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一句商量,言罢仰头,将酒饮尽,还到曲寒星手上。
    来者玄衣银发,正是晏无书。
    曲寒星、莫钧天、宋词三人见状,喝完壶中酒,赶紧退回自己位置上。
    晏无书笑笑,轻甩衣袖,坐到萧满身旁他们本有五个人,店家安排了一张八仙桌,萧满与魏出云先至,各坐一方,不曾想会有人不请自来,留下可乘之机。
    锅中汤正沸,晏无书一手端碗一手执勺,从清锅里打了半碗汤上来,放到萧满面前,对众人道:诸位不介意与我同桌吧?
    师父您老人家大驾光临,使得这家店都生辉,这家火锅店荣幸啊!曲寒星从红锅里捞出数片肉,满脸堆笑送入晏无书碗中,同时也是我们的荣幸!
    我从前怎不知你这般会说话?晏无书道。
    曲寒星:那我多说点给您听?
    他惯来会插科打诨,雅间内稍显压抑的气氛被冲淡,其余几人纷纷提起筷子,但没人再唱歌念诗,热闹终究是少了些。
    萧满垂目一扫面前的汤,再偏头看晏无书。他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赶人。这人大抵因他而来,他走,这人应当会跟着。
    思及此,萧满起身。
    满哥?曲寒星不明所以。
    其余人亦抬头,而晏无书坐在凳子上,正慢条斯理给自己盛汤。
    萧满察觉出晏无书没有要走的意思,心道似乎推算错了,但无妨,他手一伸,不管晏无书是否还拿着汤勺,拽起他来到外面。
    街上人群三三两两,猫在台阶下,双爪捂脸,睡得安详,天空中昼阳渐渐西沉,往地上落下的影子斜而长。
    这是一幅悠闲的薄暮街景图,晏无书一手汤勺一手汤碗,显得格格不入。
    他撩起眼皮:小凤凰?
    萧满瘫着脸:你影响他们吃饭的心情。
    所以就不给我吃饭了?晏无书哼笑说道。
    你已辟谷,无需吃饭。萧满语气冷冷。
    晏无书反问:他们何曾没辟谷?
    萧满仍是淡漠神情,晏无书肩膀垮下来,接着回看一眼火锅铺子,把手里的东西举起,问:我把碗和勺还给人家,总行吧?
    雅间。
    晏无书被萧满拽走后,宋词长舒一口气,从锅中捞出数片肉,蘸料吃下,发出满足的叹息声,倏尔之后,问曲寒星:你师父怎么老是追着小师叔祖不放啊?
    大概是到了求偶期。曲寒星正在吃鱼,话有些含糊不清。
    宋词没听清楚:啥?
    曲寒星把鱼肉咽下,喝了一口酒,伸手指向窗外怒放的桃花,说:你看,现在是春天了嘛,求偶的季节到了。
    嗯?宋词皱了下鼻子,豁然开朗,一脸震惊:不是吧!
    真的,没有错,我师父一心想着让满哥回雪意峰,把他从我的小师叔祖变成我师娘。曲寒星又夹了块鱼到碗里,以一种过来人的感慨语调说道。
    那那那那那小师叔祖呢?小师叔祖是什么反应?宋词惊得跳起来,小师叔祖有答应过什么吗?
