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琅被人按着,躺在铡刀底下,神色诚恳:此事说来话长,尚得慢慢理顺。老太师若有闲暇,还请饮一杯凉茶败败心火,寻个僻静之处坐稳当,屏退闲杂人等
    云公子。监斩官小心打断,时辰紧迫,长话短说。
    云琅:我怀了琰王的儿子。
    第三章
    整个法场都跟着静了静。
    监斩官扶得慢了半步,老太师眼睛瞪得溜圆,没能坐稳,险些一头栽下了监斩台。
    御史中丞张口结舌,看着云琅:小,小侯爷
    二十三年前,先帝佑和十年秋。司天监报西方白虎异象,参下三星动,临昴毕、伐天街。
    第二天,内监来报,镇远侯府得了长子嫡孙。
    此事传得极广,京城没人不知道,云小侯爷是星动而生,命犯白虎、不同常人。
    街口专给人看相算命的先生还说,这白虎命格是克身大凶,主血光横死,灾煞怕克,福少祸连绵。
    但先生没讲,白虎命格还有些别的特异能耐。
    比如怀孩子。
    还是琰王的孩子。
    刑台之下,百姓路人议论纷纷。
    真是孩子?不是别的什么?
    还能是什么?
    琰王那般凶恶,传言阎王府的侍妾都有命进没命出,更是一个子嗣都没留下来,这云小侯爷怎么就平平安安怀上了?
    且不论这个,云小侯爷又不是女扮男装,怎么能怀孩子?
    莫非是这白虎命格?
    说不准,小侯爷天赋异禀
    荒唐。一个年轻书生实在听不下去,子不语怪力乱神,天道有常,人伦不可逆,岂有乾坤颠倒之理?
    他话音未落,边上立刻有人摇头:别人不一定,云小侯爷可不一样。
    正是,这白虎命格邪乎得很。
    有人插话:你们记不记得?前些年
    得有二十来年了,那时候侯府刚得了嫡孙子,先皇后喜欢,叫给抱进了宫。
    一人道:宫里头给看了,说小侯爷灾祸绵延,只怕体弱多病多灾多难,三岁都活不过。
    正是。又一人点点头:结果小侯爷五岁就掀了紫宸殿的房顶盖,宫里传召工匠坊,还是我爹和我大哥去给修的。
    还有十多年前,云小侯爷染了病,命在旦夕。太医院说九死无生,无论如何也是救不过来的了。
    边上站着医馆的坐诊郎中:谁知小侯爷昏睡十日十夜,起来要了口水喝,竟彻彻底底好了。
    郎中摇摇头,抚着胡子唏嘘:结果太医羞愧难当,上了辞呈告老还乡,才开了我们这家医馆
    佑和二十三年。人群中有太学的学子,低声道,谏议大夫上奏,说云小侯爷目无纲纪无法无天,再在京里待下去,迟早要闯下大祸。
    这些都是坊间故事,年轻书生闻所未闻,听得愣怔:后来呢?
    次年春祭,有契丹使节居心叵测、借大典之际行刺生变。
    那学子整肃神色,拱一拱手道:幸亏云少侯爷恰好在京中,将使节贡车拦下,才将一场滔天大祸消弭在了无形之中。
    京城的茶楼酒肆,云小侯爷的奇闻轶事向来是最多的。
    白虎命格百年难得一见,大劫至凶,可也正因九九之数都逼到了极处,反而会生出意料之外的变数。
    云琅十六岁领兵征战,京城没人以为一个金尊玉贵钟鸣鼎食的少年纨绔能打仗,捷报却一封连一封地送回了汴梁。
    禁军号称至精至锐、水泼不进针扎不出,谁都以为云琅在重兵封锁下劫难逃,五年前偏偏叫他平平安安逃出了京城。
    旁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不敢想的事,叫云琅做来,便未必不能成。
    念及往事,众人莫名便信了不少,再抬头时神色都已有些不同。
    荒谬荒谬!
    侍卫司奉命护卫法场,高继勋听着众人议论,怒声呵斥:胡言乱语,妖言惑众!
