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纳抬头仰视着蔺负青,小脑袋一歪,说道:叽?
    装傻充愣,完美。
    蔺负青用指尖戳它肚子,以神魂传音道:别叽了,紫微圣子。说说,金桂宫外面如何了?
    神魂里片刻沉默,传来姬纳刻意压得冷淡的声音:我昨日便已传讯于雷穹仙首,只说星盘指示凶兆,请他查看小幻界状况。此时仙首定已发觉了。
    蔺负青颔首,心想:自己和知渊双双困在此地,再捎带一个小妖童,鲁奎夫这会儿怕是快急死了。
    姬纳冷冷道:魔头,你也莫高兴得太早。我昨日用的是紫微阁星阵,祸星不可能不察觉有异,到时候他知道你囚我神魂
    蔺负青道:怎么,你还以为他当真什么都不知道?知渊心思敏锐得很,怕是早就猜出来了。
    魔君若有所思地舔了一下唇珠,只不过他疼爱我么。我的事,他向来不怎么追问的。
    紫微:
    小紫微又自闭了。
    蔺负青抬起眼,隔着一层淡淡的粉雾,隐约看到方知渊盘坐吐纳的身影。
    几只惑心妖挤在他身上,慢悠悠地吐出一股股新的香雾。
    知渊入了幻境已经有一阵了,不知这人如今看到的是什么呢?自己被阴气反噬的场景?
    蔺负青手指一动,灵气凝成的丝线显形,从他指间一直牵到惑心妖的雾气深处,在方知渊的右手腕上绕了一圈。
    他闭眼仔细数了一下沿丝线传来的脉搏灵流,觉得差不多了。
    惑心妖果然神奇,这才没一个时辰,方知渊的伤势恢复得七七八八。
    蔺负青站起来,把紫霄鸾收进袖里,抬步往惑心妖的地方走过去。
    这是个讨巧的小心机,也是他两人最后商量出来的办法。
    方知渊先入幻境,他在外头守着。
    等判断时机到了,蔺负青再以神魂渗透进方知渊的识海,进入幻境内寻他。
    既然方知渊断定心魔必然是他,那反倒好办了。
    反正前世就那点破事儿,蔺负青都有数,自认不可能会被困住。万一方知渊真的陷进幻境迷失了自我,他进去还能把人拉出来。
    但是在那之前
    蔺负青站住,惑心妖的香雾就在面前萦绕。他略略曲起修长如玉的手指,扇了一点过来。
    魔君仰头半闭着眼,吸入了一丝香雾。
    他承认,方知渊说最后那句话时的语气,真的惹毛他了。
    他宁可方知渊真的委屈不满,哪怕只流露出几分意难平,也好过那么自然地说什么你的心魔不是我。
    也好过毫无怨言地接受这种不平等的感情。
    意识渐渐模糊起来,蔺负青摇晃着坐下。
    他很想看一看自己的心魔,如果没有方知渊,那又究竟是什么样子。
    =========
    他在幻境之底,穿过前尘旧忆,看到了影影绰绰的人。
    黎明的熹微光亮从眼前升腾起来,照亮了殿堂内的檐牙斗拱,连八根白玉巨柱上雕画的烈日金桂纹都清晰可见。
    身前几十位仙士的面容,更是被光明映得明晃晃一派大亮,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
    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着一种将欲爆发的情绪,有恐慌,有震怒,更多的却是掩不住的无助软弱。他们黑沉着脸聚在一起,远远看去,竟似一群恨不能择人而噬的恶鬼。
    三年前蔺负青是怎么说的!他说那阴气大灾将从六华洲西天灌落,只要撑住西北便可无恙!
    蔺负青浑身冰冷,他耳中是尖锐的嗡鸣,夹杂着许多人或怒或慌的喊声。有人呼喝,怒面狰狞,现在呢!?
    这三年来,众仙家掏空了家底,在西北的天云上修灵塔布防阵,齐心只想保住仙界众生!如今倒好,半个天穹都裂了!仙界要完了!
    另一个人恨恨地摇头道:唉紫微阁的占卜,这回怎么错得这么离谱!
    宽敞的大堂之内,各门仙家齐聚。前尘当年的蔺负青半伏在正中的案台前,是这群人中唯一坐着的人。
    与这些仙龄大几十乃至上百的修士们相比,这白衣少年显得那么单薄又苍白,他唇间浮现着濒死的灰败之色,浑身都在细微地颤抖着。
    一派胡言!
    众仙士中炸出一声叱骂,一位身裹宽大紫袍的老人勃然怒道:我阁紫矅星盘从未出过差错,已故圣子天资如何,诸君心内也都明了!如今陷入这等境况,怕是当初就有小人故意误传了卦象
    蔺小仙君,你得给个准话,当年山海星辰台上究竟是怎么回事!?
