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胤脸上肌肉抽动,畏畏缩缩地问:仙首,您后头还有别的但是吗?
    方知渊:没了。
    敖胤这才算长出一口气,连连道谢。三人又闲散地聊了两刻,龙王见时候不早,也动身回返东琉海。
    魔君仙首齐齐送龙王离岛,走到主峰之下,海浪早已平静如初。
    临别之时,蔺负青忽然开口说了一句:龙王陛下,片刻前师妹多有冒犯,万望恕罪。
    龙王忙道:哪里哪里,小龙粗鲁,希望没有吓着小姑娘。
    蔺负青摇头失笑:吓是吓不坏的,那孩子胆儿都要长进脑子里去了。只是他稍犹豫一下,正色望向敖胤,不知以陛下来看,我这个师妹,可有什么与常人不同之处
    蔺大师兄这一问,自然是因为想到了当初捡到鱼红棠之时,无数小鱼顶托大鱼尸体的异象。
    他其实从前世就一直怀疑鱼红棠并非寻常孩子,还悄悄拉着方知渊讨论过,猜她会不会是个什么海族高贵血统的妖类与人族结合生下的半妖之子。
    可惜,除了初遇时的那次异象,小红糖身上再也没出现过其他引人注目之处。
    这里就不得不提一句,既然已有蔺大师兄和方二师兄这两位神仙顶在前头,在虚云宗里,修行天赋高这种小事情,是不能算作引人注目之处的。
    再后来,前世仙祸降临,虚云宗散了。魔君与仙首倒是各自与鱼红棠见过几次面,但很快又因种种阴差阳错分离。
    这对青梅竹马的兄妹仨,此后近百年,一直就没有再完完整整地团聚过。
    不。
    很可惜的是,敖胤摇了摇头,露出一些疑惑的神色,小龙倒是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莫非令妹不是人族?
    魔君与仙首默契地沉默了一瞬。既然身为海族妖王的龙王,都亲口说了不是,那
    蔺负青暂且甩开这些思绪,含笑道:不,许是我想多了我送龙王。
    不必了。敖胤腾空一跃,赤足踩上临海的波浪,遥遥冲两人一拱手,海族与小龙,各欠两位一个恩情,有缘再会。
    说罢,只听一声悠长龙吟,响彻整个太清岛。敖胤摇身一变,赤金神光洒遍大海。
    光芒之中,一条体型庞大无比的五爪金龙显出真容,龙须随风飘荡,通体覆盖金色鳞甲,如初升的旭阳般光芒刺眼。
    蔺负青与方知渊并肩站在海前崖畔,将这神龙现身的奇景尽收眼底。
    敖胤低啸一声,一头扎进临海,顿时水潮滚动,激起无数朵浪花碎在礁石之上!龙王化为一道海底下的金光,五只龙爪拨开水波,转眼间就消失在临海深处。
    龙王的身影已经消失了,方知渊还凝望着波涛滚滚的海面,久久不能回神。
    蔺负青心里暗叹,从后头贴上去。
    想你的小龙了?
    方知渊垂着眼,嗓音低沉:我一直待它不怎么好的,它蠢,我常打骂它。
    蔺负青双手环住方知渊的腰,神情平静,我陪你去接它出来吧,以后对人家好点。
    第54章 辗转不悔我是我
    话虽这样说, 但其实两人都知道, 这事儿也不是说去就能去的。
    金桂宫那边还要调度。虽说以鲁奎夫的脾性, 只消蔺负青一句话,必然什么都会给弄得妥妥当当, 可魔君怎么也不能太为难人家。
    方知渊握住蔺负青的手,本欲转身往回去,刚抬腿走了几步,目光却又被另一副景象所吸引, 不禁止住。
    蔺负青:怎么不走了?
    方知渊:看下面。
    从他们这个角度, 正好能看到听鹤峰山脚下的景象。
    身穿布衣短打的外门弟子手执木剑,正如他们刚重生回来那日的宗门试时一样打扮。少年少女们正在踩着有规律的步伐演练阵法, 为首的那个少年赫然正是沈小江。
    方知渊看了小片刻,道:是新阵法,你教的?
