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怪原本平直的唇角依稀是有了上翘的趋势,说:嗯。
    盛珣被那难能可贵的一丁点笑吸走注意,多看了几眼,随后就才想到,他与对方不知不觉又说了半天话,却还没有定下究竟该叫对方什么。
    没有称呼总归是件不方便的事情,但是给一个单字定称呼,好像也同样没那么容易。
    正反复斟酌着,忽然就听见鬼怪说:你叫那个人类小褚。
    盛珣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唔了一声,当做认可回应。
    过了两秒,他倏地明白了鬼怪的意思。
    小秋?盛珣酝酿了一下才这么叫出口。
    鬼怪似乎就很满意,又说:嗯。
    生平尚且不祥,年龄更是未知。
    但是有着一张年轻面孔的鬼主动认为他应该被叫小秋,希望能在盛珣这获得与小褚学弟同等的称呼待遇。
    盛珣看着那张年轻的脸,他接受能力向来强,很快没了迟疑,又肯定地喊了遍:小秋。
    鬼怪又回应了盛珣一声。
    现在该改口叫他小秋了小秋走向盛珣,重新拥有了名字,他动作都仿佛变得更流畅些。
    他催促盛珣:你该去休息。
    盛珣精力再旺盛,再天生金光护体,他也还是扎扎实实的肉体凡胎,需要睡眠来补足精力。
    他被催回了卧室,在盯梢一般的目光下躺回到床上。
    只是在闭眼之前,他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将蒙上了困倦的眼睛复又睁开,叮嘱道:对了,我睡了以后你也别忙。以前是不知道,知道了后哪还能心安理得的让你做家务,你又不是欠我的。
    站在一旁的小秋不知道怎么,就透出了一股拒绝合作的气息,那双静静看着盛珣的眼睛依稀还传递了等你睡着后也管不着我的意味。
    或许是因为死后的生活十分单调,能做的事情太少,所以鬼怪们在特定的方面都存在着超乎想象的执著。
    盛珣想了一下,就又改口道:或者暂时别忙,等我睡醒,我们一起做行不行?
    这是盛珣用他目前困到了极点的脑袋能想出的唯一折衷办法。
    好在小秋这回就终于表露出了一点合作意图,说:好,听你的,你快睡。
    盛珣差不多也就是在得到答复的下一秒,他本来就半垂的眼皮彻底落下去,半边脸没入枕头,很快传出清而浅的绵长呼吸。
    他现场表演了一回一秒入睡,小秋信守承诺的没趁他睡着就偷偷去摸清扫工具,只安静继续呆在旁边,看他睫毛垂落在下眼睑上的一小片阴影。
    鬼怪陷入了一点零碎的回忆。
    他没告诉盛珣,刚刚听盛珣讲起自己的童年往事的时候,他眼前依稀是出现了几个零散片段。
    他好像曾看见过那个行动力奇强的小男孩在炎炎烈日下爬树翻墙,也曾站在过那间教室的窗前,听里面满室笑闹。
    但小秋的记忆就和他僵硬的肢体一样,它们都退化的太久也太厉害了,所以他对着自己眼前闪回的片段,只感到迟疑。
    这真的是他曾经亲眼看过的画面么?
    还是他听了盛珣的讲述,于是下意识靠联想构建出来的场景?
    小秋记性是真不太好,想了半天也没能得出准确答案。
    他从窗外天色大亮想到天渐渐又开始变黑,索性就不想了,只开始尝试把盛珣叫醒,觉得想那么多,还不如关注让人类快起来吃饭。
    那一晚盛珣如约和小秋一起打理了家里,做了全屋清洁。
    他头一回跟鬼合作做家务,发觉体验真是相当超凡脱俗。
    小秋经常是鬼不在他身边,分明在另一个房间慢吞吞拿扫帚清灰,可盛珣去卫生间里洗拖把或者抹布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的水龙头上会凭空多出一只苍白的手。
    那手默默帮盛珣拧开水龙头,随后消失,等他搓洗完毕,又掐着点回来将水龙头关上。
    当盛珣一个不察,有时候差点踩过小秋刚扫到一块的垃圾时,在他真正踩上去前,他就会感到自己的脚踝被什么拦了一下,再一低头,便看见那只神出鬼没的苍白的手又默默挡在了他脚腕前方。
    碍于小秋无法真正碰到盛珣,所以那只手里一般会捏着扫帚的长杆或者别的什么,是借着死物挡住盛珣去路,还会隔着物品将他的脚往旁边推。
    盛珣第一回经历时,低头围观了片刻这非典型鬼拉脚的异景,心情复杂地说:小秋。
    手在而人不在的鬼在隔壁房间说:嗯?
