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韶低着眼睛,没什么表情地回:你继续盯着他,小心些,别落了痕迹。
    是,方子瑜答道,往院里瞥了一眼,又道,元嘉,金明镜一事,我思来想去,总觉得有地方不对。
    楚韶嗯了一声:你说。
    你之前把前因后果给我说了一遍,乍看倒没什么不对,只能说这四公子聪慧过人,可是方子瑜迟疑道,照这么说,金夫人拿簪子去刺金将军,该是没有得手的,那么最初,四公子从井里捡来的簪子是哪里来的?
    我记得那簪子上血迹很重,楚韶想了一会儿,喃喃道,你这么说,倒真有几分不对,我从前怀疑过,却没细想。
    还有,为何他只是拉着你随意进了一家青楼,就能遇见被金明镜包了的小倌儿?方子瑜说,此案能破,全是因为那只簪子,因为最初四公子在水桶里捞出来的那一粒红玛瑙。但我思来想去,总觉得毛骨悚然,万一
    他缓缓地道:从一开始,那粒红玛瑙,那只簪子,就在他的手里呢?
    楚韶蓦地睁开眼睛,扫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金明镜倒台,全是他一手布的局?
    我只是猜测,方子瑜道,毕竟这也太巧了些,但万一真的是,你要想清楚他的目的他真的会为了讨好你,讨好戚琅,布下这么大一个局吗?
    楚韶转头去看,庭院里周兰木正在与那只大白狗玩儿。那狗自金明镜一事后便被他抱了回来,取了个名叫胡饼,这狗又白又胖,憨态可掬,倒是十分讨喜。
    他收回目光,起身往屋中走去,语气低沉:我知道了。
    方子瑜却站在原地没动,他抬起眼来往园中看去,恰好撞上周兰木含笑的双眼。
    对方冲他垂了垂眼睛,他便也回了一个礼,带着了然笑意进屋去了。
    第15章 惊梦二
    倾元十六年,秋末,中阳城,春深书院。
    书院取名于读书不觉已春深,一寸光阴一寸金,奉旨兴建于倾元十五年,是皇帝听从承阳皇太子的提议,为赐恩典特设。院首为御书院大印第一文人甘洗心,书院也只招收各世家并皇室子弟为学生。
    风歇本不必跟来,只是甘洗心是他自小的老师,若多在春深书院,难免有时寻找无门,倒不如跟来一同做学生。
    自五年前一别,风歇千头万绪,再未找出时间去看那个眼睛黑亮的小世子一次,如今小世子也十四岁了,听父皇的意思,似乎想要让他为自己做伴读,此次跟来,也有顺便照料的意思。
    况且他本就该照料他的,只是想起得太晚,这次若非父皇提及,那些久远的记忆想必还会封存更久。
    他缓步走进刚刚建好的春深书院,只是这次跟着他的,变为了萧俟的儿子萧颐风,与他同岁。颐风颐风,想必萧俟为他取这个名字,就是要他忠于大印,忠于风氏王朝罢。
    书院门口几个书童从前都是甘洗心身边的人,与他算是熟识,见他进来,连忙作揖:太子殿下万安。
    老师在何处?风歇微微点点头,问道。
    一个书童回:甘先生正在午睡。
    那我就不去打扰了,风歇一笑,随后迟疑道,那么书院的学生们都在何处?我想去寻烈王世子,今日他可按时来了么?
    今日太子殿下来书院,自然是所有人都来了的,另一个书童恭敬道,只是没料到太子殿下竟来得这么早,他们恐怕还在快意堂后,未曾出来迎接呢。要不殿下再次等候片刻,小童去将他们请来?
    风歇摆摆手:不必了,我自己过去就好。
    快意堂原是甘洗心授课的讲堂,风歇与萧颐风从堂中穿过,左侧门处挂了一块甘洗心手书的木牌,只写一句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
    他刚从左侧门中绕出来,尚未穿过面前郁郁葱葱的竹林,便隐隐听得有些喧闹声,伴随着叫骂、劝阻和厮打,萧颐风一惊,转头去看,只见风歇的面色已然沉了下来,他一言未发地朝着竹林后走去,脚步很轻。
    半个时辰后。
    甘洗心赶来时便看见快意堂前站了一溜儿八个孩子,其中七个身上都挂了彩,小世子最重,连嘴唇都破了一块,另外六个也没讨到好处,鼻青脸肿地站着。只有一个着深蓝色缎衣的公子看着老成些,想是去劝架的,没有受伤,只是身上沾了些灰,瞧着狼狈些罢了。
    以众欺寡,以长欺幼,自恃身份为所欲为,我且问你们,这是何道理?风歇站在八人面前,低声喝道,你们都是世家子弟,将来袭官袭爵,为天下人表率。如今尚未弱冠,便欺凌弱小,不觉得这为家族蒙羞吗?