    蔺负青勉力想睁开眼,眼睑却沉得如灌了铅似的,一次次抬起又落下来,视野里全是飞蚊和黑雾。
    透过这样的模糊视野,他又依稀看到窗外的天穹。
    天穹渺远,被一道狰狞的巨大裂缝撕成两半,黑暗的阴气如长龙般滚腾不息,阴冷幽怨的气息滚滚无尽地向外流出。
    凡俗界四洲与仙界五洲,成了死亡阴霾笼罩下的小小几块石土;九州大地上惊惧哭泣的生灵,成了在绝望的阴云下没头乱撞的小小虫豸。
    这与姬纳给他看过的光景差得太多。
    紫矅的预测,出错了
    都肃静!吵吵嚷嚷成何体统!阴气天裂已在头顶,再吵又能有什么用!?
    蔺小仙君,你切莫听那群人胡言猜忌,众仙家都是信你的,你且说还有什么办法罢
    蔺负青张了张口,却只能无声地摇头。
    其实,自从昨夜亲眼见到天穹开裂的那一刻起,蔺负青心中便隐约意识到不成了。
    可他仍是不眠不休地推演了一宿,将九十九种阵法路数排到极致,直到耗竭心神,也没能找到在这种状况下抵御阴气的办法。
    没有了,没有办法了。
    天道之下,众生皆蝼蚁。可如今天道都要裂了,生息在天底下的人们又能如何?
    有个女声放肆地嘲讽:可笑,他有什么办法?你看看他的样子,他像是有什么办法么?
    蔺负青闭眼,只觉得头痛欲裂,晕眩越来越厉害,他勉力颤着苍白的唇:别
    他想说,别吵了。
    喉咙却如刀刮火撩,发不出声音。
    他的意识已经很难维系了,蔺负青甚至觉得只要心里梗着的这口气一松,自己随时都能昏过去。
    乃至他根本不知道,今晨他是被推搡着走到这里来的,还是干脆被人拖拽过来的。
    大难临头,总是会有些人在恐惧之下发疯的。
    又有个温润的男声勃然怒道:都住口!蔺负青受圣子托孤时,他仙龄也才不过十九!你,你们,还有你们尔等一个个都是上百岁的宗门大能,如今灾难当头无计可施,竟只会责难逼迫一个孩子,难道不觉羞耻么!
    接话的是另一个瓮声瓮气的男子:我们岂是责难他!只是现在如果不说清楚,众仙门今后该怎么办,该听谁的!?一句话,蔺负青此人若是不能成事,就得从这个位子上滚下来!
    蔺负青意识已经昏昏沉沉,头疼得像是要被劈成两半,已经连吐气都困难。
    他觉着自己许是要病了,浑身时冷时热,虚软地发着抖。艰难地睁开眼,看到的都是黎明的晨光,白晕晕的一团一团。
    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场混乱中煎熬多久,更不能想象混乱结束后是怎样的黑暗。
    仙界要乱了,仙界已经乱了
    砰!
    蔺负青猝然惊醒。有人突然双掌拍在他面前的桌案上,是最初那位紫微阁的长老。
    蔺负青!
    这须发皆白的老人肩膀前耸,他还满心惦记着要保住紫微阁的神圣与威严,唾沫星子横飞,老夫今日偏要问你一句,三年前的山海星辰台,你替圣子传布天下的卦象是不是真的!?
    蔺负青抬眼,强撑着将断未断的意识,沙哑道:是真的。
    那长老不肯甘休:绝不可能!你当真未曾隐瞒半点?你可敢同老夫上那虚实殿,叫神魂在显真镜下照上一照!?
    蔺负青沉默。
    他半眯着眼,用涣散的视线望着眼前鹤发童颜、衣裳光鲜的老人。
    又想起当年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祸星幼童,本已死灰的心里,突然窜起了一股厌憎的冷火。
    蔺负青垂下睫毛,用发颤的手指不着痕迹地按着胸口,慢慢地倒了两口气。
    下一刻。
    咣当一声巨响!毫无征兆地,蔺负青猛地起身踹翻了案台,笔墨纸砚散落一地。
    那长老惊愕之下,向后踉跄两步,摔了个屁股着地,指着蔺负青:你,你你!
