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朋友,那个柳小姐谢永妍有点犹豫,她的双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撑出了一个拳头的弧度。
    你怎么吞吞吐吐。
    贺毓说。
    她好像喜欢你。
    谢永妍也不客套,她对贺毓的感情早就放下了,但现在看来,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她这么洒脱的。
    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对感情抱有如此乐观的心态。
    贺毓对她来说是人生的一段经历,她并不遗憾,可别人好像不是。
    贺毓嗯了一声,我现在知道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玻璃窗上呵出一片朦胧,贺毓盯着这片朦胧,只觉得一切荒唐得像梦一样。
    我何德何能呢?
    她从来没想过这个可能。
    她和柳词太亲近了,亲近能抹掉一切暧昧。
    在某种意义上,她和柳词是看着彼此长大的,这个范围是出生到那年。
    她天生在这方面也不敏感,少年时代的敏感全放在了父母早已崩盘的感情上,她只是想保护洪兰纹。
    可她什么都做不到。
    父母的经历让她痛恨家庭,甚至厌恶那种僵化式的婚姻关系,可是在洪兰纹面前她都否认。
    别人的家庭她不做评价,她自己对婚姻毫无期待,她总会想起自己的生父,想起贺峰峻恶毒的批判。
    是男孩就好了。
    她做不到,也很讨厌这种歧视。
    可她终究被这句话诅咒似的期盼影响,喜欢裙子,可是看看就好,女孩的东西她也喜欢,可看了就会放下。
    她被驯服了,在这种歧视的氛围里,以一个男孩的要求来要求自己。
    可一方面她清晰地知道自己性别为女。
    这两种不同认知互相拉锯着,贺毓偶尔觉得是两个人,她甚至找不到真正的自己。
    她喜欢照顾女孩,她会送亲近的学妹回家,会在聚会结束后照顾后辈,在公司的团建里跟新来的成员闲聊,她从来都以保护者的姿态要求自己。
    都是贺峰峻从小到大灌输的
    男的都会这样,你怎么不是个带把的呢。
    打架好像是男孩的特权,裙子是女孩的特权,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有标签,不明码标价也会有人自然识别。
    而柳词是她对女孩的嫁接,她希望柳词好,所有她有的柳词都要有。
    她个子高被笑,青春期里因为太男孩气被人议论,越是这样,她就越对柳词好。
    柳词文气,又比她懂事,是大人眼里别人家的好女儿。
    这样的柳词,她们一起长大,洪兰纹买的裙子她冒着被骂的危险给柳词穿,她拉着柳词的手去买漂亮的小皮鞋。
    那时候贺毓的脚已经很大了,她觉得穿着变扭,就看着柳词穿。柳词是另一个她,是她期望的,得到所有人称赞的女孩子贺毓。
    可柳词也终究不是她,她的懂事变成责任,变成五点起床做饭,变成假期带小孩,变成辅导柳语写作业。
    她们都被困在父辈赋予的懂事的光环里,像是古代裹着小脚的女人,奔跑都很困难。
    贺毓以为自己跟柳词是最懂彼此的,她们共同的成长轨迹注定了她们亲密无间。
    贺毓甚至早就把柳词安排进了自己的余生,假设过很多,却唯独没想过这种可能。
    柳词喜欢她。
    柳词怎么,可以,喜欢她呢。
    这种感情是世界上最不牢靠的存在,一旦偏离成了爱情,最后都会变质。
    贺毓畏惧这种东西。
    廉晓礼的爱如同流火,父母之间的感情如同冰川。
    爱千变万化,但最后都是屠刀,施暴者和被施暴者终究会鲜血淋漓。
    就像谢永妍,她只是喜欢贺毓,还没达到爱的时候抽身而退。
    明智无比。
    学姐
    谢永妍一直看着贺毓,贺毓的身躯太难看了,像是霎时间苍白,明白了什么令她绝望的事情。
    贺毓摇摇头,我们走吧。
    让你见笑了。
    谢永妍:你不要太客气。
    贺毓叹了口气,不然你又要说我没礼貌。
    谢永妍:你很记仇欸。
    贺毓:还好吧,我笨笨的,反应也很慢的。
    谢永妍听出了她的意思,她摇了摇头,其实以前我就觉得你好像很怕的别人靠过来。
    贺毓:有吗,我可是院里最会动手动脚的人啊。
    谢永妍摇头,不是肢体上的,怎么说呢,就是就是你是害怕别人要走进来的。
    大概是不习惯讲这么抽象,谢永妍叹了口气,她看着贺毓,你是个胆小鬼。
    当年是,现在也是。
