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迅昌嗜酒如命,但每次不过量,今天不一样,高先生带来的窖藏好酒酱香醇厚,酒香控制着他的手不停地往嘴里灌。
    就连陈岭也没有幸免,小酌了一杯。
    他以前只喝过啤酒,根本抵挡不住烈性的白酒。
    饭桌结束时酒精正好上头,陈岭只觉得眼皮和脸颊都在发热,耳朵里嗡嗡嗡的,仿佛有人蒙住他的耳朵,不停地往他脸上喷吐热气。
    高先生早在各种饭局中练出了好酒量,现在还很清醒,见一老一小一个喝的不省人事,一个迷迷糊糊,顿时懊恼自己没有轻重。
    按照陈岭的指示,他把赵迅昌扶进房间,等再出来,小饭厅内的青年已经不见了。
    陈岭自己摸回了房间,此时已经扒掉衣服,站到喷头下冲澡。
    酒精在血液里燃烧,脑袋热烘烘的,他故意把水温调低,微凉的水冲刷过皮肤,像是温柔的手抚摸而过,引得人舒服的喟叹一声。
    冲得差不多了,陈岭关掉花洒,抹了把脸上的水,将玻璃门推开一条缝,手伸出去拿毛巾。
    奇怪毛巾明明就挂在外面的架子上,怎么拿不到?
    他疑惑一声,准备探出脑袋去看一眼,一根冰凉的手指,突兀地从他掌心挠了一下。
    陈岭:
    心头微微一跳,陈岭赶紧摁住自己慌乱的情绪,假装不知道,淡定地推门迈出去,一眼就看见架子上的毛巾。
    取下来的第一时间,陈岭把下半身紧紧围住,从脏衣服里拿出一张五雷符。
    符纸被打飞出去时气势磅礴,可紧跟着就跟没电似的,在空中飘摇两下,贴到了潮湿的地板上。
    周身腾升出一股冷空气,尤其是后背那块儿,感觉特别明显。
    陈岭睫毛颤了下,低声道:请问,是江域老先生吗?
    冷空气贴上皮肤,一寸寸的蔓延,快速、急切,宣泄着某种令人费解的怒气。
    也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宛如实质的凉意快速攀升,已经到了脖颈,这使得他不得不被迫抬高下巴,将最脆弱的喉结彻底暴露在危险中。
    陈岭清晰地感觉到,几根纤长手指轻轻扼住了他的喉咙,其中拇指刚好摁在侧边的颈部动脉上,危险和杀戮在空气中迸发,脑海中浮现出某种可怕的直觉。
    那是对死亡的预知和畏惧。
    动脉上的拇指往下按了按,指腹冰凉的温度,冻僵了温热的皮肤,渗透进入血管。从锁骨到面颊,全是被刚刚激出来的鸡皮疙瘩。
    陈岭打了个寒颤,浴室内的气温,不知何时降到了冰点。
    刀刻般透着冷峻的面庞,渐渐浮现于眼前,狭长的凤眼中嵌着一双淡色的瞳孔,清冷透彻,清晰的映照出陈岭的脸。
    陈岭愣怔,目光忍不住从对方的眉眼往下移,滑过挺直的鼻梁和精致的鼻尖,停在下方的嘴唇上。
    嘴唇偏薄,如同刚被鲜艳的红酒滋润过,看上去饱满湿润,殷红如四月春花,让人想伸手要去碰一碰,试试看手感是否真的那样柔软又脆弱。
    我很老?男人开口,声音低沉清雅,不像曾经遇见的鬼怪那样粗嘎,尖厉。
    承认了承认了,真的是江域!
    即便早有怀疑,当真相摆到面前,陈岭依旧无法控制内心的震荡。
    他嘴唇翕动着想要答话,可稍一张嘴,下巴就顶住那只留在自己喉结处的手上。被刺骨的凉意一激,陈岭奇异的冷静下来,睫毛半垂下来,眼珠子滚动,寻找附近有没有能攻击的法器。
    男人的呼吸靠近,冰凌般的视线在青年年轻的脸上描摹,透着不容忽视的侵略和探究。
    老祖宗都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要是还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生气就是个傻子。
    陈岭拼命仰头,好让呼吸顺畅一些:不老不老,而且颜值超高,特别好看,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
    窒息的空气松缓片刻。
    陈岭惊讶,夸一夸居然这么有用!
    青年的声音太轻缓了,又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自己,看上去胆小柔弱,再配上他始终不停的颤抖
    江域松开手,完全凝实的身体,如一座雄浑高山屹立在面积不大的浴室中,气氛因此而压抑。
    陈岭眼眸转动,发现江域居然穿着一身西装,黑色的布料妥帖笔挺,纽扣板正,袖口处露出的衬衣袖扣是璀璨的蓝宝石,搭在内里的衬衣洁白如雪,没有一丝褶皱。
    难怪江家上下对老祖宗那样信奉和惧怕,原来是因为江域一直留在江家享受着供奉。如若不然,这身体面的衣服又是从哪儿来的?
