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世只有一位上人, 童殊不用看也知道是冉清萍到了,是以并没有分神去多看多管。
    直到傅谨的身体死去的那刻,他那雨湿的睫毛才抬起来瞧向冉清萍的方向。
    他与冉清萍远远地对视了一眼, 见到冉清萍对他做了一个压手的动作, 他放下心来,转身时却撞进了景决的目光里。
    形势不容童殊与景决多说, 他们仓促地对视一眼, 景决先转开了目光。
    童殊立刻知道冉清萍是景决请来的。
    景决如何请动冉清萍,又交待了冉清萍什么,抑或是许了冉清萍什么他已经不想去问, 他唯一确定的是,冉清萍也被景行宗摆进了棋盘。
    因为,他感到了强大的上人修为辅天盖地地流淌开来。
    那只六翅魂蝉的母虫被扶道境牢牢镇压着, 匍匐在断了气的傅谨身体里, 一动不动。
    所有的子虫,因为母虫被上人灵光镇压, 而渐渐进入了安静的状态。
    半山的天网阵正面临着激烈的冲击,那些虫人原本还是小股地冲卡, 突然之间像是失了约束一般,如泄洪般冲了出来。
    不仅人数变多了,每个人的疯狂更甚于前。
    不能清杀, 只能缚绞, 使天网阵的一万人缚手缚脚,疲于应对。
    许多人因此负伤, 其中较多的是那些仙门弟子。他们对失控的虫人存有同门之谊,尚未从混乱和震惊之中完全冷静下来,下不去手, 犹犹豫豫,婆婆妈妈,战力有限,甚至还经常需要天网阵施援。
    仙门这种拖泥带水的打法让战况急转直下。
    所幸景行重甲军训练有素,他们不冒进,也不退缩,稳扎稳打地用天网阵牢牢地锁着芙蓉山。
    四千魔人不用维持阵形,站位灵活,在天网阵与冲卡人群接触的地方,见机行事,勤勤恳恳地一个一个地收缚虫人。
    魇门十使无论修为还是手段,都是当世真人和魔王以下的顶尖之辈。他们能以一敌百,在混乱的战场上神出鬼没于各种危难之际。他们一次次地救下被疯狂虫人攻击的修士,凭借着无数局部的胜利,慢慢凝聚起那些被宗门内斗耗尽心力仙门的士气。
    忆霄和景行首将配合得很好。
    独来独往的魔人从重甲军处得到了莫大的支持,他们放心地把后背交给重甲军,重甲军也不负他们的信任,尽忠职守地做着他们的盾牌和两翼。他们冲锋时,重甲将士与他们并肩并补位,又在他们拿下人时及时缚住战利品。
    除去虫人的疯狂和混乱让魔人们想骂娘外,这样的战斗于魔人而言是淋漓痛快的!
    魔人们只要往前,只要出招,不必担心被偷袭和后背的危险,重甲军以天网阵护着他们,把阵形中最锋利的位置交给他们,他们每个人都是一把利剑,像是站在潮头的英雄一样万众瞩目。
    魔人们生出豪情壮志,不再是邪魔外道,而是师出有名、奉天执道的救世英雄,他们在与重甲军的配合中逐渐升起满腔热血。
    无所畏惧!
    魔人们终于明白了景行重甲军这四字军号的威力与炽热。
    所以当更凶猛的一批虫人冲下芙蓉山时,魔人们握着兵器的手没有丝毫颤抖,他们的步法没有凌乱,他们在与重甲军的对视中,露出舍我其谁的笑意。
    他娘的,太爽了!