    谢永妍当年是能感觉到贺毓的犹豫,她这个人心软,如果拖住她,可能当初谢永妍的单恋可能会转正。
    那种谈恋爱也是单恋的感觉,需要很多年去感化。
    可是她不是这种付出型人格,太漫长,太难了,并不是所有的爱都是等价交换,大部分是需要一方长期付出,然后一点点去打动的 。
    不过贺毓也拒绝她了,她说不爱。
    贺毓啊了一声,我不仅是胆小鬼,还是冒失鬼。
    柳词和廉晓礼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剑拔弩张,她却没在意,当成磁场不合。
    毕竟那年的她很喜欢玩,一般女孩的这些弯弯绕绕影响不到她。
    仔细想来,柳词早就说了她不喜欢廉晓礼,她很介意,却没说原因。
    是很难开口啊。
    贺毓想,这太难了,她这一瞬间,又很懂柳词的顾忌。
    明白了那天深夜的街头,烤串味的深夜,那句我讨厌她抢走了你。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这么多年没想通的,一瞬间都明白了。
    柳词的个性就是这样,她不会强求,也不会主动,她是一盆笨重的花,待在一个地方就不会挪。
    如果要走,多半是因为这片土地不适合她开花了。
    贺毓深吸了一口气,她跟谢永妍走在小道上,天已经彻底黑了。
    柳词站在路灯下的车边,她个子不高,小小一只,靠着车,手上的东西在冒着烟。
    走近了,贺毓才发现她在抽烟。
    柳词看到她俩,淡淡地把烟头扔了,用鞋底碾了碾,故作平静地说了句来了啊。
    只有天知道她现在多紧张,心跳声要把鼓膜震碎,像极了那夜偷偷亲吻贺毓的那个瞬间。
    第53章
    一路回去都没说话, 谢永妍觉得自己太灯泡,让贺毓送她到一个好打车的地方, 说了下次再约就先走了。
    谢永妍下车之后贺毓叹了口气, 看着前方的红绿灯,问柳词:饿了吗?
    到饭点了。
    柳词低着头,手上的手机来回转着, 摇摇头。
    贺毓:可我饿了, 你看看手机找家菜馆我开车过去。
    她一字没提别的事情,可柳词知道,贺毓还是明白了。
    其实该用她终于明白了, 她期待了很多年, 等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 她反而觉得沉重。
    在病房里贺毓走的时候瞥向她的那一眼,几乎让柳词以为自己看到了陌生人。
    原来让贺毓明白, 也不需要她直白地说出来, 那个时间, 她们三人全都在场, 通过廉晓礼的敌意, 柳词的不退让,贺毓就突然懂了。
    当年这样的场景也不是没有过, 只不过她没看到, 只不过她那时候也没经历过数年的拉锯。
    天彻底黑了,车窗外是灯火通明的城市,她们童年的聚居地, 一个高速发展过后翻天覆地的地方。
    那个天桥柳词不止走过一次,以前那个十字路口有b市最大的书店,夏天开着空调,贺毓会跟柳词一起去,一去就是一个下午。
    翻天覆地之后还是能找到记忆存留的旧影。
    柳词不敢说话,她生怕惊动此刻有些反常的贺毓,她的直觉告诉她贺毓情绪几乎到了临界点。
    如果是十五岁的贺毓,可能会出去骑个单车,骑到气喘吁吁,骑到满头大汗,眼泪被风吹干,也就过去了。
    可现在的贺毓早就脱离了当年的稚气,你永远看到她的灿烂,却无法窥见她刻意隐藏的阴霾。
    找到了吗?
    贺毓知道柳词压根没再找,她也只是没话找话而已,早就知道要去哪里吃了。
    虽然没有半点胃口。
    他们小的时候还可以没事坐下来聊天,有钱点再一起吃饭边聊。
    吃饭并不是聊天的必备要素,可长大却不一样,人的时间一挤再挤,好像只有吃饭的时间是可以被占用的。
    朋友间纯粹的谈话反而都很难得了。
    她找了一家串串香,开在一家超市的后面,顶上是连锁酒店,下面的停车场还停满了大巴。
    这个点店里不少的人,贺毓下了车,让柳词先等着,她去看看有没有位置。
    没过一会她来了,柳词跟她下了车。
    她俩一前一后地走着,玻璃门一推就是铺面的辣味,老板年纪挺大,胡子都白了,贺毓要了个鸳鸯锅,扫了码让柳词点菜。
    柳词拿着她的手机,贺毓一只手撑着脸,在发呆。
    说尴尬也不尴尬的氛围,她俩之间要尴尬太难了。
    点完了。
    柳词把手机还给贺毓,室内暖烘烘的,贺毓脱了外套,里面是一件圆领的卫衣,她把外套放一边,自己囫囵点了几个,下单了。
    先上的是锅底,鸳鸯锅白汤和红汤泾渭分明,咕噜噜地冒着热气,邻座好几个高中生,叽叽喳喳的,时不时发出哄笑声。
    串串一样样地上,贺毓先下毛肚,塞进了看着就辣的红汤,她一边放下串串一边说:我是不是很傻?