    云琅枕着铡刀底座,仰头见他气得面红耳赤,好心关怀:高大人饮一杯凉茶,败败心火
    住口!高继勋上前一步,时辰已至!老太师不必听他妄言,尽快行刑
    云琅抬了抬手,拿木枷卡住铡刀:且慢。
    高继勋喘着粗气,死死盯着云琅。
    云氏一族,滔天大罪。知罪逃亡罪加一等,合该当街处斩,以儆效尤。
    云琅叹息一声:然,稚子何辜。
    御史中丞站在法场边上,深吸口气,用力按了按额头。
    这段话有些文雅。
    云琅怕侍卫司的高大人不懂,卡着铡刀,好心解释:意思就是说,虽然我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但我肚子里的孩子是没有罪的。
    我听得懂!高继勋几乎恼羞成怒,少在这故弄玄虚!就算你身怀异数,也不过是个杂种余孽
    云琅奇道:莫非高大人认为,昔日冤案虽然早已平反多年,琰王却还有罪不成?
    高继勋正要呵斥,话到嘴边,忽然不自觉打了个激灵。
    五年前那一场冤案,正是圣上死穴,朝野上下至今却仍然讳莫如深。
    满朝文武都知道,圣上和端王兄弟情深,却因为人微言轻,只能眼睁睁看着端王获罪入狱。后来端王平反、镇远侯获罪,如今的圣上那时尚是六皇子,监斩时尚且一度哀痛过甚、吐血昏厥。
    没能救下端王,皇上始终心怀愧疚,对端王遗子的厚待已到了不论规制不讲道理的地步。
    平日里私下说说便也算了,此时众目睽睽,若是真被云琅绕进去、顺着话头说了,难免要惹皇上雷霆之怒。
    高继勋惊出一身冷汗,闭了闭眼定定心神,沉声道:琰王自然无罪。
    这就是了。云琅叹息一声,孩子是他的,自然也是无罪的。
    纵然我有心伏法,却不该牵连无辜。
    若是孩子已经足月,我舍了这条命,剖腹取子,也算对得起琰王。
    云琅慨叹:偏偏他尚不足月,却要随我一尸两命,幼子何辜。可怜端王血脉飘摇,竟自此断绝
    铡刀悬在半道,被木枷卡着落不下来。刑台上下听着云琅唏嘘慨叹表完了心迹,一时都有些茫然怔忡。
    衙役愣愣扛着铡刀,抬头看向监斩官员。
    大人稍坐。
    监斩官出声,勉强恢复神智:云小侯爷,此事实在离奇,本朝也无此先例。时辰已至,恕下官
    老太师庞甘忽然出声:且慢。
    监斩官愣了下,转过头。
    云琅。庞甘扶着拐杖上前,一双苍老浑浊的眼睛紧盯住他,依你所说,你与琰王关系匪浅?
    云琅点头:自然。
    庞甘看着云琅,心中一喜。
    他始终欲从云琅口中逼问出同党,不想云琅此刻竟自己露了马脚,当下不动声色,缓声追问:是何关系?
    云琅有些莫名:老太师不知道?
    庞甘冷笑一声,正要开口点破这两人的勾当,云琅已经继续说下去:我爹害死了他爹,害死了他娘。
    云琅稍坐起来,耐心给他讲:他爹一清二白,罪名是我爹诬陷的,谋逆是我爹栽赃的。
    庞甘原本还凝神听着,却不想竟又被他戏耍一次,怒气冲心,咬牙呵斥:竖子!你
    端王府上下四十余口回京奔丧,途中又遭山匪截杀,手段残酷非人。
    云琅缓缓道:端王血脉,只剩他一个。
    庞甘盯着他,枯瘦肩背起伏,脸色隐隐发青。
    我与琰王。云琅帮他总结,生死血仇。
    当年旧事被这般赤裸提及,极端惨烈慑人,刑台上下一时都跟着静了静。
    云琅没再往下说,抬头向云边看出去。
    天色阴沉,眼见着还要落雪,厚重云层一叠接一叠蔓到山头。
    隐约可见一线天光。
    御史中丞定定看着云琅,心口跟着一紧,背后冷汗涔涔透出来。
    黄口小儿,谎也编不圆!庞甘脸色变了又变,半晌坐回监斩台,冷笑,既然血海深仇,你又如何能与他搅在一起?还不是矢口狡辩!
    这有何难。
    云琅失笑:这种事,无非灌灌酒下下药。我对他倾心已久,潜进他府里,寻个月黑风高良辰日,趁他半醉半醒神混沌时
    御史中丞天翻地覆咳嗽起来。
    云琅没能说完,有点惋惜: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御史中丞:
    人群尚在愣怔,鸦雀无声。
    御史中丞站了半晌,实在不忍再看下去,按着额头往角落退了退。
    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老太师庞甘气得胡须打颤,抖着手指他:天子脚下,岂容此等恶行!
