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母并不看他,只指了指行囊:都替你掌了眼,仔细瞧过了,尽可放心。我还寻了人,好不容易给你改雇了今晚的船,你就听我的话,尽早启程吧。
    急匆匆地说到这,陆母如释重负道:我身上事也多得很,便不去送你了。
    陆辞还想说些什么,陆母却没心思听了。
    她很是强硬地将人赶出门去,行囊也叫下仆拎走后,当真就没去送,而是安安静静地坐回厅中,继续翻着之前出错的账簿。
    然而当蜡烛将要燃尽,灯光明暗交织时,她手中的账簿,却未翻动过半夜。
    面上的神态,更是如泥塑一般,不曾有过半分变化。
    只在烛光终于熄灭,守在门外的下人进来添烛前,她飞快地偏了偏头,拭去濡湿眼角、将要低落的一滴泪。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一晃眼,就到了年三十这日。
    冬寒凛冽,在风平浪静的运河上,仅剩零星几艘船在缓缓前行。
    船员们多少有些心不在焉,相比之下,跟随陆辞多年的下仆们则是安之若素,一如往常。
    真算起来,距他们最初离乡已过去四个年头了,尽管对家人多有思念,但也丝毫不觉愁苦。
    主家是个前程似锦的青年才俊,令下仆感到面上有光不说,还待他们极其优厚,这么好的差使,可真是这辈子都不见得能碰上第二桩的了。
    正因清楚盯着自个儿位置的人在外头将有多少,哪怕陆辞逢年过节颇愿放归他们、表示可先从牙人处临时雇佣几人替他们一阵,他们都想也不想地选择了留下。
    谁知那临时雇来替他们的是不是个特别机灵晓事的,届时叫郎主用顺手了,便将他们给真替了?
    若只为同家人团聚这么几日,就丢了这份好差的话,不止自己要追悔莫及,就连家人也要气他轻重不分,得拿锄头把子锤他脑壳。
    倒不如稳着这位置,再多挣一些,给家里捎带去,也就算心意到了。
    横竖人是在郎主这,家里哪儿还有不放心的?
    陆辞将诸人反应尽收眼底,仍似平时一般,先帮狄青将今日的课辅导好了,再在其对着一道时事策苦思冥想时起身出舱,将事前备好的红封交予两名下仆,着人一一发放下去。
    待夜里船靠岸了,让各人挑一两件稍看得上眼的东西,也算弥补令人在大过年时陪他在路上奔波的辛劳、不得与家人相伴的遗憾了。
    陆辞不欲让施恩感太重,也不喜欢听人对自己感恩戴德,便在让两下仆转交,径直回了舱房,继续督促狄青做功课了。
    许是他动作太轻,也可能是狄青全神贯注在眼前课业上,以至于他这一去一回,都没能被狄青察觉。
    这极轻的脚步声,只比趁狄青不备、放肆地趴伏其左腿上的小梨花给察觉到了。
    它一双耳朵抖了抖,警醒地抬起头来,一见是陆辞,便讨好意味十足地软绵绵一声喵~。
    陆辞挑了挑眉,不假思索地走上前来,双手将这只极识时务的真狸奴温柔抱开,省得它扰乱了狄青的思路。
    时务策一向是狄青的苦手,半晌一字未落,脑中草稿倒是打了无数道了。
    陆辞将膝上狸奴抱走后,他才略微惊醒,也迅速抬眼,循声看去。
    这一番举动,倒是与方才那只真狸奴的反应有异曲同工之妙。
    陆辞被逗得微微一笑,也不开口,只怀里抱着那只热情撒娇的小梨花,尖尖的下颌朝着那一片空白的纸上点了点。
    怎都好一阵子了,还一字未写?
    领悟出这未言之意,狄青倏然羞愧得满脸通红。
    他将头一低,不敢再有片刻分神,接着对题目凝神琢磨。
    在狄青聚精会神地钻研题目时,陆辞便坐他对面,悠悠然地一边翻着专为其编撰的辅导书册,一边以微微曲起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挠着小猫儿的下巴。
    小梨花自从被狄青制服后,就习惯了贴人冷脸,许久没能享受只在柳七身边时得到过的温柔伺候了。
    尤其此时此刻伺候它的,还是从前一直讨好不成、家里真正做主的陆辞,它不免感到既舒服又得意。
    领悟出陆辞不让它多喵喵叫、以免扰了狄青学习后,它便机智地只软绵绵地摊开肚皮,活像一滩没骨头的猫饼。
    如此方便了陆辞揉它下巴的同时,又能让它更轻易地用藏好爪子、唯剩柔软的爪垫子小心去拍陆辞的手指。
    偶尔捉到了,就用粉粉色的小舌头舔上几下。
    陆辞见那双圆溜溜的猫眼里满是讨好卖乖之意,不由失笑。
    若是叫柳七看着昔日得他百般讨好的小主子这般谄媚,定要气得又写词一首,狠狠控诉其薄情不可。
    陆辞有所不知的是,见到此情此景后,会吃上一缸浓醋的,可不仅是柳七而已。
    狄青瞪得纸都快穿洞后,才好不容易有了灵感。
    他生怕这灵感稍纵即逝,飞快打好了草稿,片刻都不敢耽误地尽数写下,完事儿也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耐着性子仔细检查。
    来回检查三四次,确定不见什么疏忽大意之处了,他才定下心来,看向坐在对面一直陪自己的陆公祖,难掩高兴道:陆公
    话刚起头,在瞅着那只胆大包天的小梨花,竟厚颜无耻地赖在公祖怀中撒娇卖乖,得意得尾巴来回甩动的模样时,瞬间就没了声。
    嗯?