    回答之人是莫钧天,他根据自己的观察得出判断:我感觉萧满不太在意晏峰主,经常不搭理他。
    真的吗?宋词脑袋转个不停,视线在曲寒星和莫钧天身上来回移动。
    曲寒星语重心长道:是的,我师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刚才被小师叔祖二话不说提溜出去了,他不会对小师叔祖怎样吧?宋词思索片刻,担心起来。
    我师父肯定在暗地里高兴,现在他们可以两个人单独待一块儿了。曲寒星不以为然。
    还要再吃点什么吗?一直没说话的魏出云突然出声。
    其余三人都摇头说不用。
    魏出云起身道:我去结账。
    多谢魏哥请客!曲寒星笑着拱了下手。
    雅间的门开了又合,将谈笑声隔绝,魏出云站在廊上,面上的平静无法维持,眼底的愤怒几乎要凝成实质。
    他闭上了眼,深深吐纳,再睁眼时,面无表情,走到楼下月台前,却被告知
    公子,你这一桌的账,方才有人结过了。
    第63章 云间莲间
    晏无书进店归还碗与汤勺, 萧满并未在外等待。他转身走进人流, 向着那轮逐渐下沉的夕阳走去。
    正是暮鼓敲响, 各处升起炊烟时。
    远处, 袅袅的乳白色散在橘红霞光之中, 将天上云间的耀眼瑰丽冲淡,平添几分柔软和温暖;近处, 青石板铺就的街上,有孩童从学堂中归来,呼朋引伴玩耍, 爹娘站在后面, 叮嘱片刻过后莫忘归家吃饭。
    一切都恬静而美好。
    萧满走出这条街, 寻着暮阳来到另一处。
    这里情形又不相同, 食肆酒楼, 无人不在津津乐道广陵试上的事情, 甚至已有说书人编排完毕,惊堂木一敲, 高声说起他与别北楼一战的经过。
    他驻足一听, 却是过分夸大, 除了首与尾,旁的都不大符合实际。
    继续前行,忽而嗅得一阵花香, 抬眼一看,是路边一棵槐花开得正盛。
    萧满走过去,抬手接住旋转飘落的一朵槐花, 它小小一朵,花瓣素白,花蕊里趴着一只小虫,察觉到萧满身上的气息,本能不敢出来。
    他便把花抛回风中。
    时辰渐晚,由暮色四合,转而夜色如水,趋于圆满的月悬挂在东方,被众星围拱,而长街上灯火一盏接着一盏,蜿蜒向前,宛若明澜。
    广陵城里的人喜欢摆夜市,货品琳琅满目,人群熙熙攘攘,比白日里还热闹。萧满行走其间,忽然的,前方垂下一个四四方方的纸包。
    这纸包被一个钩子挂起,往上看,是一根鱼线,然后是一根鱼竿。
    竿的另一头被晏无书握在手里,这人盘膝坐在风中,弯眼朝他笑。
    请我们小师叔祖吃槐花糕。晏无书用一种轻快的语调说着,晃了晃鱼竿,那纸包跟着在萧满眼前左右晃荡。
    萧满绕开,继续朝前。
    晏无书没有放弃,同样往前,将槐花糕重新送到萧满前方,同时嘴上不住喊着:
    凤凰凤凰凤凰。
    萧满萧满萧满。
    小师叔小师叔小师叔。
    萧满甚是厌烦,回过身面无表情瞪视他,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请你吃糕。晏无书笑着说道。
    纸包里飘出糕点的甜香,在长街灯火之下摇晃。萧满瞥了一眼就过,道:多谢好意。
    晏无书拖长语调:你不能光心领。
    萧满不接,扭头走向街的另一头。
    夜市的氛围和白日集市上的相去甚远,贩卖的多是一些小物,吃食大都是零嘴与夜宵。萧满行走的步伐不疾不徐,同形色各异的人擦肩而过,晏无书仍是那样的姿势,却不纠结槐花糕了,转而说起别的:
    一直没找到机会向你道贺。
    无甚可贺。萧满回答平淡。
    晏无书听见这话,忍不住笑,笑意之中还带着几分骄傲:你如今可是年轻一代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了。
    萧满言简意赅:名号而已。
    真是淡泊名利、宠辱不惊的小凤凰。晏无书弯着眼说道。
    他们走过这条长街,遇见岔口,萧满眼都不眨,挑选出方向。他始终不爱逛这种灯火喧嚣的街市,偏爱走深黑狭窄的道。
    居住在这种街巷中的人多半贫困窘迫,而这种地方,正是他的出身之所。
    灯盏变得零散,破旧的窗户后偶尔会露出一只眼睛,好奇而警惕地打量来者。住不起屋室的人缩在墙角,其中一些裹着烂棉被,更多的是仅以身上一件薄衣御寒。
    有婴孩在啼哭,久久不停;有妇人破口大骂,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一个打赤脚的孩子不知打哪跑出来,身后响起一串骂声,似乎是偷吃了人家的馒头。他面黄肌瘦,四肢犹如竹棍,不如何有力,在离萧满不远处猛地跌倒。
    萧满看了仍悬在自己面前的槐花糕,摘下,走过去递给那个孩子。那个孩子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连谢都不道,夺过纸包便跑。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他曾也是他们之中的人,面上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
    晏无书举着那根鱼竿追上萧满,这一回,钩子上挂了只叫花鸡。
    遇见一个年老蹒跚的流浪汉,萧满把这只鸡给了他。
    晏无书变着花样往鱼钩上挂东西,萧满怀疑他是否将某个食肆或酒楼中的菜全点了一遍。走到这条街的尽头,忍不住道:散财童子?
    这叫好人好事。晏无书认真严肃地纠正。
    萧满敛眸,复而抬起,看了一眼灯火稀落的街,低声道:却也只是一时温饱。
    能饱一时是一时。晏无书哼笑说道,说不定一些人没有这一顿,便捱不过去了。
    但转瞬,又换了语气,低喃说着:这个人间真烂。
    沿途返回,破败却紧闭的窗户后,探出的目光少了几分警惕,却也多了几分贪婪。
    萧满不甚在意,又或者说,是在意料之中。
    他和晏无书未选择隐匿身形,就到走出街口时,倏见一个少年冲出,眼中带着惊喜,拦到他身前:
    你是你!孤山萧满!
