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沉静默地顿了顿,而后还是伸手过来,又一并抽出那支钢笔。
    千梧拔开笔帽,凑近在他手掌缠着的纱布上飞快勾勒。
    光线昏暗,但画家的手流畅自如,似乎并不需要明亮的视野。江沉垂眸看着自己手背,连绵的山脉在纱布上逐渐成型,在江水上映出宽厚的身影。
    多福山。他轻声说。
    千梧嗯了一声,把笔盖咔哒一声扣好,直起身插回他的口袋,说道:多福,给你这可怜的爪子一点福气,让它快点好。
    多谢。江沉缩回手,继续这样,蛊惑着将军明天再为你接一次白刃。
    千梧笑着叹气,我都说没必要了。
    赶紧睡觉。江沉又变成了扑克脸。
    *
    第二天。
    走廊上来来回回尽是脚步声。车等在下面,玩家们还在反复折腾拍写真的服装。
    我的内心写满了拒绝。彭彭木着脸坐在凳子上,我不想扎这个小揪揪。
    千梧面无表情地抓着他爆炸的头发,想活命,就闭嘴。
    首先我是一个酷男,其次我才是一个活人。彭彭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悲叹,我的爆炸头它不酷吗,为什么要扎苹果头。
    钟离冶和屈樱在旁边笑得几乎要倒在一起。
    千梧平静道:曲京的时代设定注定了这些居民审美落后,给他们一点新鲜感,或许能帮你抢一天命回来。
    哪天死还不是死。彭彭红着眼眶嘟囔,死前还要扎个揪再死,这我找谁说理去。
    能抢到这一天,你的命就有了。千梧扎紧小皮筋,帮他整理着头发,今晚我一定要阿九把选票给我。
    一直冷脸沉默的江沉开口道:知足吧,千梧的手给你扎头发,你还想怎么样?
    这是殊荣。钟离冶笑眯眯地捏着彭彭的肩膀,对了,有腮红吗?我觉得可以照着上次千梧给你画的肖像一样,眼下腮红上点一点雀斑,让你的可爱爆发。
    我是酷男!彭彭无能狂怒,看着他拉开抽屉,又吼道:我不要那么深的腮红,给我换个浅的!
    钟离冶笑得差点把抽屉整个拉下来。
    等到他们终于收拾完彭彭带下楼,其他玩家都已经出发了。
    今天下雨,发爷搞了好几辆汽车来送候选者去拍写真。千梧和江沉共同上了一辆,古老的汽车坐起来晃颠得厉害,千梧盯着司机的后脑勺,思索片刻后问道:你一直给发爷开车吗?
    是的。司机回答:发爷是我的老板,我送他,也送他的明星。
    看这架势,发爷光开车的司机就有十几个,真是家大业大。千梧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看着窗外的风景,那你也为阿九开过车吗?
    汽车在不算平整的路面上簸了簸,司机没有回话。等开过这片沙土路,他才迟疑着说:发爷的每一个明星,我基本上都送过,但我和他们都不熟。
    这样。千梧笑眯眯,别紧张,我只是很好奇,当年艳动曲京的大明星,是不是也像我们一样从发资料巡街拍写真开始。老实说,每天接受这些安排,我看不到什么前途。发爷不会在糊弄我们吧?
    司机松了口气,你们放心,发爷对你们很上心。这家影楼已经是最好的,即便是阿九,当年的照片也都在这家拍。
    这样啊。千梧笑笑,那就好。
    影楼是一栋古色古香的三层小楼。千梧进去时,彭彭已经被抓到幕布前丧着脸拍照。
    江沉去看了名单回来说,不是按排名顺序。
    那把我们往后放吧。千梧说着抬头看向楼上,先上去看看。
    二楼是一整层的更衣室化妆室,三楼是照片处理的地方。千梧随手推开二楼一间更衣室的房门,江沉在他身后继续往上走。
    更衣室里静悄悄,几面墙壁都摆着衣柜,挂满各式各样的服装。
    千梧掠过男式服装的柜子,直接奔女装看去。影楼里的服装配备齐全,有西洋气息的大摆洋裙,也有复古的旗袍和纱襦。
    他一路看了几间房,都大同小异。
    最后一间房上着锁,身后楼梯传来脚步声,千梧回过头。
    上面一切正常。江沉说。
    底下楼梯也砰砰砰传来脚步声,彭彭小跑上来仰头瞅着他俩,快到你俩了。
    彭彭,你来。千梧冲他招手,等他上拉后指着那间上锁的房间问,这间房风水怎么样?
