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琅。萧朔耳畔嗡鸣,听见自己嘶哑嗓音,父王母妃,覆盆之冤,尸骨未寒。
    云琅像是冷了,微微打了个颤,垂眸不语。
    重查冤案,不牵连你。
    端王府自取其祸,怪不得你。
    你与镇远侯府无干,查出你家。萧朔视野里一片血红,死死攥着他手腕,端王府辞封爵,自请去封地,我用爵位保你。
    云琅仍不出声,避开他视线,手上用力,想扶萧朔起来。
    萧朔膝行退了两步,朝他重重叩拜下去。
    现在想来。萧朔笑了一声,那时简直愚笨透顶。
    端王之难,事涉争储。
    除了他,剩下的人说不定都猜着了是怎么一回事。
    先帝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纵然心中再猜到过往始末,也难以下得去手、去往死里再查另一个。
    怎么能怪王爷?!
    老主簿哽声道:哪有这等道理?纵然先帝为人父,先王也是他的儿子!难道就这么白白
    萧朔道:罢了。
    老主簿打着颤,低头闭上嘴。
    先帝宽仁,却失于公允,又瞻前顾后、优柔寡断。
    萧朔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时先帝身体已每况愈下,储君之位一旦空悬,朝野必乱。
    老主簿不懂这些朝堂之事,只是仍咬牙道:云,云公子他
    第二日,他带着让我行冠礼袭爵的圣旨,来祭拜父亲。
    萧朔道:劝我就此罢手,不再翻案。
    老主簿长叹一声,闭上眼睛。
    我应了。萧朔淡声,但只有一条,让他说清楚,事情究竟始末。
    他依然不说,只把匕首交给我。
    萧朔笑了笑:自缚双臂,站在我面前,叫我只管解气。
    少年萧朔攥着那把匕首,在漫天风雪里立了三刻,放声朗笑,将袍袖霍然斩断。
    割袍断交,恩尽义绝。
    端王府自此闭门谢客,封府不出。萧小王爷立下血誓,再不与云麾将军动手,除非
    除非。萧朔神色淡漠,抬手拨了下烛花,缓缓道,他日再见,我亲手取他性命。
    老主簿黯然无话,静立一旁。
    那时年少,只知道满腔怨恨,滔天不公。
    萧朔道:我原本想,无非豁出去查个清楚。不论此事同镇远侯府有没有关系,都同他无关。
    犯了天威也好,丢了爵位也罢。萧朔垂眸,大不了就要一块穷山恶水的偏远封地,如果真牵扯了他们家,就把爵位交出去,换了他,一并带走。离京城远远的,再不回来。
    老主簿胸口酸涩,低声:王爷
    镜花水月罢了。
    萧朔道:我如今只庆幸,他那时不知被什么耽搁了,没来得及插手。
    知道家中生变那一刻,他就在怕云琅出手。
    镇远侯府的少侯爷,没承半点祖恩,真论起来,反而是侯府的眼中钉肉中刺。
    云琅要插手,势必不能全身而退。
    求重查冤案时,他跪在白玉阶下,看见云琅好好披着御赐披风,心里并不觉得恼火,反而终于放了心。
    他原本。萧朔淡声道,也不是我的什么人。
    云琅离开京城,领兵回了北疆的那一年里,萧朔才终于想明白这件事。
    云琅同王府,说到底并没什么关系。
    不必把自己绑在王府的战车上,不必冒着触怒天威的风险帮他请求翻案,也不必帮他。
    云琅自可以选择保住侯府,一点污名不沾,好好当他的少将军,立下赫赫战功。
    功垂竹帛,青史传名。
    想通后,琰王府便叫人撤了大理寺的状子。
    可究竟怎么一回事。
    老主簿低声道:咱们府上前脚才撤,没过多久,竟然就出了镇远侯府谋逆的证据?