    可是江域给他的感觉,又和别的鬼不太一样。
    他身上的阴寒之气很重,鬼气和煞气却被收敛的很好,近乎于没有。再加上眼前这具凝实的身体除了体温,江域和活人没有其他区别。
    普通邪祟到了这个地步,不被天收,也肯定早被各路修士追着打了,不会这么闲得发慌现身出来摸他的脖子,更加不会大张旗鼓的操纵江家给他迁坟换地。
    陈岭猜不透江域的身份,但他了解自己现在的处境。
    江先生,你找我是有什么吩咐吗?问得轻言细语,谁让他干不过呢。
    第14章 傀儡07
    江域清冷的一抬手,指尖拂过刚好从青年发梢滴落的水珠。
    他说:没有。
    陈岭:
    那你偷偷摸摸藏在暗处干什么,专程来看我洗澡?
    陈岭一言难尽,又想起师父和师叔们不正经的猜测,难道真的被看上了,想要跟他结阴亲
    嗓子里堵着一口气,提不起来,咽不下去,正烦着呢,恍然间感觉有两根手指捏住了他的下巴。
    江域俯身靠近,鼻息抚在青年嘴唇上,他轻轻吸了口气,又靠近了一些,细细嗅闻,香醇的酒香味自青年唇间溢出。
    男人好看的眉毛微蹙,似是不满。
    陈岭没有察觉到这个细节,对方的每一次鼻息掠过,他的心脏就忍不住紧缩。
    下巴上的桎梏有所松懈,又过了大概几秒钟,江域松开手,拇指暧昧的捻动,清浅,不带温度的笑意自唇角勾勒,衬得浅色的瞳仁深邃冷戾。
    陈岭开始紧张,下意识用力靠住背后冰冷的瓷砖。
    江域没有再进一步,声音低沉而冷漠:鸡鸣之前,阴阳交替时动手。
    陈岭茫然,直到男人拉开浴室门走出去,他终于回过味来,刚刚那句话,应该说的是藏匿在高家的恶鬼。
    鸡鸣之前,黎明即将出现,夜里的阴气下沉,白日的阳气正要升起。
    对于邪祟来说,这是他们最脆弱的时候。
    快速从浴室中出去,房间的门窗皆是大开着,没有旁人。
    陈岭靠着门框,低头看了眼垂在胸口的法印,被岁月冲刷过的木头带着温润的柔光,灼烧的温度正紧贴着自己的皮肤。
    上午的时候离得没有这么近,黄神越章印没有产生太大的威慑作用,牵强点也说得过去。
    可刚刚江域靠他那么近,法印就垂在他们之间,对方仍然没有表现出丝毫忌惮。
    江域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对天神可以不畏,对阴神可以不惧。
    陈岭泄气的瘫坐到凳子上,如今的他就是老祖宗桌上的那盘菜,生死不由人,更加不由己。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出路。
    江家供奉江域多年,对他一定有所了解,要是能找到江域纠缠不放的原因,事情解决起来就容易多了。而且陈岭还抱有侥幸,盼望着老祖宗其实早有配偶,最近发生的事不过是场荒诞的误会。
    陈先生,陈先着急忙慌的声音一路冲进来,高先生一个抬头就看见青年围着浴巾,毫无形象岔开的双腿。
    他平复一下,犹疑的靠近:陈先生,你没事吧,要是头晕什么的,我这儿有刚刚让人送来的解酒药。
    陈岭摇了摇头:不用。
    被祖宗那么一吓唬,他比任何时候清醒。
    高先生放心了,搓着手一脸讨好恳求:陈先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方便动手,我担心再耽搁下去,我的妻子会有生命危险。
    阴阳如果不能达到平衡,就会相互吞噬,所以活人和鬼在一起久了只会有两种结果:鬼被阳气灼伤,或者活人被阴气影响,失了心窍,走向死亡。
    那只婴鬼和高晴已经待在一起几个月了,谁也无法估量,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事情刻不容缓,陈岭换上衣服,提上背包,出门前,他趴到师父床头对着他的耳朵说:师父,我去处理高家的事,你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赵迅昌喝得两眼一抹黑,被耳朵边的嗡嗡声吵醒后,他抬手抹了把脸,翻身朝向里面,拒绝一切打扰。
    高先生尴尬道: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劝酒的。 可他也确实没想到赵迅昌会一劝一个准,根本不拒绝。
    陈岭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走吧,不过今晚我得留宿在别墅里。
    高先生还留在原地,望着赵迅昌横在床上的背影挪不开眼,师父不跟着坐镇,只派出一个小徒弟真的没问题吗。
    看看屋里,又看看已经走至大门口的青年,他咬牙跟上去。
    半下午的村子,一个人也没有。因为日头太大,零星的几户人家全躲在屋子里避暑或是睡午觉。
    看见有人经过,被链子拴起来的土狗汪汪叫唤,龇牙咧嘴地想往路上扑,铁链子绷得笔直。