    最好啊。彭彭回头指了指对面,坐北朝南,四方通透,这明显是主位。
    江沉闻言用左手摸出军刀,推刀出鞘,千梧帮个忙。
    千梧拿起那枚锁头。
    你俩溜门撬锁还挺熟练。彭彭咽了口吐沫,不会有人上来吧。
    那你就去放风。千梧说,给我们十分钟,别让任何人上来。
    好说。彭彭果断点头,不管谁上来,我拉着他白话十分钟的能耐还是有的。
    锁落门开,明明是采光通透的一间房,然而窗户里侧都糊了起来,屋里漆黑一片,灰尘味很重。
    江沉看彭彭在楼梯口徘徊,于是反手推上门,蜡烛带了吗?
    嗯。千梧从福袋里摸出红烛,轻轻摸了摸。
    片刻后,红烛跳出一片烛光,安静地燃烧。
    好多衣服。江沉忍不住感慨,实在有点壮观。
    足有江家藏书阁那么大的一间房,比外头那十几间加起来都大,地上密密麻麻排列着衣架,挂满各式旗袍和衣裙。房间满到走进去需要在衣架间侧着身,千梧穿过两列后说道:上次见到这么厉害的衣帽间,大概还是在元帅府。
    我妈衣服没有她多。江沉轻声说,你看到的那些,很多都是别人送,她不怎么穿。
    千梧嗯了一声。
    一列衣架大致二三十件,一眼望去八行十二列。
    几千件衣服,每一件都华丽上乘。千梧淡淡道:确实是曲京倾其所有的爱意。
    人死后,这些衣服就这么封着,也不转手,也不给其他明星穿。江沉忽然说道:我越来越觉得曲京人心里有鬼,如果光明磊落,何不坦然处理掉?
    千梧未予置评,他仿佛出了神地一件件看过那些衣裙,金玉珍珠在这里已是平常,但即便最朴素的一件刺绣旗袍,也十足动人。
    半库军火。江沉忽然在身后说。
    千梧蹙眉,忍不住回头冷漠脸看着他。
    江沉正若有所思地扫视着这些衣服,顿了顿又摇头道:可能还不够。那边还有首饰,够我手下两支特别行动队吃一年。
    江少帅毁掉这一屋子的韵味只需要一句话。千梧无语转过头,我真替未来的江家夫人感到心碎。
    元帅府确实不需要这么大一屋子衣服。江沉平静道:不过或许可以把父亲从前收藏渔具的房间腾出来,收藏那些各地大师匠人手作的画笔和颜料。为了更高审美趣味的东西,我倒不介意多赔上几库无聊的枪械。
    千梧顿住片刻,冷漠道:我真诚希望元帅能听见你说的这句话。
    父亲不会介意。江沉笑笑,反正江家最受宠的从来都只是小儿子。被父母带坏,就连大儿子自己都忍不住宠他。
    千梧拨着衣服的动作一顿。
    江沉安静地看了他一会,没有等到他说话,于是无声叹口气,算了,提那些旧事没有意义,你别放
    你过来。千梧的语气忽然严肃,来看看这个。
    江沉走过去,千梧手上拿着的是一件红色的旗袍。领口是珍珠盘扣,两侧绣着精美的流云。
    很漂亮的一件旗袍,怎么了?江沉问。
    千梧把旗袍拉出来,又随手从另一个衣架上拉下一件,在空中一起举着。
    没看出区别?他挑眉问。
    江沉顿了顿,一个是红的,一个是绿的。
    千梧噎了一口,斜着他,看看尺寸。
    江沉蹙眉仔细上下打量着,红的稍微长点。
    我简直难以相信你是看着我画画长大的。千梧冷漠道:红的这件腰身至少放了一寸,剪裁线条也和其他那些都不一样,就是奔着藏腰围去的。
    这你真的难为我了。江沉复杂地看着他,为什么你觉得我能看出来这些?
    千梧懒得再开口,把绿的那件随手挂回去,又继续翻找这列衣架。
    只有五六条衣裙是腰身放宽的,而且颜色款式都差不多,应该是阿九在那段时间最钟爱的样式。
    阿九怀孕了。千梧说,如果对比我年初画过的孕中裸模,应该是三四个月的身子。
    江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还画孕中裸模?
    人在没有灵感时总是会做一些奇怪的事。千梧冷漠地飞快说,分手期,你也要管?