    激昂的气势鼓舞着士气,那些仙门弟子受此鼓舞也找回了信心,不由也加入了天网阵的一方,渐渐也能冷静下来,听令于魇门十使与重甲军,战局渐渐开始反转,场面变得有序。
    忆霄与首将却未因此而放松心情。
    直到,他们发现虫人出现了诡异的变化。
    某一刻,这些发疯的虫人像是被抽走精神一般,忽然安静了下来。
    童殊终于把不死阵一千二百人全部送进两仪生死阵的死门时,已耗费了半个时辰。
    童殊的双手颤抖,动作渐而迟缓,难以握剑。
    剩下的不死阵替阵数千人被景决以无剑境封在两仪生死阵中。
    替阵的人死活难断,一时不能清杀,只能以阵法困缚。
    童殊收起拒霜剑,解下上邪琵琶抱在怀中。两仪生死阵需要加持灵力,他以琴声控阵,便要寻一高处。
    在去高处之前,童殊从渐少的雨势中走进了芙蓉正殿,他停在主位之前,瞧冉清萍提在手中的那盏极普通的油灯。
    灯芯在潮湿的水汽中燃得艰难,火苗摇曳,仍不稳定。
    冉清萍周身的上人灵泽已暗淡稀薄,傅谨的尸首上则笼着一层澄澈上人灵光。有这层上人灵光在,六翅魂蝉的母虫安静不动,那六万虫人有上人灵力镇压,便不会失控。
    童殊蹲下身,望着冉清萍的眼睛,抬手握住了冉清萍的手,在对方掌心做了一个捏的手决。
    冉清萍点头道:待事情过去,我会用此手决将母虫捏杀。
    童殊欲落膝,冉清萍拉住了他:不必谢我。我的决定与你无关,与慎微无关。江山代有人才出,前人总有落幕之时,接下来的交给你们了。
    上人童殊到底还是跪下了。
    为了陆氏,为了芙蓉山,也为了冉清萍不论门第的传承与担当。
    芙蓉山也有一座仙钟。在童殊要张口说话时,那座仙钟自鸣了十九响。
    这宣示着,世上少了一个上人或真人。
    这一次,是冉清萍。
    在短短的一日之间,仙道失去了一个上人,两个真人。
    钟声响起时,冉清萍周身的上人灵光彻底褪去,他眉目间那股超然仙气也跟着淡去。
    童殊握着冉清萍的手,不忍松开。
    冉清萍却是云淡风清地对童殊摆了摆手,道:不必难过,此乃归宿。令雪楼说的对,反其道而行之,我终于悟了。
    童殊的离阵,让景决的压力陡然增大,景决守在阵中,脱不开身。
    在钟声响时,景决身形一愣。
    他用力抿着唇抬剑挥开了不死阵的攻击,用一个错目的时间望了一眼冉清萍的方向。
    这短促的一眼其实表达不了太深刻的东西,但冉清萍与童殊都明白了这一眼的含义。
    是致敬,也是抱歉。
    在这个瞬间,童殊和冉清萍相对无言,不约而同望着阵中将无剑境运到所向披靡的景决。
    童殊用看,冉清萍用听。
    臬司大人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像是天生就能让人信任,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便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童殊瞧了景决片刻,收回视线,沉默地起身。
    童殊起身翻袂时,不可避免地露出了藏在袖中的手。
    冉清萍听到了童殊五指控制不住颤抖的声音,再结合童殊那听起来显得中气十足的语调,蓦地明白了什么,他在童殊抬步时突然道:你不留一句话给慎微吗?
    童殊默然摇头。
    冉清萍听着童殊无动于衷的呼吸,低声地又重复了那两个字:爱憎。
    童殊不明所以,询问道:上人?
    冉清萍道:你和慎微都是爱憎分明之人。
    童殊不置可否,等着冉清萍接下来的话。
    冉清萍默声了片刻,只道:去罢。
    童殊以为冉清萍至少会劝他两句或替景决说两句话,但冉清萍没有。想来他对景决的冷漠已足够明显,连眼盲的冉清萍都意识到不该在他面前多说什么。
    童殊跃身到芙蓉正殿的屋脊上时力已不迨,他灵力枯竭,连金丹也已燃到一半,两仪生死阵在崩塌的边缘。
    童殊抱住上邪琵琶,瞧了一眼在阵中用无剑境替他支撑两仪生死阵的景决。
    这一眼他看得很用力,景决发觉了他的注视,在某一次出剑后侧首转来。
    而童殊在景决的视线要寻到他时,仓促低下了头,他避开了最后对视的机会,拨弦弹起了《往生极乐曲》与《百鬼升天调》。
    这两个曲子童殊曾在魇坊中弹过,那一次他用一把破破烂烂的琵琶送走了滞留魇坊的鬼魂。
    那次景决也听过,是以景决听懂曲子时便知道童殊要送不死阵那些不得安息的灵魂去冥界。
    于是景决立刻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斩杀这些被虫子控制的躯体,放出灵魂。
    他俩是默契的,默契到见面以来,可以放下那些理不清的纠葛,配合得天衣无缝。
    两仪生死阵在上邪琵琶的弦音中从即将崩塌之势中被拉了回来,阵形补得无声无息,就像从未有过危机。
    而童殊的内丹已燃到最炽。
    燃烧内丹能短时激发灵力,好处是能让人如日中天,坏处是一旦燃过了便是道消丹灭,极有效,也极惨烈。此事,温酒卿曾做过,被童殊及时发现了,在温酒卿的内丹没有燃到最炽之前,将温酒卿拦了回来。
    盛极必衰,童殊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在内丹转动开始变缓时,童殊脑中飞快地盘算了目前的战局,他终于低低地笑了出来。
    这是他今日最轻松的一个笑。
    因为他想到,其他的事情已经不需要他操心,他只要把最难对付的不死阵摆平,剩下的事情景决一定会安排的很好。
    景决这样的人,倘若不当情人,确实是天底下最好的伙伴。