    若不是那些证据太过昭彰,不容推诿,也不会逼得先帝重查当年冤案。
    老主簿道:虽然令六皇子主审,可抛出了镇远侯府,也算是狠狠折了他的一臂,勉强给了咱们个交代
    萧朔垂了眸,泼净一盏冷茶。
    再翻案时,他已没了当年那些念头,从头至尾不曾管过,也并未留意过往始末。
    他只是难以自制地恨云琅。
    听说云琅在法场胡言乱语,一口咬定对他倾心已久的时候。
    知道云琅昏了头跑去威胁储君,对着灵位立誓,不对他痛下杀手的时候。
    当年侍卫司满城搜查镇远侯府余孽,开了城门把云琅放走,看着一身布衣的云琅头也不回没进稀薄暮色的时候。
    萧朔胸口起伏,阖了眸,敛尽眸底戾深杀意。
    老主簿守在边上,看着他气息不定,心惊肉跳:王爷
    去小院。萧朔道,看看他。
    老主簿还没想清楚云公子当初为什么要站在奸人那一头,闻言吓了一跳,还是本能护着:您先缓缓,云公子身子不好,经不起折腾。
    我折腾他做什么?
    萧朔淡声道:白捡了个父亲,我莫非不该去问问他,我同那一对龙凤胎的辈分该怎么算?
    老主簿:
    老主簿心说您看起来分明就是要去掐死您白捡的父亲,不敢多话,躬身道:既如此,叫玄铁卫来
    自己府上。萧朔随手拿了件披风,不必。
    老主簿努力道:掌灯
    廊下有风灯。萧朔道:麻烦。
    老主簿看着不带人不掌灯的王爷,愁得有些恍惚:您要去听墙角吗?
    他什么都不说。
    萧朔不解:我去听听墙角,有什么不行?
    老主簿无论如何不曾想到他们王爷这般坦然,张口结舌,愣在原地。
    夜深风寒,雪虐风饕。
    萧朔推开门,只身没进风雪,去了王府一排等着被拆的独门小院。
    作者有话要说:
    有小伙伴说弄不清萧朔的感情,其实很正常,因为小王爷自己现在也并不清楚。他必须靠恨点什么来活着。当初的事,云琅不肯解释,他不知道真相,只是信云琅有隐情,又恨云琅自己扛着不肯说,恨云琅不顾身体性命往死里折腾。
    说到底,小王爷恨云琅,其实是恨当年云琅面前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小侯爷已经没有生志,只希望萧朔能一直恨他,这样小侯爷就能放心赴死。等他打消这个念头,就会好好说出来的。
    第十六章
    王府,独门小院。
    云琅打发刀疤出了趟门,找到御史中丞,悄悄弄回来了许多东西。
    有些过于多了,林林总总,装了整整三只楠木箱子。
    云琅披了件衣裳,坐在床榻上,看着摞起来比床榻还高了不少的木头箱子,心情有些复杂:怎么把这些全弄进来的?
    抱着不方便。刀疤如实回禀:两人一组,抬进来的。
    云琅:
    云琅想问的倒不是这个,琢磨半晌,实在想不明白:琰王府没有哪怕一个人拦你们一程吗?
    这箱子都能装人了吧?云琅比划了下,要是我偷着运进来杀手刺客呢?要是我趁机运进来些税收官银,诬陷端王贪墨呢?
    云琅想不通,让亲兵扶着起身,抚着半人高的大木箱:要是我忽然想弄点鞭炮,送萧小王爷上天呢?
    刀疤不曾考虑到这一层,愣愣想了想,看着神色分明很是跃跃欲试的少将军:
    划掉。云琅也只是想一想过瘾,轻叹口气,不是叫你们真弄鞭炮。
    刀疤摸出匕首,在随身备忘木牌上划了这一条:是。
    云琅坐回去,咳了两声,忍不住皱了皱眉。
    御史中丞回信说得清楚,云琅心里大致有数,这三个箱子少说有两个半都是御史台帮忙誊抄的、这些年各层御史言官弹劾琰王的奏折副本。
    乍一看,倒真有些罪行累累罄竹难书的架势。
    这几年情势紧迫,云琅都在离京城一两千里的地方颠沛,能关注到不准琰王吃御米已是极限。
    不曾想到,竟疏忽了这一层。
    既然旁人都这么说,琰王这些年行事,只怕也确实暴戾失常。
    刀疤忍不住说了一句,拿来软枕给云琅靠着:少将军已尽力了,对得起端王当年嘱托。
    云琅打开只木箱,取出份奏折翻了几页,闻言笑笑,随手扔在一旁。
    刀疤看他神色,迟疑皱眉:属下说的不对?