    蔺负青半合着眼。
    有微光洒落在他乌墨纤长的眼睫上。
    他原本安坐在那里,晨曦自紫檀窗棂边洒下,照着年轻小仙君的雪裘白衣。
    可当他缓缓直起腰身时,便从光芒中脱离出来。阴影一寸寸笼照了蔺负青的眉眼,似有黑暗的爪牙一寸寸吞没了光明。
    蔺负青绽开的眼眸冰黑,字句从齿缝间迸出:负青承蒙姬圣子赏识托孤,此义铭于肝胆。当年卦象,不敢隐瞒分毫。
    在众仙君们惊异的目光中,他把纤细手腕往前一伸:长老若想擒我去虚实殿验神魂,好,我就在这儿,请便。
    那紫微阁长老没想到蔺负青情绪突然这样激烈,被震得心下先怯了三分,嗫嚅不能动弹。
    蔺负青再上前一步:来。
    任谁都看不出,此刻他眼前已经模糊到看不清东西了,连长老的方位都只能凭着记忆来寻。
    不敢吗?蔺负青将手腕一抖,森然地勾唇笑道,谁不敢谁是孙子,来。
    这下众仙士都乱了,连忙有人来劝:
    唉呀,算了算了
    小仙君息怒,不值当不值当,消消气儿
    也有人骂那长老道:你这老头讲什么混话!管好你的嘴!
    有那么小片刻,蔺负青就这么任涌上的人群推搡着,待他慢慢把那一口气缓过来后,眼前居然还比最初清晰不少,身上也轻飘飘的。
    蔺负青心内暗想:真奇怪。
    明明就在紫微阁长老贴鼻子扑上来逼问的前一刻,他还觉得自己不行了,熬不住了,就要倒下了。
    可是现在,他居然还能一步步踏下玉阶,白袍翩然地走到众仙之间。
    蔺负青逐一扫视着众人,其中有责难他的,有猜忌他的,有怜惜他的,有信任他的。
    这些脸孔都落在黎明天光之下,可是仙界的长夜,就将要来临了。
    他静静地开口道:人事已尽,天命不容。蔺负青未有力挽狂澜之能,愧对诸君。
    是刚刚的那股冷火在心窝里燃烧着,烧穿他的肺腑,也支撑着他脊梁笔直,支撑着他的眼眸明亮到摄人心魄。
    就是刚刚那个紫微阁长老,叫他明白了,他在此刻还有唯一的一件事情能做。
    如今大难当头,此乃仙界之祸。
    非是阴命祸星一人之祸。
    自然该由仙界众生共担之。
    不该唯独方知渊一人,受凌迟之痛炼狱之苦,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自当年山海星辰台天火一夜后,我秉承圣子遗志,不敢存私。
    蔺负青语调淡淡地说着,他穿过众仙,走向大门的方向。
    黎明白光照在他清美却苍白的脸上,几十人复杂的目光追在他单薄却挺拔的背后。
    其实单以蔺负青的仙龄来论,在场的大部分人,都足能视他当个孩子。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少年人,每当他沉静开口时,都会有一种叫人情不自禁地忘记他年龄的力量。
    就如这一刻,亦然。
    蔺负青咽下喉间滚腾的血气和酸苦,闭眼又睁开,神情镇静。
    整整三年,我远别宗门,未曾踏离六华洲半步,殚精竭虑,未曾有一夜安眠对这三界人间,我自认坦荡。
    他终于在最后的关头,榨干最后的气力,圆上了这个最初的谎。
    身后纷杂的声音传来,质疑声都被淹没了,大多是劝慰他,感念他的语句。
    永远不会有人知晓他正在掘墓,当年的真相正被他埋葬下土。
    蔺负青终于跨出门槛,天光与微风扑面而来。
    他眼眸涣散,茫然地看见千余长阶延展在脚下,云雾山河如锦绣画卷般尽收眼底。
    他能看见六华洲的每一条城巷,小却精致地铺在大地上。
    那里有着不安地仰望天空的修士,卖力吆喝的小摊贩,手拉手奔跑的孩童和在后方温柔呼唤的娘亲。
    很快都要毁灭了。
    然而最荒唐的是,他虽为此痛不欲生,可当方知渊俊美恣睢的眉眼浮现在脑海中时,他却寻不到最应该有的后悔之情。
    蔺负青暗想:果然,他只是个自私自利的凡人,终究不适合做什么救世仙的。
    当年师父给他算的命格,许是和紫矅一样出了差错。
    背后是金桂宫议事大堂,面前是仙界万里河山。蔺负青忽然摇晃了一下,身子往前倾倒
    双膝着地,他掀起衣摆重重跪落下去。
    众人惊呼:
    蔺小仙君,你这是做什么!
    这这唉呀。
    你已尽力,何必如此呀
    蔺负青恍若未闻,颤声道:事已至此,我能做的已经做尽了。仙界今后必乱,能救下多少性命,全在众生各自的肩上。
    万望诸位仙君,不畏灾祸当前,不堕仁义之心。寒夜将至各自珍重。
    他深深地把头磕下去。
    磕在玉砖地上,清脆一响。
    这一叩,谢罪天地。
    为他祸乱三界的邪念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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