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日子,郦觞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是不是只有在这种境况下,他才肯把实话说出来?
    这种邪术一旦开始不得中断,而要摆脱这种痛苦,唯一的办法,就是其中一人死去。
    自觉今生拖累别人已经够多了,临到了了,实在不想继续当一个累赘。何况还牵连过无辜人的性命,便一并还了吧。
    谢谢你,郦觞,古越王轻轻笑了,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洒脱和轻松,如果有下辈子,我会好好补偿的。
    风桐直觉这话风不对,刚想转身控场,却骤然觉得腹部一凉,低头一看,发现那里插了一把极短的匕首。
    风桐一惊,本能地想去拔,可手上却也因此失了力道,那剑离古越王纤细的脖颈本就只有几寸,手忙脚乱之下,便豁开了令人心颤的口子。
    鲜血喷涌而出,那清傲出尘的王者带着点最后的眷恋,以一种决绝的姿态,从百尺高的荆鸣山上一跃而下。
    他下落的速度那样快,像断了线的风筝,还没等旁人反应过来,便一头扎进草木深处,被那些花儿掩住了身形。
    天蓦地下起雪来。
    郦觞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整个人像是骤然化成了一座石像,好像只要不动不听不看,就可以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刀被沧流远远抛了过来,郦觞下意识接住,机械地作出反应,雪亮刀光划过之处,周围沙匪全部人头落地。
    最后,在遍地陈尸中,他有些茫然地捂住胸口,弯下腰,呕出一口艳红的鲜血来。
    有人从身后走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沧流。
    照我说,他道,你做的够多了,他活不了了,你节哀顺变,跟我走吧。
    郦觞甩开他的手,晃晃悠悠地直起身来,嘶哑道:帮我杀了上面那个人。
    说完,他不再理会沧流,步履蹒跚地向着那丛花木走去。
    一步,两步,越来越近,他却突然迟疑起来,不敢继续往前,可这个距离,也已经足够看得清清楚楚。
    那人静静地躺在那,神情可以称得上安详,只是身上都被血染透了,便衬得脸色分外艳丽。
    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他却竟然还有一口气,此刻一眨不眨地望着郦觞,唇角带了点微弱笑意。
    郦觞颤抖着跪下来,低头极轻柔地把他脸上的血和沙一点点擦干净,然后极用力地把他拥到怀中,像是想把人生生嵌入自己的身体里。
    古越王张了张口,像是想说什么话,可是他一开口,就有血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夹杂着破碎的内脏,沾到了郦觞前襟的铠甲上。
    他蹙了蹙眉,好像很介意,想伸手帮郦觞擦掉,可胳膊已经抬不起来,只能无声地叹了口气,用能动的手指在地上缓缓写着什么,表情有些痛苦。
    五脏六腑像被生生撕碎一般,破碎的骨骼挤压着胸腔,恨不能刺穿皮肉,破体而出。
    连呼吸都是种煎熬。
    郦觞他,也曾经忍受过这样的痛苦吗?
    别说了,我都明白,郦觞紧贴着古越王的面颊,在他耳边低声呢喃道:我只问你一句,如果早点告诉你,你会怎么样?还要杀我吗?
    古越王望着他,眼神中明明白白地写着答案。
    要。
    若非如此,不足以慰天下亡魂。
    郦觞好像早就知道答案一样,只是神情复杂地盯着他一瞬,然后低下头,很凶狠地咬住那人薄凉的唇,用力吮吸起来。
    有冰凉的液体自眼角滑落,郦觞浑不在意,但余光却不经意间瞥到古越王右手旁的沙地,那里很凌乱地写了几个字:
    死生契阔
    但我不会独活,无论黄泉碧落,生生死死,都跟你一起去。
    后面的话都不必说了。
    那些冰冷的液体流得更急更快,郦觞仰起头来,颤巍巍地拿起手边的刀,然后几乎看也不看,把它插进了怀中人的胸口里。
    那一刀很准很快,几乎在刀落的瞬间,那人的头便无声地偏了过去,再没了气息。
    有晶莹的雪落在古越王长长的眼睫上,郦觞脱下斗篷,仔细地盖在他身上,用哄孩子一样的语气道:
    到了那边,等等我,不会太久的。
    他顿了一下,眸中凝了冷冽的光:但眼下,得先让他们给你陪葬。
    第87章 古战场(十二)
    接下来的,就是一场漫长而残忍的屠杀。
    君长夜终究什么都没赶上,等他到了那边,便只看到古越王裹着斗篷的冰冷尸身,和毫无顾忌大开杀戒的郦觞。
    他看了看天边压城欲摧的不详血光,抬起手抚摸了一下额上佩戴的白雪珠带,像是涉险前寻求心神慰藉一般,然后缓缓地自腰间,抽出了那把月清尘赠给他的星河剑。
    接下来剑光所指之处,才是真正的考验所在。
    若论起郦觞最想杀的人,风桐必然高居榜首。可惜这风油精脚底抹油,溜得飞快,早在古越王跳下山崖的那一刻,就借着风满楼给他的保命法器之便,逃离了荆鸣山。
    他到的第一个地方是燕王宫的某处废弃地窖,并在那里见了被捆住手脚的同伴女修。
    那女修好胜心极强,对遭同伴暗算被绑起来这事感到了极大的耻辱,见到风桐第一眼,便咬牙切齿道:
    风桐!你怎么回事?快松开我!荆鸣山那边怎么样了?再不快点,就要被他们抢先了!