    童殊不由想起刚重生时,与景决同行,他在女儿节上第一次逃跑前就曾为离开景决这样的伙伴感到遗憾。
    这一次离开,他仍然感到遗憾。
    在这样的遗憾中,他以魇门阙的术法向忆霄传了一道令:放血,除虫,净神,莫杀生。
    有两仪生死阵在,景决用无剑境对抗几千人的不死阵不算棘手,但也没有轻松到能轻易离阵。
    他听着上邪琵琶的琴声,知道童殊就在芙蓉正殿的高处,他面对的替阵人数众多,还要防着这些人自相残杀,无剑境笼罩之处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和分神。
    可他心中隐隐升起不安。
    他觉得童殊不对劲。
    自两仪生死阵升起后,童殊就不对劲。这种不对劲来自于童殊的正常。持久的对战消耗,童殊竟然能做到滴水不漏?虽然可以用景决承担了大部分战力来解释,但童殊的表现还是太正常了。
    毕竟童殊没有魔王境。
    景决的不安转为担忧,困于阵中,让他无法分心太过,这种无计可施变本加厉地让担忧攫住了他。
    童殊两曲弹完,抬指离开了琴弦。
    上邪琵琶的五弦尤自震动,琴音自鸣。
    童殊累得轻轻喘息,他眷恋地拂着琴边的木缘,低声说:上邪,我该去送兄弟姐妹们一程。此去路远,你且耐心等我。
    他这副身体已经支撑不住这样的消耗,最后弹的这一遍凝尽了灵力,收指之时,指节一截截地脱臼,他疼得面色苍白如纸,豆大的汗珠滑下额头。
    转小的雨点如同细丝,拂在童殊面上,浇着他体内翻腾的疼痛,又冻着他发着寒战的身体。
    童殊不稳定的元神少了奇楠追魂索的固定,有了脱离身体的趋势。
    身上七颗锁魂钉的颜色由浅入深,艳红的钉眼缓缓地滴出血来,终于再也束不住体内的元神,难以为继地自体内冒出,一颗颗滑落。
    当第七颗锁魂钉也掉到瓦片上时,童殊脖颈上那颗玄色镇元珠绳断珠裂,噼啪一声摔碎了。
    童殊的元神剧烈晃了一下,开始脱离这副残破羸弱的身体。
    童殊用这副身体的眼睛最后望了一眼兢兢业业在维持无剑境景决,他低声地说:相忘于江湖罢。
    他还是没有叫景决的任何一个称呼。
    绝决的像是不记得景决的名字一般。
    雨呜咽着,呜咽着,终于停了。
    景决耗尽最后一点灵力将不死阵替阵的几千人捆缚住,拿臬司剑撑了一下,稳住了身形。他极力掩饰着脚步的虚浮,来到了芙蓉正殿下。
    雨停后,山林间升起草木清香。屋檐上的积水未落尽,水点滴嗒地落在他脚边,他抬头望着屋脊上坐着的童殊。
    童殊抱着上邪琵琶,端正身姿,目视前方。
    上邪琵琶还在弹,远看着,就像是童殊还在拂琴。
    定睛细看,便能发现,童殊的手虚掩着扶着弦旁的琴面,五指畸形地垂着。
    景决的手指似有感应般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像是跟着童殊那十指一样,节节脱臼。
    景决用力眨了一下眼睛,他眼眶红得突然,看似要痛哭。
    然而,他竟然逼出了一个苍凉的笑意,他告诉自己一定是想太多了,身形抑制不住哆嗦地跃上了屋檐。
    事实上,上苍没有给他惊喜,童殊也没有给他留有余地。
    景决看到了散落在瓦片间的锁魂钉,以及那颗摔碎的镇元珠。
    没有人比景决更熟悉童殊这副身体。
    这副身体与童殊的元神不是完全契合,离了这几样宝贝,童殊的元神就要离体。
    景决离童殊只有几步之遥。
    他所站的位置,正挡着童殊远望的视线,这看起来便像是童殊在认真地瞧着他。
    景决轻声地唤:童殊。
    第一个字气息不稳,第二个字已是哽住。
    那个童殊没有应他。
    景决突然意识到什么,猝然转身,望向两仪生死阵的死门。
    他看到一千二百位芙蓉山弟子的元神在死门的深处越走越远,它们像被什么召唤着,跟着什么人,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景决知道,童殊就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召唤领路的人。
    在景决的注目中,两仪生死阵的死门缓缓阖上。
    景决全都明白了。
    他望着残忍地关上的死门,突兀地笑了下:陆冰释,这是第六次。
    已经没有人会在意,他是否会为这样的不告而别而生气。
    景决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又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他做事只问是非不问人情,他爱一个人爱到骨里,恨一件事时又嫉恶如仇。
    他曾想,陆殊是变数,他的人生如果没有遇到陆殊,他将如一潭冷水,为奉天执道奉献一生。
    他是天生的执道者,也是注定的殉道者。
    但他现在不那般想了。
    他觉得自己注定会遇到陆殊,注定要为陆殊爱得死去活来。
    他是那般渴望和执爱着陆殊那样的鲜活,就算十三岁没有遇到,十六岁没有动心,在二十岁、三十岁甚至更大的年纪里,他遇到陆殊仍是会沉沦。
    景决缓缓地走向童殊。
    这几步,是他走过最远的路。
    他疲惫地跪在童殊身前,他一双手颤了那么久,仔细地地拾起七颗锁魂钉和镇元珠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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