    是啊, 蔺负青看着站在阵眼处的沈小江, 露出几分欣赏之色, 小江很不错, 隐灵根激发得很好,金桂试没白带他去。
    自从回来之后, 蔺负青就按他最初的想法,开始着手将虚云的外门一点点加强起来。
    曾经的虚云, 不夸张的说, 完全没有丝毫仙门的样子。能在仙界有这么了不得的名气, 全靠几位真传和宗主在那里撑门面。
    金桂试后, 蔺负青很果断地把宗门内的规矩大刀阔斧地整顿了一番。
    修炼天赋好的,重新为他们挑选适合的功法武器。尽己所能地把各人的潜力都发挥出十成;天赋差些的,传授阵法,修习法宝的使用方式;没有天赋的,也令他们锻炼身体素质,分发宋有度炼制的傀儡人以作防身之用。
    一句话天灾人祸当前时,不求他们退敌,只求他们自保。
    这些杂事,说起来简单,真正弄起来却把魔君仙首双双搞的焦头烂额。
    尹尝辛自是不必提,几个师弟妹仙龄尚幼,帮不上多大的忙,跟过来的申屠临春也不擅这些事务。
    等于是蔺负青和方知渊两个人,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把太清岛上上下下几百位外门弟子都给安排妥当了。
    偏偏他们都舍不得对方劳累,打架似的抢着活儿干。
    常常是说好了今日到此为止,回去睡一觉明天再忙,结果一刻钟后又不约而同地偷偷爬起来,再尴尬地在点灯的烛台下撞了个面对面。
    这么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硬干了三四十天,效率倒是奇高无比,两个人却都把自己折磨得精疲力尽。
    方知渊许是还好些,习惯了凡人般悠闲小日子的蔺负青已经觉得自己去了半条命。
    也就到了这两天,才总算能腾出点时间喘口气,和小祸星把当年什么后宫的糟心事儿给说清楚了。
    师哥。方知渊又看了几眼,忽然道,这里也没别人,你跟我说句实话。立宗虚云,庇护阴体,你后悔过么。
    这句话太尖锐,又太突然。蔺负青实打实地愣了愣,反应过来就立刻哭笑不得地推搡他一下:问这种话,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方知渊横眉抱臂,后退两步靠在一株老树下:我没同你玩笑,师哥。这些所谓的外门弟子,很多人连你的脸都没见过一次,你也根本不晓得他们姓甚名谁。这群人卑微如蝼蚁,不可能带给你任何好处,只能永远做压在你肩上的累赘。
    你当年只为了一时快意顺心,方知渊语调冷淡,侧眸道,随手把这群阴体之人捞来担在肩上。现在甩不开了觉得如何?沉?累?
    蔺负青心平气和地想了想,说道:有得必有舍,没什么悔不悔的。
    方知渊意外道:得?你得了什么了?
    蔺负青忽的抿唇笑了,食指尖指了指自己,长睫忽闪,我啊。
    什么?
    蔺负青抬起脸,眉眼在日光下愈显清隽出尘,语调中带了畅快的意味,当年,如果眼睁睁看着那艘小舟上的阴体们死在修士剑下,我就不是我。
    方知渊张口失声。
    其实,他那一问是鬼使神差问出口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盼着什么样的回答,更不知道倘若蔺负青真说后悔了的话,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毕竟若不是自己这个祸星,蔺负青也不会和阴体之人有这样深的牵扯。
    没想到居然得了个这样的回答。方知渊也只能心内摇头,心想师哥果然就是师哥
    蔺负青顺势挽了方知渊的手,带他往回走,边走边继续道:后来,姬纳死在山海星辰台上,倘若我抛却圣子遗愿不顾,没有留在六华洲而是随你回去,我也将不是我。
    积了小雪的枯枝上,一道紫色影子扑棱棱停住,歪头听两人讲话,豆大的黑眼珠里时不时闪过人类特有的复杂之情。
    再后来,蔺负青道,我阴渊筑城,为仙界修士们阻去肆虐的阴气,申屠总为此嘲讽我,总问我图什么
    他仰头看天,脚下踩得枯草沙沙作响,申屠就是小孩子气性,哪儿有那么些图什么啊,不过求一个顺我心意罢了。
    两人走在冬季的山路中,脚下用了缩地成寸的术法,远看似慢悠悠散步,其实速度极快。
    方知渊道:所以你最后死守雪骨城,也
    蔺负青:不,这个有点儿后悔了。
    方知渊挑眉望去,却见蔺负青蹙眉苦笑:把你卷进来了,我悔恨得要命。
    方知渊终于勾唇笑起来:那倒不用。
    两人这么闲闲说着话,你一句我一句的,已经回到了蔺大师兄的洞府里来。
    门口遇见了来问情况的小妖童,蔺负青正和方知渊聊得上头,简单解释说是龙王有托,三言两语把人打发走了。
    时辰渐晚,紫霄鸾收翅停在窗台上。
    蔺负青脱了外头罩着的裘衣,净了手做些饭菜点心。
    方知渊从那头把烛台点上了,昏黄的暖光乍一流淌开,仿佛就要直暖进人心窝儿里头。
    前段时间忙得累死累活,到了这时候,才品出些许与心许之人归隐山林的淡淡甜味来。
    蔺大师兄没做什么复杂的菜肴,就是煮了两碗清汤细面,切了碎肉和青菜,再各打两个蛋进去。第一眼瞧着有些寡淡,一嗅才嗅出浓郁的香味,勾得人馋涎欲滴。
    这几天倦得骨头都酸了,还得受你这小混账的气。蔺负青将两碗面端过去,笑骂道,不给你做好吃的,就着西北风喝面汤吧。
    方知渊坦然拎起筷子:我当年真喝西北风的时候,哪里吃得上面汤。
    蔺负青笑着看他吃。
    心里暖过了头,好像又有些疼。
    藏在桌下的手中缓缓浮现出深蓝流转的海神珠,蔺负青无意识地把玩着,垂眼走神。
    方知渊挑了一筷子面,和肉夹在一起,饶有趣味地伸过去喂他,看什么?契约了就是你的了。
    方仙首,你倒是很能耐呐,蔺负青慢悠悠地咬着面吃,眼尾轻柔一撩,连我的神魂都敢抓,嗯?
