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四个字说得轻如飞雪,但即便再轻,也难以消减它压在人心上的万钧重量。
    有劳仙子忠告,良宵感激不尽。良宵沉默片刻,却是盈盈一笑,虽病色未退,仍旧艳若桃李,若真是天地有道因果循环,那良宵亦无甚可怨,不过是自种其因,自得其果罢了。
    仙子方才问,为何我早知如此却仍不自珍自爱,其实仙子又何尝不是如此?
    好歹活了一世,人死如灯灭,万事皆成空,又有谁不惜命呢?只是这世上有些事,总是比此身此命来得值钱些,而良宵是个生意人,自然从不做赔本的买卖。
    仙子多次不辞辛劳为我压制,良宵亦明白仙子心中所求,待一切结束,即便良宵不在了,对价亦自会有人双手奉上,这一点,仙子可以放心。
    良宵晚间尚有些事,就不多留仙子了。
    对面白衣女子静静看她一眼,面容隐没在面纱后,望不真切此刻神情:看来世间一切在琅轩阁人眼中,都不过是场交易罢了。只是,你方才那论调虽像极了那狐狸,却终究欠些火候。
    语毕,她自床畔站起身来,随手拿过搁在桌案一旁的幕篱遮住另半边面容,音色清若碎玉:
    言止于此,好自为之。
    第12章 宁远湄
    宁远湄从二楼绣阁中走出来时,窗棂外的天幕上已是朗月高悬。
    花间酒后院有处梅子林,梅是好梅,虽比不得二师兄望舒君那里得冰雪相照的寒梅,在清幽月色映照下,却也有些暗香疏影,清斜沉昏的景致。
    从如今这个位置往下看,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是她向来爱的景,只是如今身处红尘烟花之所,扑面而来皆是脂粉酒气,无端端败坏了兴致。
    遑论本来便无甚兴致。
    世人许是想不到,这十里繁华销金窟的主人,有时也爱些尘世外的风雅事。
    只是这抹不合时宜的出尘放在这里,便只能被幽闭于深深庭院,不能像在绝尘峰那般映着月容雪色肆意舒展风骨了。
    比起外面华丽喧嚣的天地,这林子在这里倒成了有些不合时宜的存在。
    不如移去给望舒,就当是小礼,来年还能有理由厚着脸皮去他那里讨壶梅子酒喝。
    戴幕篱的白衣女子眸中闪过一抹恬淡笑意,隐于素白袖中的手指轻轻绕了个圈,低头默念一句什么,再抬头时已是恢复如常,仍旧神色清浅似水,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只是似乎听得后院里看林的童子惊呼林子不见了。
    想必以那狐狸锱铢必较的心性,绝不会因此降罪于一小小童子。
    只会寻正主索更大的赔礼。
    何况她在用灵力时并未刻意抹去自身特有的木系痕迹。
    既然狐狸如今有事,那于这里便再不怕谁。
    哪怕他日找上昆梧山来,只叫望舒扛着便是。
    任你呼天抢地我自岿然不动的远湄姑娘黛眉一挑,目光自后院童子的伤心地移回二楼廊间。
    向来知晓这花间酒用料颇为奢侈不羁,连此处用来遮掩二楼的罗幔用料都极为特殊考究,据说是用那深海鲛人族所织的鲛绡所制,虽轻薄飘逸,但有一妙用,即从里面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面所发生的一切,但在外面却是半点也瞧不见里面光景。
    此刻,透过那轻透的帷幔向下望去,只见花楼大堂依旧人声鼎沸,划拳声,调笑声,耍酒令声,赌赢之人高声大笑叫着再来之声,赌输之人大叫不服要求重来之声,不绝于耳,一如往昔,并无二致。
    一如往昔。
    物是人非。
    然而,正当她打算移开目光继续下楼之时,却忽然发觉,大堂右边的某个角落,似乎与其他地方不太相同。
    有些,剑拔弩张之势
    那一打眼太过迅速,并未看得真切,就在宁远湄想要定睛再仔细看看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之际,却听得不远处有句颇为夸张的惊叹:阿绾,你快掐掐我,看我是不是在做梦?
    却是两个花间酒洞仙歌乐坊的小歌姬倚在栏间伸长了脖子向大堂看。
    此地不宜久留,无论何事,终归与无干。
    不过,许久没下过悬壶峰了,眼下既然似乎有乐子可寻,那自己只远远听一听看一看,应该不打紧吧?