    监斩官听云琅说得信誓旦旦,云里雾里间竟已不知不觉信了七八分,犹豫劝道:老太师,毕竟稚子
    何来稚子?分明孽种!庞甘厉叱一句,抄起斩签,劈手摔下监斩台,荒唐至极!午时三刻已至,速速行刑!
    亡命牌落地,铡刀必须见血。刽子手屏息凝神,咬牙正要行刑,忽然听见清脆蹄声。
    两匹飞马破开人群,人立嘶鸣,堪堪到了监斩台下。
    劲风擦身而过,亡命牌被墨羽箭当中射穿,死死钉在木柱上。
    马上是两个身形剽悍的黑衣人,其中一个手中弓弦仍在轻震,神色漠然,沉默立马。
    人群一阵骚动,有见识过的,忍不住低呼出声:玄铁卫!琰王府的人
    庞甘脸色变了数变,落在那两个冷硬如铁的黑衣护卫身上。
    玄铁卫是端王留下的亲兵,朔方军里的精锐,饮血无数杀人如麻,没一个是好惹的。
    皇上怜惜琰王少年失怙,特准玄铁卫在京城内城持刀纵马。纵然是当朝大臣权贵,也没人愿意同这些只知道护主奉命的杀胚对上。
    本朝律例,从无死囚赦免一说。
    庞甘勉强压下怒火,上前道:琰王既然告病,法场便该由监斩大臣处置
    我家王爷养病,听闻有子嗣流落府外。
    其中一人冷冰冰道:遣我二人前来寻回。
    子虚乌有,不过垂死挣扎、胡编乱造罢了!
    庞甘:琰王何必当真
    我家王爷说,端王一脉,子嗣艰难,血脉凋零。
    另一人道:不能放过一个。
    庞甘一时被噎住,还要再说,那人已下了马,将自铡刀下将躺得溜扁的云琅提起来,扛下了刑台。
    我家王爷吩咐,琰王府借去十月,验看血脉。
    先前说话的玄铁卫探向怀中,摸出一方生铁令牌,抛在刑台之上:十月之后,要杀要剐,把人剁成几段,随你们就是了。
    第四章
    云琅被从铡刀下扛出来,囫囵塞进了马车。
    侍卫司不得号令不敢妄动,人群向来畏惧琰王,讷讷向两侧退让出条路。
    玄铁卫漠然沉肃,护持着马车缓缓出了闹市。
    云琅还想矜持,拿脑袋把帘子顶开一小半,看着越来越远的刑台:诸位稍待
    为首的玄铁卫稍勒马缰,看了他一眼。
    云琅不太好意思,清了下嗓子:能再回去一趟,让他们帮我把枷锁摘下来吗?
    不是为我。云琅有理有据,很客气,枷锁刑具五行属金,是大凶之物,主肃杀,对养胎不利。
    玄铁卫并不理他,扶着身侧长刀,催马前行。
    云琅灌了口风,咳嗽两声,倚着车厢:端王血脉要紧。
    他扶着车窗,往外找了找,看着为首那个依然不为所动的玄铁卫:连大哥
    雪亮长刀倏然出窍,停在他颈前。
    云琅停下话头。
    再提端王名讳,刀下见血。
    为首的玄铁卫盯着他,神色终于不再漠然,嗓音冰冷:忘恩负义之徒,该被千刀万剐。
    云琅静静坐了一阵,笑了笑,将那把刀轻轻推开,坐回车里。
    一声鞭响,马车缓缓前行。
    云琅放下车帘,叹了口气,不知从哪摸出截机巧铁钎。摆弄两下,熟练摘了镣铐,随手扔在一旁。
    这条路他再熟不过。
    京城内城自朱雀门始,出了金水门就是外城。
    沿金水河向西北走,再向南,过了金梁桥,就是端王府。
    云琅少时没少惹祸,每次祸闯大了,不能靠耍赖糊弄过去,就往端王府跑。
    端王执掌禁军,把他塞进房间里藏严实,叫殿前司在京里声势浩大地搜云家的小兔崽子。
    禁军也早都跟他混得熟透,一本正经地一通乱找,拖到老御史们堵不到人、气得哆嗦着胡子回去,再把云琅悄悄放出来。
    云琅在京城长到十五岁,出入端王府的次数,远比那个镇远侯府更多。
    冻透了尚且不觉得,这会儿在车里暖和不少,寒意反而从四肢百骸往外钻。云琅打了个哆嗦,把暖炉整个抱过来,舒舒服服揣进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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