茶,暖暖身子就出来。
    不过些许风雪,也好意思说受不住。
    虔国公看了云琅半晌,冷然回身:你们两个昔日可没这般娇贵,想来这些年
    这些年,萧朔只身支撑琰王府,背负血仇韬晦转圜,劳心伤神。
    云琅主动接话:我四处逃命,破庙睡过,山沟滚过,弄来一身伤病,到现在都没好全。
    这般糟蹋下来,都不如少时那般康健。
    云琅轻叹:自然也不能履围墙如平地,视风雪作等闲
    虔国公在墙边蹲了小半个时辰,亲眼看着云琅从围墙外如履平地飞进来,掉在的地上。
    他有些年没见过这般信口开河的,看着云琅,一时竟不知该从何驳斥起:你
    我翻进来,都费了很大力气。
    云琅唏嘘:可惜偏偏无人看见,没人能替我作证。
    云琅看向右边:家将大哥,您看见我进来了吗?
    家将防卫不力,面露愧色:回国公爷,属下未曾看见。
    可惜。云琅叹了口气,看向左面,这位家丁大哥,您看见我进来了吗?
    家丁只听见了声音,有些愣怔,摇了摇头:不曾
    云琅点了点头,扼腕惋惜:他们都没看见。
    自然您是堂堂国公,开府仪同三司。
    云琅:也是绝不会大雪天里用敛息术避开自家护卫,蹲在自家猎庄墙角,偷听我们在外面说话的。
    云琅诚诚恳恳:也不会因为不小心惊动了护卫,引得一群人四处搜寻,不得不躲在了柴垛后面。
    云琅:故而,您也绝不会看见我进来。
    虔国公:
    虔国公怒从心中起:混小子,莫以为老夫真不敢揍你!你
    云琅要说话,不留神呛了口冷风,一迭声咳起来。
    他如今身形单薄,瘦得衣物都有些空荡。这阵咳嗽缓不下来,力气不济,单手撑在了雪地上。
    云琅面色苍白,压着咳意,努力朝他壮烈笑了笑:您放心揍,我绝不跑,叫您揍过瘾
    虔国公巴掌举得老高:
    萧朔再忍不住,抬了头,想要将他拦在身后。
    云琅跪在雪地里,摇摇欲坠的,不着痕迹把人一脚踹回去:不瞒您,如今我二人在朝中步步维艰,原本也累得快撑不下去了。
    前阵子,萧朔已找好了块风水好的墓地,只等着什么时候有幸一块儿丢了性命,埋下去一了百了。
    云琅垂眉低声:您将我们揍散架了,便就此撒手,什么都不用再管
    胡说八道!虔国公再听不下去,怒气攻心,才几岁的黄口小儿,就满口生死之事!
    不就是朝堂里那些破事!叫人欺负到头了,觉得心灰意冷了?
    虔国公气得双目圆瞪:一个两个的有骨气,只知闷头钻挠,不知道借外头的助力,不知道去找人帮忙!现在跑来喊委屈,早些年
    云琅撑着雪地,慢慢跪坐下来,低了头。
    虔国公咬紧了牙关,死死盯着他。
    云琅还想再没边没沿地哄老人家几句,将此事轻轻揭过,话到嘴边,攥住了袖子里的木头小兔子,竟没能说得出。
    云琅坐了一阵,跪伏下来。
    他阖了眼,额头静抵着冰凉的雪地,不再出声。
    虔国公眼底通红,胸口起伏几次,冷着脸色转过身。
    云琅终于在心底松了口气,阖了眼,将眼中热意慢慢敛回去,回手摸索几下,扯了扯萧朔的袖子。
    萧朔拧紧了眉,将他从雪地上扶起来。
    云琅按着约好的,没再不管不顾倒在萧朔面前,朝他笑了下,轻声道:没事。
    萧朔握住他的腕脉,将人护进怀里:少说话。
    外公好歹也曾是禁军统领,在朝中待过这么些年。虽说当时悲愤交加,受人蛊惑,过了这些年,早全都想明白了。
    云琅靠着他,指指点点:还不是你,半句好听的话也不会说,每年照例来气人找打。
    萧朔肩背无声绷了下,垂了视线:是我的过失。
    也不怪你,你一个人支撑着琰王府,众矢之的。处处都死盯着你,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云琅大声嘟囔:你不敢与外公走得太近,是怕他日你出了事,再牵连虔国公府。
    萧朔不欲他再多说,拿过暖炉放在云琅怀里,又用厚裘将人裹严。
    云琅这会儿是真冷了,咳了两声,压了压气息:外祖父没有服软,也不是想见你又不好意思见,故而今日,也并没躲在墙内,悄悄探听我们在墙外的动静。
    云琅靠在萧朔怀里,字正腔圆,好心强调:家丁大哥们找了半日,也并非因为外公偷听见了我说你吐血,一时紧张,踩翻了一处柴垛
    虔国公再听不下去,大步走过来疾言厉色:老夫听得见!