    盛珣动了一下脚脖子,顺着物品推的力道往旁边站,避开鬼辛苦打扫的成果:如果突然被你拦住的是别人,你这样可能真有点吓人。
    见盛珣没再要踩上垃圾的意思,手和物品也就痛快消失,只有它主人的声音从房间那头传过来,说:但你不是别人。
    小秋还从那边门框斜着探出脑袋,补充说明道:你胆大。
    盛珣观察了片刻小秋脑袋探出来的角度,只思考了数秒,就觉得,他还是不要在意对方的身体这会是哪个面向的问题了。
    鬼嘛,神出鬼没是很正常的。
    偶尔脑袋歪出来的角度疑似超出了人类极限,也是正常的。
    盛珣原本都已经做好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随时有可能会忽然回归以前状态,变得再看不见小秋的准备。
    他在休息过后的第二天就联系过褚室,询问学弟犀角香囊能不能直接找对方买,表示想将这个东西变成家里的常备品。
    接听电话的褚室语塞半天,大概是从没见过像盛珣一样积极追求见鬼的对象,过了好一会,才告诉他:犀角香囊一旦从密封袋里拆出来,它效果持续的时间很长,是不会那么快消失的。
    不过对于盛珣想要多备几个香囊的想法,褚室也没有反对。
    他知道盛珣想要更多犀角香是与跟着盛珣的鬼有关,还细心关心过盛珣与对方相处的情况,然后告诉盛珣,犀角香属于特殊材料,他的小书包虽然看起来是个百宝袋,但因为他暑期留校,也没有回家的关系,他带的材料并不够多。
    如果盛珣还需要更多香囊,褚室得先联系过家里,走只有玄术师知道的渠道弄材料过来。
    褚室还期期艾艾地说:因为渠道也有些特殊,这些一般都是市面上买不到的东西,所以那个,价格的话可能会
    小学弟连说起价格可能会很高时也不太好意思,十分踯躅。
    但盛珣肯定的告诉他:没关系,能顺利拿到材料就好,价格方面我的接受度很高。
    褚室和盛珣才刚认识不久,并不太清楚这位自己租房还实习的学长家里是个什么状况,有点懵懵懂懂的应了好就挂了电话。
    犀角香的事告一段落,盛珣一边重新忙起实习工作,一边就终于又有了空暇,能翻看起他那天收到的照片文件包。
    所谓灵异照片,实际上只有在能通灵的人眼里,他们才能看见那相片中不属于生人的能量体,能意识到那些照片之中存在异常。
    而普通人眼中的灵异照片,它们往往都不是真正的灵异照片,只是一些光影造成的错觉或拍摄者故意造出的欺骗假象。
    这是小秋在盛珣翻看照片时告诉他的。
    有这么一位真鬼的陪同,盛珣翻起相片事半功倍。
    通常是他都还没注意到这张照片有什么异常,一根苍白的手指忽然就点在了相片一角。
    小秋不紧不慢地说:有我,在这。
    盛珣追着手指看过去,方才在他险些忽略的角落发现对方踪迹。
    有时候一个侧影,有时候是一张隐没在阴影里的侧脸,还有时候是由于紧跟在盛珣身边,于是身形被盛珣挡去大半边,只露出一个模糊的衣摆和一点黑色短发。
    盛珣将整个照片文件过了一轮,他找到了许多在他人小合照里路过的自己和更多的跟着他一起路过别人合照的小秋。
    你还真就是一直在跟着我啊。盛珣把找到了小秋踪迹的所有照片单独拎出来,他看着文件夹里的项目数量有点感叹。
    小秋起先是站在他电脑桌边,他提出过给对方搬一把椅子来,对方拒绝了,接着便自顾自地倚靠上桌沿,继而坐上了他的桌面。
    目前,对方整个鬼是正坐在他电脑旁边。
    我是在一直跟着你。小秋回答。
    盛珣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不过他注意力落在单独点开大图的一张照片上,一时没多想。
    那是一张拍摄于校内的照片,摄影的同学给它编辑的名字是出发之前。
    这是我们当年在校内集合出发前拍的,地点是教学楼前的喷泉。盛珣注视着它道。
    而不久前,小秋扫了它一眼,将自己苍白的指尖点在后方的一棵大树旁边,说:我在这。
    照片拍摄在一个晴天,喷泉前是嘻嘻哈哈的少男少女,阳光毫无遮挡的洒落在年轻人们的身上及脸上,后方大树郁郁葱葱,往教学楼前投下乘凉的树荫。
    如果不是小秋亲指,盛珣就绝注意不到,就在树荫的阴影之下,原来还立着一个静默到快与阴影融为一体的人。
    这张照片推翻了盛珣原本想先带小秋去老洋房区看看的想法。
    他修改了自己的行程顺位,把回中学母校一趟摆到了最前。
    盛珣的大学和中学就在一座城市,回母校很方便,这个周末,他便提前联络过老师,然后带着小秋到了学校。
    阔别几年的中学校园似乎仍和当年一样,没有太多变化,盛珣遵守着礼貌先去办公楼与老师打个招呼。