    抢先了又怎么样?风桐脸阴沉得要滴出水来,捂着受伤的腹部恨声道:荆鸣山?哼,现在不管谁去都是个死,绑你是为你好,羽岚,你要是不怕死,尽可以去试试。
    他先前被古越王所伤,乃是一时大意,没料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公子,身上竟还藏有淬了毒的兵器。
    女修看到他似乎伤得不轻,一时间惊疑不定道:怎么回事?
    咱们之前了解的消息有误,那郦觞不知怎么回事,已经疯了,现在逮着谁杀谁,依我看,还是别去蹚浑水的好。风桐替她松了绑,安抚道:没事,咱们虽没拿到血核,他们也一样拿不到。
    可君师弟是月师伯的弟子,羽岚当即反驳道:我跟他交过手,他的平日里虽不爱显山漏水,但修为绝对在我之上!
    师弟?风桐冷笑一声,话语中带了沁入骨髓的厌恶之意,君长夜他不过是个野种,算哪门子的师弟?望舒圣君瞧上他算是瞎了眼,等着看吧,他不可能活着出去。你先在这待着别动,我出去瞧瞧动静,等安全了,咱们就去荆鸣山,顺便帮月圣君收个尸。
    说完,不待女修作出反应,他便又开门走了出去,还啪叽一声,给门落了锁。
    羽岚茫然地抱着怀中剑在原地坐了片刻,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她用剑支撑着站起身体,活动了一下发僵的手腕脚腕,接着将气力凝在手中长剑之上,眉宇间露出些杀伐果断的厉色来,打算将面前的门劈成两半,然后亲自出去瞧瞧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是,没等羽岚做好准备,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她猛地回过头去,想查清声音来源,却发觉这简直是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而且其中,好像还夹杂着令人头皮发麻的,蛇吐信子的声音!
    羽岚出自长白羽氏,自小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蛇怕到骨子里,如今还未见蛇影,腿肚子便先发起抖来。
    她退靠在墙壁上,壮着胆子喊了句:别装神弄鬼,有本事就出来!本没指望得到回应,却意外听到悦耳的女声:
    抱歉,小家伙们不懂事,吓着你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慢慢从阴影里走出来,雪衣朱颜,是那天在燕王宫见到的女孩。
    是你,羽岚警惕地看着她,你不是跟君师弟一组的吗?现在不去荆鸣山帮他,跑来这里做什么?
    纱缦华眨了眨眼:缦华来这,是有几句话想问,羽姐姐,按照昆梧山的门规,门下弟子若是杀伤了同门,会怎么样?
    不知怎的,只要一看见她那双眼睛,羽岚就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当下一五一十道:若是杀了人,自然要偿命。云师叔手下的玄雷刑,就是专门清理门户用的。
    清理门户,纱缦华若有所思般重复一遍,接着莞尔一笑道:缦华明白了,多谢姐姐。另外还有一事,要请姐姐帮个小忙。
    什么啊!