    终归是两个小小凡人,定然看不破自己此刻施的掩身术。
    且听听她们怎么说。
    豆蔻别闹,都压着我的筝柱了,弄坏了琴弦你可是要赔的。叫阿绾的那个笑着推了同伴一下,快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绾绾,如果真不是我在做梦的话,那么本姑娘要严肃地告诉你,我有心上人了,呐,就是那位穿白衣服的公子哥哥。豆蔻握着阿绾的手,望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
    心上人,开什么玩笑,阿绾调侃了她一句,太久的就不提了,单是上次看到罗尚书家那位登科及第的小公子,你也是这么说的;还有上上次,那位五皇子来咱们这时只顾着跟良宵姐姐说话没跟你逗闷子,你就闷闷不乐地说心上人有了别人不要你了。心上人,可是真正放在心尖上来疼来爱的人,像你这种水性杨花见一个爱一个的,那不叫心上人,叫新欢。
    最后两个字尾音拉得老长,玩笑之意甚为明显。
    哎我的绾绾长大了啊,还懂什么叫心上人了就你那种万年不开窍的性子,恐怕还没喜欢过什么人吧?哼,以前是我年少轻狂,没见过真好的,这次可不一样。没等她说完,豆蔻就给呛了回去,她一边颇为自豪地挥手指向宁远湄刚刚发觉不太寻常的那个角落,一遍捂着脸娇滴滴地忸怩道:呐,我的心上人,就是那位穿白衣服的公子哥哥,不变了。什么看不见来来来,从姐姐我这个角度看,看见没,就是那个前面的桌子上放着一把剑和一堆,哦天哪没错,是一堆灵石的公子哥哥。
    那边静了半晌,竟未再有反驳之声。
    宁远湄默了一瞬。
    好像一不小心偷听了人家闺阁墙角。
    不知是哪位穿白衣服的公子哥哥,这么讨小姑娘的喜欢。
    毕竟现如今距百鬼乱世那场人间浩劫的终结没有几年,凡界出于对在战火中拯救了他们的修真界的尊崇和敬慕,纷纷在各处为修真各派竖牌立碑、歌功颂德,修仙风气一时大盛,如今在帝都无论是那些官家公子还是富家少爷,都摒弃了以前热爱的金丝银线袍玉带绫罗衫,有事没事喜欢穿一身白衫或一袭青衣满街乱晃,以彰显自己有着不同于旁人的仙气和对于修仙浓烈的向往之情。
    正因如此,哪怕就凭方才那一打眼,也大体可以看出这楼下无论是赌场中还是酒桌上,穿白衣服的恐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单凭这一个特征,恐怕难以辨清吧
    然而,再定睛一看,她自然就明白了。
    即便在人堆里,也是一眼可辨的,那般清晰出众。
    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何人配白衣
    何用看别人,只看那一袭白衣胜雪,和那人清冷淡漠的无双眉眼,便已然足够那两个小姑娘思一盅春了。
    细细想来,掌门师兄长年一袭苍色裳服,自是肃穆端庄;子安一个暴脾气偏生钟情蔚蓝,穿出来也能叫不熟悉他脾性的人生出几分天朗气清之感;而潇湘那个与竹为邻的人惯穿青衫
    算起来,虽然世人都觉得一身白衣才够飘飘欲仙,但实际上四圣君中,只有二师兄望舒君,才是正统穿素白衣衫之人。
    只是,今日之素看来仍有些缟素意味,算算日子,怕是此次为那位前辈设的阵出了些问题。
    毕竟逆天改命,成者自古寥寥。
    许久没见他这般面未覆冰的模样,初初望去,纵然曾经看了几十年,竟还是觉得清绝出尘,不可方物。
    其实比起后来北冥冰玉覆面的清贵逼人,宁远湄倒还真有些怀念起他那段年少时凭一张早晚不变的石头脸把一众姐妹仙子迷得七荤八素的荒唐日子来。
    不过怀念归怀念,消失许久的望舒今日竟然悄无声息出现在这里,不晓得是要做什么。
    不管他是要做什么,且留下来偷偷帮衬一把好了,日后也好开口让他帮忙打发那狐狸。
    正这般胡思乱想着向下看,乱瞟的视线便忽地对上那双清寒淡雅的眸。
    这边庄严肃穆地两相对望片刻,二人皆是不约而同般移开目光。
    看来望舒心情不大好。
    算了,还是不要去触他霉头了。
    然而,就在宁远湄打算若无其事地悄悄施个法遁了之时,却蓦然听到远处原本莺歌燕舞的花台之上传来阵阵清脆铃声,紧接着的,是那刚刚还在病榻上气若游丝的红衣美人娇媚惑人的声音:
    多谢诸位赏光莅临玉颜春夜,良宵这厢有礼了。闲话无需多言,良宵在此预祝各位皆能得偿所愿,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在周遭雷鸣一般热烈的掌声与叫好声中,宁远湄不动声色微一回身,恰恰看到台上的良宵随着道道初开的光束袅袅走向舞台中央,从二楼向下望去,就好像她走过的每一步,都开出了一朵摇曳生辉的灼灼红莲。
    大堂的通明灯火随着良宵渐近的步伐逐盏熄灭,取而代之的,是靠近花台的几桌贵席间和二楼精雅包厢旁逐渐燃起的幽幽青光。
    美人此刻仅着一袭轻薄艳纱,朱唇轻启,眉头微挑,万种风情尽显无遗,越发妖冶不似常人。
    恰如红衣艳鬼,异常勾魂夺魄。
    第13章 丹青魁(上)
    台上红衣美人朱唇含樱,台下白衣青年心绪不宁。
    虽因有面纱遮挡而未看清刚刚二楼那戴幕篱女子的样貌,但单凭那与己对视的潋滟双眸,便无端端让月清尘觉得熟悉异常。
    似乎,在哪见过。
    然而眼下还另有他事纠缠不休,尚无暇深思这些。
    再来,老子今天还就不信了这个邪。小友可千万不要与我客气。
    月清尘听着这强压怒火阴恻恻的语气,看着桌子对面那已是双目赤红脸色铁青的中年男子,心中颇有些无奈。
    其实,他当初之所以挑这一桌下手,一是因为在角落比较隐蔽,二是因为那中年人一看就是久经赌场财大气粗,被顺点灵石也不会就那么轻易垮掉,而且应该是个识货的主,看得出这把系统化成的玄冰剑有当筹码的价值。
    只是没想到,这位不但赌瘾大得离谱且极好面子,连一局都不愿输,还大有点看上了那把玄冰剑的意思,被自己赢了第一局后就一口都不肯松,持续加码,大有不赢不罢休之意。
    你小子懂不懂规矩第一次来吧?知道我们老大是谁吗敢不给我们老大面子,想找死吗?一个满脸横□□格壮硕的打手样跟班冲月清尘大声嚷道,然而语调中,不知怎的似乎底气不太足,似乎有些虚张声势之意。
    这还真不是给不给面子的问题,月清尘心道,要不是你家老大一直咬定那把剑不放,我是真的很想只留下坐传送阵的钱,然后把其他灵石都输还给他,也好早些脱身。毕竟君小朋友还在那位不知道靠不靠谱的卖胭脂的小姑娘那里寄存着呢。
    但若是他碍于面子非要那把剑,我这边也是真的没办法松口,毕竟目前身上包括那把剑在内没有一样不是原身的东西,不能擅作主张轻易与人。
    说起来,自己这从没进过赌场只会纸上谈兵的人因为上帝视角的缘故赢了钱,不知道算不算作弊?
    好像确实是有点对不住对面那位大哥,不对,光就目前的年纪来看指不定他还能叫上望舒圣君一声爷爷?
    就在月清尘思量着该说点什么来给自己和那位中年商人都找个台阶下也好尽快打破僵局脱身离去之际,四下突然一静,紧接着的,是周遭一片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
    哎呀呀,这许久不见,良宵姑娘还是美得跟个天仙儿似的,不像我老钱近年来东跑西跑,这会儿早都风霜满鬓喽。
    对面中年商人一改刚刚阴恻恻的模样,油光发亮的脸上堆起谄媚的笑意。
    钱老板说笑了,良宵倒是瞧着您贵人多福,风姿绝胜从前了呢。
    身后传来娇柔勾人的调笑声,却是不知何时自台上走下来的良宵已行至近咫尺处,阵阵香风自声源处徐徐拂来。
    不过钱老板可不实诚,您倒是把良宵夸得跟朵花似的,但您对面这位公子却连看都不愿意回头良宵看一眼。美人嗔怪道。
    哪里话哪里话,我这位小友怕是害羞了,毕竟不是谁都能在您这样的美人面前保持镇定的。是吧小友?不过无需害羞的,今日我老钱帮你引荐引荐,兴许还能成就一段风流佳话呢。
    月清尘只得缓缓地转过身去。
    其实,在他转身以前,就已经能清楚地听到周围人吞咽口水的声音,有些定力不足的甚至当场流下两行蜿蜒鼻血。
    毕竟面对那样堪称人间尤物的绝色美人,是个正常人都很难把持得住。
    此处月清尘之所以能把持得住,不是说他不是个正常人,而是因为
    他是作者。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你见过哪个糊纸人的工匠会爱上自己糊的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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