    在途径一栋低矮建筑的一楼时,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忽然席卷上来,他似有所感,朝最靠近他的一面玻璃窗看了一眼。
    那里有半张脸。
    它是倒着从窗户上方露出来,像一个人高高倒吊在窗户后面。
    ☆、儿歌
    那是个足够诡谲的画面。
    从窗户上倒着伸下来的半张脸比直面一张正脸要更让人脊背发凉,它就那么静静地贴在玻璃上,眼睛的部分宛如两个空洞,正在用那黑黝黝的两个洞口紧紧盯着过往行人。
    仲夏的蝉声仍在嘶鸣,今天是个晴天,上午偏正午的阳光洋洋洒洒落下来,带着肉眼可见的灼灼热度。
    可那热度却像光顾不了这僻静一隅。
    嘶鸣的蝉声喧嚣又高亢,让那半张脸在这嘈杂中显得更阴森可怖。
    它在窗户玻璃后静默良久,盛珣继续看着它,它像是忽然意识到外面这个人能看见自己,于是缓慢地,这东西开始顺着窗户顶端往下滑。
    它一边缓缓下滑,一边还轻轻前后摆动起来。
    窗户发出了细微的咚咚声。
    是那倒吊的东西每前后晃动一下,它的头就撞在老旧的玻璃面上,一下一下,像应和着某种节拍。
    那双黑洞似的眼睛仍盯着盛珣,好像等待着他的反应,或许还在期待能赶快收获到人类的惊惶和恐惧。
    但谁让它遇到的偏偏是盛珣。
    你看见了吗?盛珣冷静旁观了半天这半张脸的辛勤表演,在它脑袋撞玻璃的砰砰声里直接回了头。
    身后小秋用更加平静的口吻回答:我看到了。
    大概是过去做背后灵做得太久,即使盛珣已经能看见自己,小秋也还是更习惯跟在人的后面走。
    他刚刚一直呆在盛珣背后,听到盛珣跟自己说话,就才把自己抬高了一点,自盛珣的肩膀探头,也看了那扇窗户一眼。
    窗户后面的东西:
    盛珣都说不好是不是自己错觉,他在得到小秋搭腔后再回头去与那张脸对视,就无端觉得,他居然从那至今仍没能露完整的脸上看出了憋屈。
    半张脸没有再继续往下移动,也不再晃荡。
    它只在窗后又无言瞪了这极度不给面子的人鬼组合片刻,见自己好像真的谁也吓不着,就开始倒着往回缩。
    然后整个撤回到窗框上方,疑似是直接退场。
    那好像是个娃娃。盛珣在它彻底看不见后才说。
    他刚刚之所以观察对方那么久,也没有立即上前,就是因为看着看着,便意识到不太对。
    那乍看好像是张鬼脸,像有个人倒吊在窗户后面,吊起的高度刚好能供对方自木头窗棱的上端倒露出半张脸。但定睛细看能发现,那张脸及五官的比例明显迥异于真人,更像是个被倒挂的人形娃娃。
    老实说,假如不是那个娃娃稍后动了起来,仿佛急不可耐的想表明这里有鬼,盛珣没准还会以为这是谁的恶作剧,故意把一个娃娃放在这吓唬人。
    不怎么值得在意。小秋从头到尾都没分给那东西几个眼神,是见盛珣似乎很感兴趣,他才又多看了两眼,不感兴趣但又怕盛珣操心的补充说明道,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小东西,别担心。
    盛珣对小秋有一种没来由的信任,更清楚在这方面,对方要远比他懂得多且造诣深。
    听到这么说,他目光从窗户上抽回来。
    小秋发觉人类看向自己的表情像带笑,但他又还看出来,那应当不是对方在得到了可靠答案后欣慰的笑。
    他难解其意,诚恳问:你为什么笑?
    因为我在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盛珣说,也不管笑和严肃之间是不是存在那么一点冲突。
    小秋更加困惑地看他,就听见这人说:你的小东西,是以你为标准来对比出来的小,还是它也适用在更加广大的其他普通人身上?
    鬼似乎就被人给问住,他的困惑转成了一种思索的表情。
    都还没等他得出结论,盛珣看这个反应就已经明白他的确没想过自己眼中的小东西在他人眼中又小不小的问题。
    阳光穿透头顶繁茂的树冠落下来,眼前的地面只映出了盛珣一个人的影子,又因为他们站得很近,仿佛是还有一个影子已被合二为一。
    手边这会没有钥匙挂件,只有一捧要带去办公室给老师的花,盛珣看了认真思考的鬼怪一小会,就从那一大束花里抽出一支,用鲜切的花枝点了小秋一下。
    我们得继续往前走了。盛珣用花枝提醒人,不然老师看我半天都还没走到办公楼,估计一会要打电话来催,还会问我是不是毕业才几年,就连去办公室的路都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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