    有冰冷的东西自颈间缠了上来,越缠越紧,隐约能感觉到是条蛇,羽岚死命地用手去扯,却怎么都扯不掉,只能任凭那蛇从她耳中钻了进去,痛楚的感觉从未如此强烈,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只要还在这千世境里,姐姐跟那风桐的命就是绑在一块的,纱缦华把手指搭上羽岚脆弱的脖颈,放心,暂时不要你的命,它对我,还有大用处呢。
    说完,她收回手,重又往角落里的阴影处走去,身后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纱缦华没有回头,轻声吩咐了句:去荆鸣山。
    眼前场景一花,浓郁的血腥气瞬间冲鼻而来,纱缦华蹙了蹙眉,却也没什么别的举动,只是抬头看了看上方遮天蔽日的红云,露出些兴味极浓的笑意来。
    那里有几道身影,全是和他们一同进入这古战场境的少年修士,众人各自奔走,平常并碰不上面,但能留到现在的,都非等闲之辈。如今到了最后关头,这才纷纷聚集到荆鸣山来,熟识的彼此间打了个招呼后,便各自为战,开始专心致志地夺取阴阵中的血核。
    根据入阵前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在荆鸣山一役中形成的血核理应共有十枚,但如今,古越那为首的将军似乎狂性大发,手下血债累累还不愿休止,好像非要把整个荆鸣山变成修罗地狱才肯罢休。
    大多数人并不知前因后果,只暗自嘀咕那郦觞不愧杀神之名,只是这死人越多,怨魂越多,凝成的血核便也越多,只如今空中成型的血丸,便足足十二枚,少年们早被下方战事激起了浑身血性,便纷纷使出浑身解数去争抢,誓要将其收归囊中。
    只是要想得到血核,却也并没有那么容易,那圆丸乃万魂怨气所化,但凡修为稍弱一点的,除非有法器护体,否则只能拼着身上被划几十道口子,才能破开血丸周围的罡风。
    若放在平时,那些灵修弟子都有灵气护体,根本不怕硬碰硬,可偏偏这处秘境是个限灵境,当下只能一个个抓耳挠腮,后悔之前没有好好向剑修刀修前辈学习剑术刀法。
    众人一筹莫展,目光却纷纷被血阵中央一个使剑的少年吸引过去。
    那少年身着白衣,额佩珠带,模样生得英俊非常,只是眉眼冷了些,手中剑舞动间清辉满堂,被他使得极其周正,只是看着,都觉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君长夜几下破了血核外的罡风,接着剑尖一挑一勾,便将那小丸收入乾坤袋中,不一会功夫,十二枚血核中的六枚,竟都已入了他的囊中。
    天边忽然传来雷鸣大作,暴虐非常,好像是上天再也看不过这场闹剧,终于降下它的惩罚。
    沧流立在高高的荆鸣山巅,抬头看了看不依不饶直奔着郦觞而去的惊天巨雷,眼底尽是一派讥讽的冰冷。
    云宫上那位,还真是半点机会都不肯留给他们。
    他这般想着,便低头看向山脚下,只见那早没了气息的人已化作点点流光,被轻柔的风裹挟了,升腾着飘向云端。
    看来这一世,仍是同样的结局。
    沧流无声地叹了口气,转头想要离开,可就在此时,耳边却骤然响起阵阵愀然琴音。
    他往声源处一看,只见美人猎猎红衣随风鼓动,手下扫弦大开大合,在满天风雷声中犹自毫无惧色。
    是古越那长公主。
    或者说,这一世,她是古越的长公主。
    美人眼中有不甘,怨恨,和无能为力的悲哀,她心中一腔怨愤尽数化作手下琴音,响彻天地,像是要跟天边雷声争鸣。
    可人的力量终究太过微小,又如何能与天地抗衡。
    一道雷警告似地落到恨姝不远处,她不理不睬,自顾自弹完了一曲招魂,接着抱着琴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虽然她自始至终未曾看过沧流一眼,但他知道,只要轮回还在继续,他们就一定还会再见的。
    天边雷声愈发大作,震得人心神激荡,血气翻涌,君长夜借着星河之力在空中浮浮沉沉,极迅速地又拿到两枚血核,觉得差不多能过关了,便打算下到地面去。
    这一念头刚刚冒出来,他便身形一顿,打算顺势而下,可不经意间一瞥,却突然发觉古越王的尸身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原地只留下血迹斑斑的斗篷,和一截灵气盎然的木头。
    是郦觞用在古越王身上的那块形骨木。
    一道闷雷自天边疾速而下,似乎打算把那逆天的木头当场劈得渣都不剩,紧急之下,君长夜几乎想也不想,便将手中剑掷了出去,大抵是想趁着剑与雷相扛的间隙将那木头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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