    陆辞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未察觉到狄青话语的戛然而止,当即停下了逗弄小梨花的举动,将手向狄青一伸:拿来。
    狄青也顾不上瞪小梨花了,忐忑不安地将自己忙活半天的策呈上。
    见陆辞不再搭理自己,小梨花失望地喵了一声,满眼渴望地盯着他,又绕了几圈后,才颓然地踱到狄青跟前。
    只可惜狄青根本不理这刚才占尽公祖温柔的狡猾小东西、此时所装出的垂头丧气,神情冷峻地将它拎起,冷酷无情地关在了门外。
    等他将这烦人猫撵走了,火速坐回椅上时,陆辞也已将作品放下,笑吟吟地看他:这么多天下来,你写过的策论,加起来也有上百篇了。在你看来,这篇写得如何?
    狄青为难又纠结地皱了皱眉,小心翼翼地看向陆辞,半晌才强忍着别扭道:还成吧?
    要让他说实话的话,自己写得那都是什么乱七八糟,与公祖的一比,那可真是云泥之别。
    只是前几回,他据实相告时,却被公祖敲了敲脑门,道他待自己严苛太过,这才不得不略微宽容一些。
    只是还成而已?陆辞笑着摇摇头:在我看来,若你在解试时能写出这水平的策来,取解应无问题。
    这一个多月的一对一特训下来,受他帮助下专攻的策论方面,水准可谓突飞猛进。
    离省试所需的程度还有些距离,但只要稳定发挥,解试应是无甚悬念的了 。
    狄青一愕。
    他哪儿有那么好!
    见他着急地就要自谦一番,陆辞不急不慢地截住他话头,将资历压上:怎么,即使撇开我侥幸中的三元不论,开封府的解试,可是我实打实地监试过的,难道话还不够作数?你何时听我说些好听话来哄骗别人了?
    面对那双笑盈盈的眼,听着温柔的夸赞,狄青只觉从耳朵开始,一路烧红到了脸颊,也不敢看陆辞了,慌慌张张地将头低了低。
    结果就在下一刻,手里便被陆辞塞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红封。
    单这份量,就远不是他方才赏给其他雇工的那些所能比的。
    在意识到这是什么后,狄青只觉被塞了颗烫手山芋般,毫不犹豫地将手往回撤,却被陆辞眼疾手快地一把按住了。
    陆辞一边慢条斯理地将他紧紧攥成拳、还不住往后躲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将红封妥妥当当地放了上去,一边笑吟吟地道:长者赐,不可辞。既给了你,就好好拿着,想存起来也好,想买些喜欢的物件也罢,总归就当是过年讨个吉利了。
    狄青使劲儿摇头:不、不可!
    二人非亲非故,他欠公祖已太多太多,怎能还有脸面接受这么一个大红封呢?
    见他坚持不肯受,陆辞故作伤感地叹了口气:我娘亲做的衣裳你肯收,给我们装的吃食你也肯用,怎就厚此薄彼,偏偏不肯受我的一份红封,要与我生分了?
    即使知道陆辞十成十是假装,但看到对方面上流露出伤心失落的神色,还是叫狄青立马就溃不成军了。
    就当欠着的恩情里多加一笔,往后再慢慢想法子还。
    他默默接过,小声道:那,多谢公祖。
    这时怎么能说多谢?
    话音刚落,目的达到的陆辞果然即刻就换回了笑模样。
    在那如冠玉的漂亮面庞上,哪儿还有方才刻意装出来的黯然神伤?
    又兴致勃勃地逗起无奈的狄青来了:我先预先祝你学业进步,三年后金榜题名。你想说什么?
    狄青张了张嘴,差点脱口而出什么,又猛然意识到了不妥,险险打住。
    陆辞这头却是半晌没等到他的吉利话,不禁有些纳闷,正要俯身去看他试图藏起的小表情,狄青就猛一下,将头重新抬起来了。
    他难得地直视陆辞,亮晶晶的眼底除了温柔,便是好不容易攒满的勇气。
    他尚未到变声的岁数,嗓音还是少年特有的清朗明亮,一字一顿,无比清晰道:一祝公祖千岁,二祝鄙人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陆辞听得一怔。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
    他习惯了狄青在他跟前老实巴交、腼腆羞涩的模样,可还是头回被对方堪称直白地调戏了一把。
    他哭笑不得地在狄青脸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调侃道:刚还怕你见外,现在看来,你可不是什么闷葫芦,而是早跟着柳兄学坏了!