    云琅心安理得,把萧朔推出来:揍他。
    虔国公:
    虔国公看着萧朔,一时甚至有些想不通,今日为何不在见着云琅的第一眼便将这小子攒了手脚捆上扔出去。
    好不容易缓和了两边气氛,云琅来回看了看,抓紧时间扯萧朔,无声做口型:快,说几句好听的,叫外公心疼
    萧朔抱着他,阖了下眼:外祖父。
    虔国公已被云琅气得不知该怎么生气,回头看着萧朔,虎了脸沉声:干什么?
    萧朔低声:您疼疼云琅。
    虔国公:
    云琅:
    云琅就少说了一个字,快被他愁死了:叫外公心疼你
    您疼疼他。萧朔闭上眼睛,求您替母亲对他说,不要叫他再难过了。
    云琅话说到一半,愣了愣,转过头。
    虔国公慢慢拧紧了眉毛,看着云琅茫然无措的神色,静立半晌,沉声道:先进去。
    萧朔膝行两步:外祖父
    进去!没看见他冻成什么样了?
    虔国公狠瞪一眼,咬牙道:去熬姜汤,拿虎骨酒过来。
    家丁回过神,忙送着两人进了会客的外堂,又依言跑去准备。
    虔国公冷眼旁观,看着萧朔小心将云琅安放在榻上。他立了半晌,走过去,半俯了身牢牢盯着云琅。
    云琅刚把老人家蹲墙角的事抖落干净,一时有些心虚,咳了咳:外
    乱叫什么。虔国公寒声道,谁是你外公?
    云琅微怔。
    当初两人年纪都还小,成天跟在王妃身后到处乱跑。他看着萧朔有这么多亲眷长辈,很是眼热,也跟着乱叫。
    除了爹娘没叫在一块儿,什么都是跟着萧朔叫的。
    后来出了事,云琅其实自知,已早不该再这般觍着脸张口。
    他摩挲了下袖子里的小木雕,垂眸静了片刻,尽力笑了笑,从容道:国
    当初老夫的孙女要许给你。虔国公冷然瞪着他,你为何不要?!
    云琅:
    萧朔手臂一紧,倏而抬头。
    云琅一时不察入了套,干咽了下,讷讷:前人前人说的,戎狄未灭,不让成家。
    定亲你也不要!
    虔国公这口气憋了好些年:叫你相看相看你都不肯,前人说了戎狄不灭不让看小姑娘吗?!
    虔国公只这一个宝贝女儿,便宜了端王,剩下几个儿子都不成器,唯独长子生的闺女看着水灵,很肖似端王妃的性子。
    虔国公看着云琅长大,当初不由分说,在一群要嫁自家女儿孙女的老臣里硬抢来了云琅的生辰八字。
    结果云琅从头至尾,不要说相看,连面都没朝,拎着枪就火急火燎去了北疆。
    虔国公森然盯着他:亦或是你眼界太高,嫌弃老夫的孙女,觉得配不上?
    定然不是!云琅矢口否认,您老的孙女,定然极像王妃,岂能用嫌弃二字!
    云琅越说越义愤,拍腿而起:谁嫌弃,我便去揍他!
    萧朔被他一巴掌拍在腿上,蹙了蹙眉,低声道:我家表妹,要去也是我去,你添什么乱?
    你妹妹,不就是我妹妹。云琅大包大揽胡言乱语,有什么不一样。
    萧朔听他说了这一句,脸色反倒好看了些,揉了揉被云小侯爷一巴掌拍麻了的腿,垂了视线,又不说话了。
    虔国公看着这个闷葫芦一样的外孙就生气,看云琅便更气,含怒翻旧账:我听说先帝亲自叫人问你,你竟然还信誓旦旦说,是端王妃偷着给你挑好了
    云琅缩了下脖子,一阵心虚。
    他当时对这些实在没兴趣,烦得很,又被追得没完没了。索性两头堵实,对着先帝信誓旦旦说端王妃给挑好了,对上端王,又一口咬定先皇后那儿有了属意的人家。
    两边又不能对峙,都以为他这儿已大致定下了,一拖二拖,就这么给糊弄了过去。
    云琅不知虔国公家的小孙女现在如何了,生怕还未许配旧事重提,硬着头皮嘴硬:王妃,王妃的确给我挑好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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