    萧满认出他,是他初至广陵那日,在街上见到的那个以一把朴刀、连胜二十九人的少年。
    你可不可以,收我为徒?朴刀少年攥住萧满衣角,满含期待发问。
    我不收徒。萧满低声回答,绕过他,径自向前。
    那片被少年抓过的素白衣角被风吹起,起落不休。
    晏无书没立刻跟上萧满,他看了朴刀少年一眼,又冲着少年出来的方向投去一瞥,自乾坤戒中取出一株药草,道:拿去给方才同你说话那个人,他会需要的。
    我们小师叔的名气可真大。追上萧满,晏无书幽幽笑道。
    萧满不理会,择了方向,准备回白鹭洲。
    小凤凰,我在雪意峰修一处灵泉可好?晏无书走在萧满身后,手指转着折扇,修在栖隐处背后的梅林里,离你近。
    我看你挺喜欢看白鹭洲的莲,那莲是有几分独特,走时我去问疏风楼要些种子,我们拿回去种就种在落月湖里吧,你从前喜欢在那练剑。
    还有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都是对雪意峰的重新规划和改造。
    萧满抬头望了眼挂在天幕中的月亮,有浮云掠过,也不知是遮了眼,还是遮了月。
    夜深人静,街上人影已稀,悬在某间铺子前忘记被收起的灯笼在风中飘摇,月光灯火拉出他们的影子,又斜又长。
    但偏得再斜,终是未曾相交。
    早就相错了。
    萧满回头,对晏无书道:不必如此。
    晏无书脸上本挂着笑,闻言一僵,继而收起,眸光专注望定萧满:从前是我不对,我不会再那样了。
    我不会回雪意峰。萧满道。
    那我把灵泉修到停云峰上,莲花也种在停云峰,旁的也都搬来停云峰。
    你不必想着讨好我,也不必关照我。
    萧满的语气始终平静,平静得近乎没有情绪,比春夜里清寒的月光更加凉薄。晏无书心底说不出什么感觉,极复杂,微酸又微涩,透着一股子清苦。
    你还在嫌弃我。他抿了下唇,低声道。
    这并非嫌弃。萧满说道。
    这不是嫌弃是什么?他无论说什么做什么,萧满的回答都是拒绝,态度冷淡疏离。
    可他又做错了什么?或者说曾做错过什么?
    我当真搞不明白,当年我不过是闭关三月,出关却物是人非,每每询问,你或闭口不言,或敷衍于我。
    晏无书蹙起眉,朝着萧满走了一步,若是因为林雾,我早同他断了关系。姓孟的那次是我考虑不周,但
    萧满打断他的话,目光渐渐高抬,看定晏无书背后的夜空:我不过是想同你不再有牵扯罢了。
    接着视线落回,回望晏无书的视线:恩断义绝这种话用在你我之间不合适。我这条命是你救下的,没有你,我早死在十数年前了。
    我欠你一条命。
    我不是为了你的命才出手救你!晏无书有些恼。
    我不论初衷,我只看见了结果。说这话时,萧满敛低了眸,同样压低了音量,旋即抬高,用一种保证和肯定的语气说道:我们之间的缘分,我会斩断。
    话毕,萧满转身就走,没有一丝一毫留恋,连个眼神都不给晏无书。
    晏无书衣袖下的手紧握成拳,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气势汹汹追上去,问:是不是你喜欢上别人了?
    不是。萧满道。
    晏无书不信,追问萧满:那个姓魏的?
    萧满不着痕迹蹙眉:与他何干?
    干脆停下脚步,回身再看晏无书。
    他清楚晏无书心中的疑惑,毕竟这一世的晏无书对他将来会承受的一无所知。可他心中同样有晏无书所有的疑惑。
    你看不懂我,我亦看不懂你。萧满漆黑的眼眸不错目注视晏无书,声音很轻,以前你曾问过我,为何愿意与你合籍,当时我答了,却没反问你,如今可否给我一个答案?
    晏无书不曾料到萧满有此一问,神情微怔。
    片刻的无言蔓延在夜色中,被拉成近乎永恒的漫长。这一刹那,平静许久的道心乱舞似流萤,华光掠去,尔后远去。
    萧满的眼睛看着晏无书的眼睛,缓慢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他又转身,但未走出一步,就被晏无书拽住了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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