    呢喃燕语,缱绻情歌,以妇人口吻轻轻控诉陆薄情郎,可不正是柳七的拿手好戏?
    狄青虽是改编的前人之词,但这份敢拿他来打趣的调皮,可真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见了。
    尽管陆辞捏了狄青的脸,以示惩戒,但心里除了有趣以外,其实并无丝毫受冒犯的不快。
    狄青微微笑着,不躲不闪,只安安静静地注视着陆辞。
    公祖当他是说笑而已,但他清楚自己不是,暂且也就够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到夜里船靠岸时,得了红封的仆役们先万般感激地向慷慨的郎主道了谢,就欢天喜地地拴好船,去集市转悠去了。
    陆辞制止了狄青翻开新一份模拟卷的举动,好笑道:大年三十夜,还做什么题?我带你去逛逛集市,运气好,说不准还能赶上傩俗。
    狄青微微一怔。
    陆辞将他那点茫然捕捉到了,不禁挑眉问:你莫不是不曾观看傩仪?
    狄青心里莫名有些羞愧,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只听闻县城里有。
    而位于大山深处的狄家庄,能吃饱饭就不错了,逢年过节也顶多是买多几斤肉来庆贺,哪儿赶得上城里热闹?
    陆辞莞尔一笑:那我们可得走快一些,以免赶不上了。
    只在下船前,陆辞不仅特意带上装了两串钱、以及一些碎银子的小钱袋,还往小屉里翻找一通,用个稍大的布袋的装了些饴糖和果脯。
    未雨绸缪。陆辞并不向一脸不解的狄青解释,而是笑眯眯道: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狄青老实巴交地点点头,心里却如明镜一般。
    公祖此时故意不说,定是想一会儿观察自己的有趣反应。
    既然如此,他还是别追问的好,以免扫了公祖的雅兴。
    因狄青平日里就极少表现出好奇心,而是个仅专注于自身和周边人,对不相干的事堪称漠不关心的闷葫芦,陆辞并未察觉出他沉默下的体贴和宠溺。
    他见除夕夜冷,不只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还将火气旺、压根儿就不怕冷的狄青也裹得里三层外三层。
    小梨花还是头次看到狄青这笨重模样,不禁瞪大一双亮晶晶的猫眼,蹿上蹿下,想照常攀在狄青身上,却被狄青如临大敌地无情拂开了。
    这会儿裹在自己身上的衣裳,可都是出自陆母之手,皆是用她自己都舍不得穿的金贵料子做的新衣裳,夹层里是汾州行商处买的鸭绒,既轻薄,又暖和,哪儿经得起它那没轻没重的爪子一勾?
    即使它满怀委屈地拖长了调子喵喵叫,也没能打动狄青的铁石心肠。
    他的全副心思,已尽放在忽然萌生的一个大胆念头上了。
    公祖,狄青听着耳畔响起的、属于自己的如鼓点般密集的心跳声,面上竭尽全力地表现出一切如常,极自然地伸出手,将装了果脯和饴糖的小布袋接过后,就鼓起浑身的勇气,将另一只空着的手,轻轻地握住了陆辞的:走了么?
    陆辞并未察觉有异,还下意识地就回握住了那因充满忐忑、仅是松松挽着两根手指的手,笑道:走了。
    在狄青眼里,公祖的步子历来就迈得潇洒漂亮,脊背似被标尺度量过般挺直,唇角永远噙着淡而温和的笑意,如诗如画的面庞
    任谁一看,都不得不感叹是不可多得的翩翩佳公子。
    他略微落后公祖半步,感受着那点被握住手的暖意,头微微低着,使劲儿抿着唇,想以此掩饰不由自主地上扬的唇角。
    虽然糖还静静躺在另一手提着的小布袋里,他的心里,却已将跟吃了最甜的蜜糖一般甜了。
    不过狄青很快就发现了,那一小袋子糖,的的确确不是为他准备的。
    因是大年三十,沿街鳞次栉比的商铺大多都拉上了折帘,而船客零星,临近船坞的大街小巷,皆是空空如也。
    鼎沸人声,大多聚集到东市去了。
    陆辞牵着狄青不急不慢地穿行过几条街后,在不远处能见围得密密麻麻,不时发出大呼小叫的孩童声响,顿时笑道:看来是赶上了。
    狄青四下张望,倏然之间,眼前就窜出一群身着古怪装束,面上还戴着狰狞古怪的面具的孩童来。
    他被生生唬了一大跳,面上却还板着,且想也不想地就往陆辞跟前挡了一挡。
    这些戴着丑陋鬼面具的小郎君们见他们藏了许久,竟没能吓到这俩过路人,不由有些失望,又嘻嘻哈哈地说着叫狄青半个字都听不懂的方言,手还朝他们的方向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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