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荀明思惊悸,唇角溢出一线殷红。
    天意如刀,何人当得?
    申屠临春那凄厉一音,似恸哭,似长啸。
    好少年,摧折在天意之下,举目染血!
    只听铮锵一声,荀明思手指之下七根琴弦齐齐崩断!
    断弦难续,琴曲突兀地停顿。
    琵琶则幽幽弹出最后两个音节,悄然止歇,宛如一丝叹息在耳边逝去。
    双曲已止,余音犹不绝于耳。
    比试台下,看客们早就被震撼得丢了魂魄,竟没有人敢出声。
    荀明思拭去唇畔血迹,拾衣起身。
    他深深行礼:领教小先生仙乐。是我输了。
    弯腰下去,许久没有听到对面的声音。
    荀明思只道那小妖童秉性狂傲,许是不屑还礼。可如今败在人家的音韵之下,他心服口服,毫不介意地直起身来。
    结果他这一直身,却一下子吓住了。
    申屠临春怀抱琵琶,愣愣地看着他。
    泪流满面。
    荀明思大震:你
    他才说了一个字,就见小妖童把手里的琵琶往地上狠狠一摔,摔得木屑乱飞。
    申屠临春双手捂脸,居然啊地一声,毫无征兆地嚎啕大哭起来。
    有人大吃一惊:那小妖童怎么怎么哭了?
    方才那个出言的乐修道:乐修奏曲,常常会沉浸于曲中情难自禁。正常的事。
    申屠哭着哭着,似觉得丢人,抬袖捂脸,也不等裁判宣布他的胜利,转身就跑下了台。
    荀明思心内发慌,不知怎么脑子一热,径直追了上去。
    转眼间两人已拐到无人之处,申屠临春红衣在前,荀明思忍不住喊道:请留步!
    他这一嗓子,本是下意识喊出的,也没盼着真的能把人叫住。没想到小妖童闻声居然真的停了脚步,抽噎着,含泪回头看他。
    蓝衣琴师一时心绪复杂:你为何
    他隐隐能感觉得出来,申屠临春并不是因为入曲太深受了影响。
    再说,哪儿有乐修入曲太深情难自禁,会把自己的乐器给砸了的?
    你问我为何?申屠临春揉揉眼睛,哼了一声。
    他到坦荡,哭了失态了倒也不遮掩,堂堂正正地站在那里擦眼泪,我平素最恨天意难违,命数难逃的说法,可今日一心只想着要胜过你,竟逆了自己心意,我恼得很!
    申屠临春扬手,啪的一巴掌扇在自己漂亮脸蛋上,该打。
    唉!你怎荀明思大吃一惊,想也没想,一把握住少年的手腕,使不得!
    申屠临春愣了一愣,盯着自己被握住的手腕。挂着泪珠的眼抬起来,深深地望着琴师。
    荀明思动了动唇,没发出声音。
    不知为何,他觉得这孩子的目光热切得叫他心里发虚。但他的的确确从未见过这小妖童才是
    他轻声道:你小小仙龄,难得如此高深修为,于音韵之道上更是令人叹服,怎么这样轻贱自己?
    申屠临春哽咽:曾经有个人教我,人活一世如涛涛大梦,身死梦醒万物空,要趁活着的时候求一个开心恣意,不迷不悔。
    荀明思拿他当小孩子,便笑着哄道:这却巧了,我家大师兄也常常这样说。
    申屠临春:后来,那人果然顺心而为,不惜螳臂当车、逆天而行。
    荀明思赞叹:果然是君子豪侠。我家大师兄也
    申屠临春:再后来,那人惨死了。
    荀明思笑意凝固:
    大师兄,我不是故意的。
    荀仙长。申屠临春直勾勾望着他道,那人不肯自逆心意,最后却活成了那般残酷的噩梦,他当真能开心吗?
    荀明思被问住了,他只好依旧是代入蔺大师兄想了想,道,至少不迷不悔,一生清明无愧。
    申屠临春眼睛亮了亮,道:仙长高见,若是那人也是这般想法不,那人一定也是这般想法!
    他抹了抹眼角,又舔了舔红唇,道,你帮我给君咳,给你家大师兄带句话好吗?
    荀明思颔首:请说。
    可申屠临春此时反却犹豫起来,几次欲言又止,似乎自己也很纠结该说什么。荀明思疑惑地问:你是大师兄的故交?他人就在六华洲,你何不来见他一面?