    江沉:
    千梧回头看了眼正对着的门口,若有所思道:这件衣服被放在进门最容易拿到的位置,说明这就是阿九生前最后一段日子常穿的衣服。她是怀着身孕死的。
    江沉片刻后沉声道:那就很难不让我们往一个人身上猜了。
    发爷。千梧双眸轻睐,声音透着冷意。
    *
    离开房间之前,千梧揪下了那件旗袍领口嵌着珍珠的翡翠盘扣。
    写真足足拍了两个小时,在现实世界从来不接受任何封面邀约的画家先生被折腾得一脸冰碴,上车时已经宛如僵硬的机器人。
    回去路上还在下着雨,雨路难行,车子颠颠簸簸,他靠在座椅上又睡了过去。
    自从进入这个副本,每次睡梦中意识徘徊时,耳边仿佛总有一个女声,唱着那些风情万千的曲调。但梦里的声音又与留声机里不同,虽然柔情依旧,却更添寂寥悲凉。
    车上这一觉,梦里的声音又有些喑哑,千梧在梦里听着阿九唱歌,脑海中一遍遍浮现她颈上血肉模糊的那片红。
    千梧。江沉轻柔地叫他,到地方了,回去睡吧。
    歌声瞬间远了,一股凉风顺着江沉打开的那半边车门卷入车厢里,千梧感到自己的头发被吹着往旁边卷去,脸颊发凉。
    他睁开惺忪的睡眼,视线落在身上披着的风衣上。
    江沉只穿着衬衫下车撑伞,回去睡,别感冒了。
    千梧动了动睡得发麻的腿脚,下车问,几点了?
    今天日落早,大概马上就公布选票。江沉声音微沉,等他下车后一起往房子里走去,说道:我刚看见彭彭的车,他下车时路过那个选票箱,情绪还算稳定。
    千梧点点头,裹紧江沉的风衣,又问:单烨华呢?
    给我递了个眼神。江沉顿顿,看来是得手了。
    今晚可能要死两个。千梧语气平静,路过单烨华后还眯眼冲他友好地笑了笑,擦身而过恢复冷漠,先去找点吃的,我怕等会饭桌上没有胃口。
    餐厅日常备着精致的点心,千梧一边吃一边摩挲着那个珍珠翡翠盘扣。
    你又江沉无奈叹气,不知道阿九见了作何感想。
    她死都死了,还能有什么感想。千梧细细地舔舐着指尖的点心碎屑,成百上千个盘扣里,就属这枚最好看,她也一定最喜欢这个。我准备把这个给她,交换她一张做鬼后藏起来的选票。
    江沉眼神复杂,千梧老师可真会做买卖啊。
    千梧闻言不过一笑,你不懂,那一屋子的珠宝衣裙代表着她失去的一生辉煌。
    江沉闻言安静地看着他。
    说起来,我也被人砸过画,好多旧画被毁,无从修复。将心比心,如果有人随便拣一幅要修好还给我,无论他开什么条件,我都给。千梧忽然提起,语气平静道:哦,是分手之后,我名气刚起来,还没那么多跟踪报道,你应该不知道。
    江沉没吭声,千梧把玩一会那枚领扣,侧过头看向他。
    确实不知道,没听人说起过。江沉轻轻勾了勾嘴角,竟然还有这码事,怎么不找人来知会一声,就算分手了,我也能派人帮你惩治作恶者。
    千梧不过笑笑,然后让你看我笑话?
    也是。江沉神色温和,你现在应该释怀了吧。
    千梧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早点有那一遭也好。在那之前,我当真觉得自己是在为喜欢我的人画画,现在想来实在荒谬。
    千梧,江沉。小丫头跑到门口,开宴了,你们快点!今天发爷似乎有些动怒,你们别惹他生气。
    知道了。千梧把没吃完的糕点包起来给江沉拿着,将那枚盘扣放进口袋里。
    小丫头的眼神忽然闪烁了一下,而后有些别扭地挪开。
    片刻后,她又扭过头来,视线落在千梧口袋上。
    怎么了?千梧仿佛不明所以。
    你进了她的更衣室。小丫头用极低的声音说,那是她的东西,是她最喜欢的一枚领扣。
    江沉闻言无声偏过头看了千梧一眼。
    千梧冲他挑挑眉,又回过头,哦?我看着好看,随手捏来玩玩的。这扣子配的那件衣服真好看,可惜比别的衣服大了点,阿九姑娘当时是怀孕了还是胖了,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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