    方知渊被他那一眼看得有些受不住,把筷子砰地往桌上一搁,冷哼道,就当还你在六华洲给我下那道封锁阵。
    蔺负青心里骂一句你还敢提,我要不管束着你,你这会儿怕不是没命了。
    可他也知道就这种事儿上他们俩一旦吵起来必定没个完,含糊两句带过去了,扭头招手唤道:紫微,过来。
    紫微自然不可能乐意过来。
    可惜它的一半神魂受制于魔君,对蔺负青的命令毫无抵抗之力,只能扑棱棱落在面碗旁。
    蔺负青择了青菜喂它,尝尝。
    方知渊不乐意了:我喂你,你却喂它?
    蔺负青莫名其妙:什么毛病,这种醋你也要吃?
    方知渊又凑近了一点,恶狠狠地笑道:只要是师哥的,辣椒油我也吃。
    紫微崩溃地鸣泣: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你以为我乐意吃吗!?
    蔺负青扭头一笑,伸手把毛茸茸的紫霄鸾拢在手掌里,慢悠悠揉圆搓扁,口上却对方知渊道:是了,那我也问问你罢,煌阳
    怎么?方知渊微怔,他们两人私下里相处的时候,师哥从来很少唤他仙号的。
    偶尔开个玩笑,也多是叫声方仙首什么的。
    就见蔺负青笑吟吟道:其实我也很想问呢,你做了那么些年仙首,仙界五洲受你庇护的修士少说也有百万,是不是?
    可是后来呢?他眸子不着痕迹地暗下来,唇角弧度未减,手指点点桌案角,多少人忘恩负义追杀你我,那些法宝砸下来,那些刀剑砍在你身上,可都是没有半分留情的
    煌阳仙首,可曾后悔过吗?
    蔺负青轻轻地眯细了眼,蛊惑似的笑道,有那么多人对不起你,你就不想报个仇雪个恨什么的?
    也就是在这话出口的那一刻,蔺负青能明显地感觉出,他手中的紫霄鸾僵硬了。
    这一个多月,在蔺负青和方知渊身边呆下来,对紫微圣子的冲击本就是很大的。
    重生禁术听了,仙祸降临听了,魔君与仙首的旧事听了,连什么天外神也听了。
    最初蔺负青给他下一些奇怪的命令,逼他再传令紫微阁筹备防御阴气的事务时,他还是愤怒而怀疑的。
    毕竟蔺负青这样一个心思深重、阴险狡诈、表里不一、手段残忍还对师弟抱有可怕爱意的大魔头!无论做什么都像极了颠覆三界的阴谋。
    可后来,他才慢慢晓得,原来这些都是蔺负青前世杀死他后做过的事情。
    姬纳想,原来蔺负青也试图为三界做些什么的,或许魔头心中也是有些廉耻的。
    可惜,终究是人力难胜天意。
    姬纳想,果然自己才是对的。祸星不死,灾祸难逃,这是已经清楚明白的事情。可蔺负青此生竟还不知悔改,果然是大魔头。
    但是也偶尔有那么一两个瞬间,就如平静了二十余年的湖面泛起涟漪,紫微圣子心中会卷起些微的迷惑。
    或许,是看着魔君和祸星彻夜不眠地点着灯,试图为这群紫微阁从来不屑一顾的阴体弟子们谋一条生路的时候。
    又或许,是看着这两人互相依偎着,抚慰怜惜彼此的前尘伤痕,白衣黑衣静静交叠的时候。
    甚至只是这样尝一口鲜香的面,姬纳都觉得很不真实。
    呵,残忍无情的大魔头,居然还会亲手煮面,说出去简直要笑掉大牙的。
    好像自从进了紫霄鸾的躯体之后,他脑子也变笨了,什么事都想不清楚。
    善与恶,对与错,那些圣子曾经觉得黑白分明,清清楚楚的道理,在脑子里搅成了一锅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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