    他方才看得清清楚楚,是这世家子弟六人先在院中遇见了世子,寻衅滋事,说了没几句就动起手来。小世子虽打起架来有一股狠劲儿,却不是这六人的对手,幸好那蓝衣公子过来,温言劝了几句。
    想到这里,他不禁转过头多看了一眼。
    深蓝衣袍的公子瞧着与他年岁极为相似,不过十七八岁,见他转头,便深深一拜:戚氏戚琅,拜见太子殿下。
    风歇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思索片刻道:是戚氏的长公子?
    戚琅答道:是。
    不必多礼,风歇随口说了一句,转过头,重新看向面前几人,我记得多年之前,你们与世子一同觐见之时我便见过你们,怎么,出了金庭皇城,这话便成了耳旁风?
    说到这里他内心忽然一阵奇异的愧疚,当年倾元皇帝将小世子接回来,不过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便赐了宅子,许他同中阳世家子弟一同接受教育。只是世子本就无依无靠,皇帝态度又不冷不热,早知应该早照料些的,看如今这群人都敢直接对他动手,这些年还不知吃了多少苦
    阿韶,过来,他朝小世子招了招手,他比那小世子大了三岁,五年前见他还是小小一团,如今竟长得这么快了,你可还认识我?
    再不来找我可就真不认得了楚韶低着头嘟囔了一句,却还是乖乖地走了过来,我当然记得你,太子哥哥。
    他当年不爱说话,如今瞧着性子却是大不同了,说话的时候,他不经意间抬起了胳膊,衣袖滑落,露出了一截手臂。
    风歇几乎是立刻便看清了少年人手臂上的累累伤痕,有淤青,有疮疤,瞧着甚至有些可怖,他抓住对方的手,低眸问:这是怎么回事?
    不打紧啦,楚韶抽回了手,冲他嘻嘻一笑,满不在乎地说,平时我也常去教武场嘛,刀枪无眼,留点疤多正常要不是我平日在教武场和这群人打架,今日他们还不会趁我没武器来动手呢
    风歇眉心抽搐了一下,缓缓抬起了眼眸。
    在他回朝后忙于学习政事的几年当中,那些世家子弟们也渐渐地长大了。其中,以戚氏、卫氏旁支加上其他家族的六位恶少年最为著名,此六人在中阳城中无恶不作,被中阳百姓戏称为中阳六大害。
    面前站着的八个,除了楚韶同戚琅外,恰好是这六个人。十七岁的太子殿下鲜少动怒,如今面色却沉得可怕:跪下。
    那六人见他面色不好,连忙慌慌张张地跪下了,六大害之首卫千舸抬头冲他讨好地一笑:太子殿下莫气,我们同世子也不过是互相切磋罢了,小磕小碰是免不得的。
    小磕小碰?风歇拉起身后小世子滚烫的手,冷笑了一声,方才我过来时,你们六人将他按在地上,下手半点都不留情。听他方才言语,你们还是趁他没有武器之时动的手瞧这伤痕,平日里没少切磋罢,这叫小磕小碰?
    楚韶见他动了怒,忍不住在身后扯扯他宽大的浅金色袖子:太子哥哥,不要生气,我没事的
    父皇不便对这孩子好些,自己却是不该疏忽的,风歇见他脸上漾满的讨好笑意,反而想起了五年前中阳的雪天,他第一次见这个孩子的时候。即使长了一张讨人喜欢的脸,他依旧沉默内敛,冰冷如霜雪,与现在截然不同。
    中阳六大害在中阳城中横行霸道,家仆众多,与他积怨如此之深,定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甘先生,风歇转过身,低头行了一礼,此六人不守书院规矩,该受何责罚,您尽管罚便是了,若是世家差人来问,便让他们寻我问罢。
    说着拉着不知所措的楚韶向外走去,边走边问:以后我护着你,他们不会再找你麻烦了,你如今住在何处?
    楚韶老老实实地答道:皇上拨了个小宅子,没什么下人,我也不常回去
    风歇眉头轻蹙:我前几日见了父皇,父皇说,要你来为我伴读你可知此事?
    啊楚韶张大了嘴看着他,十分惊喜,他如今似乎能够十分讨巧地利用他那张令人喜欢的脸,做出各种或引人发笑、或十分可爱的表情,真的么,可是我还不知道太好了,从今以后就有人陪着我读书练武啦,太子哥哥你都不知道,从前我自己在这儿,连个说话的都没有
    他欣喜的居然不是太子伴读这个令所有世家子弟艳羡的位置,而是终于有人陪着我,风歇摸了摸他的头,温言道:今后你必不会嫌平日无趣,昨日我已同父皇商议,允你搬入我府里来了。
    楚韶一惊,似乎完全没有想到,还没说出话来,风歇便再次开口:颐风,上个月我交待收拾的园子,可收拾好了?