    高先生牛高马大,此时却如七岁孩童,抓着陈岭的衣服,拼命往后躲,生怕土狗挣开绳子扑出来。
    说来也怪,一路走来,那些狗不冲着青年叫唤,只冲着他。无论是走在前面还是后面,那一双双散发着凶光的眼睛始终黏在自己身上。
    陈岭甩开高先生死死扒住胳膊的手:你昨晚被鬼袭击,身上有残留的鬼气,所以才冲着你叫。事情结束以后,去庙里观里烧烧香,再多晒晒太阳,过十天半个月就好了。
    我一定照办。
    感觉到对方不喜欢太过亲密的接触,高先生不好意思再抓住人不放,弯腰驼背,亦步亦趋的跟在身侧。
    快到别墅时,他忽然站直,暴躁的加快步伐冲至前方。
    昨天跟高先生一起出现的吴大师来了。
    两人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高先生火冒三丈,揪住吴大师的衣服领子,将人拽起来:我今早已经打电话说过,你我之前的雇佣关系已经终止。你最好是马上离开,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吴大师的力气和他的外表一样斯文,剧烈的挣扎对于高先生来说不痛不痒,眼前一晃,身体被一股力量扔了出去。
    陈岭出声制止:高先生。
    高先生的脾气有所收敛,拍了拍手,整理一番自己的衣服,隔空指着吴大师警告:再不滚我就报警告你诈骗。
    吴大师疼的五官扭曲,拍拍屁股站起来。他打开斜挎的背包,将之前从高先生处得来的支票还回去。
    钱我不要,你告不着我。
    你!高先生气得想揍人。
    当初贸然接单,是我太过莽撞小瞧了那东西,虽然没能帮你解决问题,但我至少在前期替你挡过两次小灾。吴大师说得坦坦荡荡,如今我把钱一分不差还给你,真要算起来高先生,是你赚了。
    高先生被说得哑口无言,火气只能往肚子里咽。
    一脸镇定的吴大师背地里悄然松口气,望向陈岭的眼睛直放光,脸上涌动着可怕的热情。
    人在江湖飘,看多了坑蒙拐骗,昨天见到陈岭师徒俩一个满身都是学生气,一个像饭后遛弯的退休大爷,吴大师的第一反应是,来了两个抢生意的骗子。
    然而,现实和他所以为的恰恰相反。当高先生打电话告诉他三角黄符效果惊人时,他知道了,陈岭根本不是骗子,是该请回去供起来的真正的高人!
    陈岭对旁人的情绪毫无所觉,正抬眸望向别墅三楼。
    露台上,高晴又站在那里,隔着黑黑的墨镜往楼下看。
    她的视线游离,将三人扫了个遍,鲜艳的红唇缓慢张开,露出森白的牙齿,被晕染的口红赫然分布在牙齿上,如同刚喝过人血的女鬼。
    她的身体如同飘摇的水藻,左右摇晃着,十分危险。
    再顾不上跟吴大师间的过节,发现妻子的高先生推开挡路的人冲入别墅,一下子上到三楼,将露台前的女人往后拖。
    高晴的状态很不对劲,魂像是被勾走了,眼神涣散,反应迟缓。
    她的肢体关节像被锈住了,动作都机械,力气却很大,轻而易举推开高先生的怀抱,缓慢站起来。
    有客人来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高晴的声音轻飘得厉害,突然来了这么多人,宝宝一定会很高兴的。他一高兴,就会对我笑,会叫我妈妈
    看着妻子如同被提线木偶般僵硬的背影,高先生好半天站不起来,纯属被吓傻了。好在,陈岭和吴大师这时候跑上来,合力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高先生:陈先生,我太太的状态很不对。
    我知道,你先去找根绳子来,然后把你太太绑到凳子或者柱子上。高晴明显被鬼迷了心智,万一动起手来,那东西只要张嘴一哭,当母亲的一定会不顾一切的扑上来阻止。
    高先生:我这就去!
    有什么我能做的吗?吴大师突然开口,着急推销自己的样子,我会简单的五行符,也知道该怎么用墨斗线布阵,对了,我这儿还有几枚五帝钱币,山鬼花钱和和桃木剑!
    说话间已经把家当全掏了出来。
    墨斗是最传统的那种,由墨仓、线轮、墨线、墨签构成。
    这本来是木匠干活时常用的小工具,因它能拉出规范的直线,被赋予了正直的含义。这样的含义,随着时间在木匠们的心中加深,成为一种信念。
    而这种信念反哺回墨斗,让它有了克制和困缚邪祟的功效。
    陈岭掂了掂墨斗,沾了一手的干涸墨汁:你去把二楼走廊两头的窗户打开,让正午的阳气流入,再用墨斗线封死婴儿房的门窗。
    好嘞!吴大师跟打了鸡血似的,收起家当就往楼下跑。
    陈岭散步到一楼,高先生已经把高晴捆绑起来,固定在楼梯扶手最下方的柱子上。
    高晴嘴里发出低吼的声音,激动地挣扎,目光没有焦距的扫向四周,焦急的寻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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