    倒是和端王没关系。
    云琅很想得开,摆了摆手:端王妃当年自殁,其实还给我留了封遗信,嘱托我千万规劝、匡正小王爷
    刀疤心情复杂,看着既年纪轻轻、当爹又当娘的少将军:
    云琅拿过茶盏,喝了两口。
    旧伤作祟,一到风雪天,胸肺间便憋闷得厉害。
    云琅靠着软枕,又闷咳了几声,咽下喉间翻覆血气。
    云琅闭上眼,靠在床头歇了歇。
    端王妃
    当初在端王府的时候,王妃总是向着他们两个。
    明明是端庄柔雅的王府主母,也会在云琅闯了祸、被禁军追着搜查的时候,拿帕子尽力掩着嘴角笑意,悄悄招手示意房顶上的云琅,替他通风报信。
    萧朔替将门蒙羞,不敢杀兔子,一剑下去扎了端王叔的脚,回来也没挨骂。
    端王叔单腿蹦着暴跳如雷,要动手揍儿子,被王妃叫人架出去,点着脑袋训了一句活该。
    又吩咐府上丫鬟,给世子买了一窝雪白的小兔子,教着他们两个念,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罢了。云琅被劝熟练了,不等刀疤开口,自觉宽慰自己,往事已矣。
    落雪了。刀疤扶着他,低声劝,少将军,躺一会儿吧。
    躺下了又要咳。云琅嫌烦,摆摆手,我的山家清供檀香雪水蜂蜜绿萼梅花汤饼呢?
    刀疤艰难听懂了个汤饼,拎出两个食盒,放在桌上。
    云琅都打开看了看,挑了份看起来量大些的,重新盖上:给小王爷送到书房。
    刀疤愕然:现在?
    废话。云琅又去拿剩下几样点心,一样样挑,等他去了书房,你还送得进去?
    云琅给萧朔投食惯了,经验很丰富,提前教导手下:他窗户前有个坑,多大不一定,看他心情。窗棂上可能搭了碗水,进去之前,先推一下试试
    刀疤还记着云琅下药的宏愿,捧着食盒,迟疑道:少将军不先下些巴豆吗?
    御史中丞人在府外,听了云琅的计划,对这件事兴致格外的高。
    刀疤翻出个纸包,又将剩下那几个一字排开,依次介绍:这是黄连,这是苦参,这是番泻叶中丞怕小侯爷不好下手,特意都磨成了粉,磨了两次。
    那也不能往这东西里面下。
    云琅看着这群手下,叹了口气:人家好好的做生意,精心细意煮了份汤饼,把王爷吃拉了肚子,回头怎么说?
    刀疤愣了愣:这个属下不曾想到。
    如此一来,分明是我要折腾他,却因为倒了一次手,罪名就到了店家身上。
    云琅拨弄了两下烛花,慢慢道:若是此事闹大,旁人说得多了,会不会觉得那家店实在过分,竟这般不怀好意、折腾食客?
    刀疤隐约觉得他话里有话,一时又想不透彻,怔怔听着,点了点头。
    云琅又展开份奏折,随意扫了几行,抛在一旁。
    琰王府的名声差成这样,萧朔自己放纵传言、甚至说不定还不怕事大火上浇油,只是一层。
    真正的根源,并不在琰王府上。
    这些弹劾,有多少是萧朔真做过的事,又有多少是借琰王府的势侵吞利益、排除打压异己。
    到头来一转手,推到琰王头上,择得干干净净。
    云琅靠在榻前,阖目凝神,细细思虑了一遍朝中局势。
    刀疤不敢打搅他,打着手势,示意几个兄弟悄悄退到一旁。
    云琅沉吟着,指腹轻轻捻了捻。
    刀疤倒了盏茶,蹑手蹑脚过去,放在他手里。
    云琅喝尽了一盏茶,睁开眼睛,长叹口气。
    少将军想好了?刀疤满心仰慕,如何行事?我们
    云琅:一头雾水。
    刀疤:
    云少将军越想越心累,扔了茶盏,仰头倒在榻上:我又不清楚朝里都有什么官!
    没出端王府的事前,云琅在宫里是金尊玉贵的小侯爷,皇上皇后的掌上明珠,在军中是百战百胜的少年将军,戎狄无不闻风丧胆。用不着懂这些,在京中不单能横着走,上房顶也行。
    出事后,云琅无暇自顾,更没机会再琢磨体会。
    想不出来。云琅叹了口气,我要是能想出办法,这次也犯不上回京
    刀疤心头一紧,用力扯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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