    萧颐风低头答道:殿下放心。
    楚韶一手拽着他的袖子,生怕人跑了一样,小声地说了一句:可是我本想过了十四岁,就去军营里历练的,太子哥哥,我若是去了军营,还能为你伴读么?
    风歇倒是没想到他有这番心思,迟疑了一下还是道:是我考虑不周,没想到你有这样的想法无妨,你先搬到我府里来罢,我府中下人多,也有个照应。
    少年信赖地猛点了头,冲他笑出两颗小虎牙:谢谢哥哥!
    三人边说着话边向外走去,谁知还未走出春深书院,便听见了身后远远的呼唤:殿下!
    风歇微微蹙眉,转过了身,却发现追来的是方才为楚韶说话的戚氏长公子。这戚长公子看起来倒与那中阳六大害般的纨绔子弟不同,深蓝衣袍,华贵内敛,整个人也少年持重,让风歇对他的印象好了几分:戚长公子,还有何事?
    无事,无事,戚琅盯着他,讷讷地道,随后又笑开,听家父说陛下要将烈王世子送入太子府给殿下做伴读?
    他平日不与那群人掺和,因而和楚韶也算不得熟,楚韶拉着风歇的袖子,探出一个头来道:是啊,我也是刚刚知道的。
    戚琅点头附和,他与风歇同岁,今年也不过十六,既得其父戚昭喜爱,又被甘洗心赞赏过许多次,在中阳城里算是有一番名声,只是不知为何,今日他说起话来却有些磕磕绊绊:那真是极好,那日父亲还与我说起,要让我去为殿下伴读呢想来春深书院功课繁重,琅还要更加努力才是。
    风歇一怔,随即垂下了略显凌厉的一双眼睛,温声道:长公子不过十七岁,已是文武双全的人物,戚公那边想必用得着你,为我伴读牵涉良多,白白耽搁了事可就不好了。
    那改日我再去太子府拜访戚琅闻言后下跪行了个大礼,滴水不漏地道,殿下万安。
    不必多礼。风歇点了点头,轻笑一声便去了,直到三人走出好久,戚琅还跪在地上没有起来。他掸了掸衣袖上的灰,望着春深书院的大门缓缓露出一个笑容,只是这笑与方才半点不同,掺杂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奇异情绪。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他喃喃地念着,有秋末的风吹过积了厚厚树叶的庭院,带来一阵萧瑟的哗哗啦啦声。
    第16章 良宴会
    也不知是不是有人刻意漏了消息,不过几日,金明镜杀妻、杀岳父,更兼屠杀无辜兵士之事便闹得朝野沸腾。
    戚琅不得已将金明镜下了典刑寺的大狱,又换了沈琥珀接手鹦鹉卫,才将此事压下了些许。
    当人们还在津津有味地议论着这件事的时候,内宫另一道旨意却颁了下来周氏四公子周兰木自边境回朝,为朝堂可用之才,初封了都察寺四院侍郎。
    周氏一门早已满门抄斩,哪里来了个四公子?
    于是人们更加诧异,对这素未谋面的四公子也产生了许多兴趣。
    周氏当年盛势如在眼前,这失去了家族荫庇的四公子,真的能坐稳官职,保全性命么?
    楚韶却无心理会这些,他提着刚刚在街边顺手买来的点心,脚步轻快地走近了自家的后园,果不其然,他瞧见周兰木正在园中躬身浇花。
    我倒有件稀奇的事儿告诉你,楚韶将手中的糕点往身侧的石桌子上一搁,拖长了声音道,你可知道,昨日金明镜在大内典刑寺身亡了。
    他把身亡两个字咬得极重,周兰木将手上的壶一放,似乎十分可惜地回道:哦?
    据狱卒说,是一个红衣人做的,楚韶觑着他的神色道,金将军死得真惨,听说两只手上的肉都被人一片一片地割了下来,看见尸体的时候血肉模糊,都不成人样儿了。啧啧啧,大内典刑寺守卫森严,也不知是谁又这么大的能耐,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动手。
    周兰木笑着看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肩膀:那自然是我那日遇见的绝世侠客,不想让他死得太痛快罢了。
    楚韶知道他没说实话,却也问不出什么事情来,他伸手拆了手边点心的包装,拈了一块海棠酥,一边吃一边用一种有些幸灾乐祸的口气道:周大人如今圣旨颁下来,中阳的贵族子弟们知道你要回来,请我给你带了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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