    柳词捏着一串牛柳,还没放进红汤,手一抖,那根穿就冲进了白汤里。
    没有。
    贺毓笑了一声,你分明是这么觉得的。
    周围太吵,她们俩的讲话很容易被盖过。
    贺毓说完开了芬达,噗嗤一声,她把吸管插进去,推到了柳词面前。
    柳词接过,摇头,我从来没这么觉得过。
    贺毓又问:那你恨我吗?
    她们坐在窗边的位置,这家串串香每个卡座都被很高的架子拦着,你隐约知道旁边的是多大岁数的群体,却也看不清脸,声音都是一波一波的。
    柳词:不恨。
    贺毓看着翻滚着的鸳鸯锅,喝了口芬达,恨过吧,别装了,你从小到大都记仇。
    柳词:那是你。
    贺毓:我是打了架就没事了,你是憋着。
    芬达很冰,罐上都冒着水珠,贺毓捏着,咽下一口汽水,腮帮子都被冰得酸痛,人到底还是清醒了不少。
    如果我一直没发现,你是打算永远憋着吗?
    柳词摇头,她戴着隐形眼镜,贺毓特地挑了不会滚烟的那边给她坐。
    我不知道。
    她的外套也脱了,里面是一件藏青掺白的毛衣,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更文气,柳词整个人有种锋利的质朴,跟贺毓有棱角的温柔没有差别。
    她们互为反面,在某种意义上气质又达到了微妙的统一。
    此时此刻,掌心握着的汽水冰到她的心上,如同一颗石头突然砸到她的头,她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面对。
    她回来,除了贺毓,还为了了断。
    活着对她来说实在是一种折磨,她希望自己死前,能好好看看这个人。
    人生的遗憾已经够多了,喜欢的人不知道她喜欢算是遗憾,父母不双全算是遗憾,可她到底还是低估了被压抑的喜欢在见面那一刻的澎湃。
    她舍不得了。
    所以嫉妒、憎恨,好奇当年被锁住的情绪倾巢而出,居然压过了母亲带给她的折磨,却也依旧让她彻夜难眠。
    明明跟贺毓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她居然还是不安。
    到底要不要让贺毓知道,柳词考虑过很多次,那次深夜里的脆弱她差点脱口而出,却也只是抛出了一个有些幼稚的理由。
    那句我爱你还是没能说出来。
    贺毓知道又能怎么样呢,她要是也喜欢我,早就察觉了,说穿了她还是一个单恋者,这些年,从来没变。
    发小还跟普通朋友不一样,之间值得回顾的过去太多了,以至于一旦撕破脸,就再无转圜的余地。
    她跟贺毓决裂过一次,她单方面的,那次夹杂着少年的幼稚和赌气。
    而如果这次再决裂,那就真的是老死不相往来,太难看了。
    柳词一开始抱着大不了这样的心态,却在跟贺毓长期相处之后越来越做不下决定。
    太难了,她在很多事情上可以瞬间做出抉择,唯独在跟贺毓有关的事情上,一次莽撞,余生都只能踌躇。
    你也有不知道的时候。
    贺毓笑了一声,她拿起煮熟的毛肚,一口就辣得她直咳嗽,就着汽水喝的时候嘴唇都红了。
    这么多年,很难过吧?
    贺毓咳完,冒出了这么一句。
    她撑着脸看着柳词,看着柳词瘦到尖尖的下巴,印象里这家伙圆脸的时候还是个小豆丁。
    她从来没喜欢过谁,可也没明文规定没喜欢过就不懂这种感觉,搞艺术的有莽夫,但大多数都敏感,多情的是少数,也是多数。
    作品里的这种漫长的喜欢经过渲染会产生强烈的共情,可贺毓想到柳词是抱着那种心情过了那么多年,她就觉得难过。
    感同身受太难,可她和柳词一起长大,太多的感情夹在共同成长的时光里,反而显得不困难了。
    而且让柳词伤心的人居然是自己。
    是别人的话,她还可以像以前那样,揍人,骂人,找一帮人去对峙。
    可怎么,会是自己呢。
    贺毓的眼神有些愧疚,柳词和她对视了几秒后就别开脸,受不了这种脉脉。
    她以为贺毓会问为什么会问当初会问离开的原因甚至会问廉晓礼和她的冲突。
    但贺毓都没问。
    就这么一句话,柳词就要掉眼泪了。
    这太难忍住了。
    贺毓抽了张纸递给她,别哭,隐形眼镜会掉。
    柳词:你惹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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