    故交啊算是吧。妖丽少年展颜一笑,露出雪白牙齿,可我以前做过错事,如今羞愧,不好意思见他啦。这样!你便替我送他样东西罢。
    说罢,他将一件小物往荀明思手里一塞。
    后者定睛看去,却不是什么仙家宝器,而是以红玛瑙精雕细琢而成的一朵莲花。
    叫你白替我跑腿可不好,申屠临春又殷勤道,也得送仙长一份礼才是。毁了你的琴弦真对不住,我这儿还有一份金线蚕王的本命蚕丝,给你补补琴弦罢。
    荀明思心里一吃惊,金线蚕本就是极为罕见的六品灵兽,传说蚕王百年才出一只。而蚕王的本命丝那可是连金蟾坊的地下拍卖场都罕见的至宝!
    又一想,这少年仙龄小小却已是森罗石殿的掌殿人。老家就很接近妖族地域,有些稀罕物也是在情理之中。
    但他仍然摇头:断弦不过是技不如人而已,如何能承这等大礼。
    不料那小妖童说变脸就变脸,眼泪一下子又漫上来。他恼恨地把脚一跺:我弹了不好的曲子,本来就不快活,你还不肯收我的赔礼吗!?
    眼见着申屠又要哭,荀明思太阳穴突突直疼,他被搞的没法子,只能连声答应收下,求他不哭。
    小妖童破涕为笑:仙长,我甚是喜欢你的琴音,你多来找我玩儿,我给你弹琵琶听!
    荀明思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他看着少年又哭又笑恣意放浪,虽然邪气却言行坦荡,果然真性情。
    转而想到乐修知音难得,他也不禁也生出几分想要结交的渴盼,将仙琴雀听召唤出来交予申屠手上。
    申屠临春欢喜不已,抱着雀听琴像宝贝似的。他吹了个口哨,很快风声呼呼地起,天边骷髅鸟牵着红锦车落下。
    小妖童抱着雀听琴,翻身跃上车厢,冲荀明思伸手问:荀仙长,坐不坐我的车子呀?
    荀明思摇头道:我师兄尚在等我。
    申屠临春闻言大笑一声,踢了踢车厢。骷髅鸟明白主人意思,牵着车子凭空飞走,转眼间直入云层,不知哪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小妖童说的就是蔺魔君蔺大师兄=w=
    .
    虚云宗弟子的天赋技能:无论对方在聊什么话题,最后都会被他们歪到我家大师兄上面并开始狂吹彩虹屁。
    蔺大师兄:(苍凉)饶了我吧。
    第31章 扶桐拨弦斗丝竹
    荀明思站在原地望着小妖童那一辆红锦车远去, 久久不能回神。
    忽然后面传来蔺负青熟悉的清淡嗓音:
    明思。
    !
    荀明思微惊。回头一看,蔺负青与方知渊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正立在他身后瞧着他。蔺负青笑道:小妖童走了?
    不知为什么, 荀明思居然有种做了不好的事情被逮个正着的羞耻感。
    仙门的规矩, 师兄弟都是以入门先后来论辈分, 其实真说起仙龄来,荀明思还比蔺负青、方知渊这两人大个四岁。
    可自从当年被带上虚云峰, 荀明思就一直把两人当做师兄来敬重。这些年在太清岛上,他心中也只有虚云宗的这一家子, 未曾与仙界有什么交流。
    今日乍一冒出来个外人,叫他舍了两位师兄追上去牵肠挂肚,如今被两人齐齐地看过来,荀明思就莫名的有点心虚的感觉。
    荀明思清了清嗓子, 上前道:大师兄, 二师兄明思学艺不精,给虚云丢脸了。
    在他几步远的地方,蔺负青似笑非笑, 深邃眼瞳似能看到他心里,问道,来讲讲, 申屠跟你说什么了?
    他那小妖童一惊一乍又哭又笑的,荀明思自己也糊涂, 罕见地支吾说不出话来。
    蔺负青便问:他可有叫你给我带话,或者带什么东西?
    荀明思松了口气:大师兄料事如神。
    他将那朵红莲玛瑙递上,那人说以前做过错事, 无颜来见师兄,要明思将此物交予师兄手里。
    方知渊神色微变,低声道了句果然,伸手先于蔺负青将那小红莲拿过来,确认当真是普通的玉石才递给后者。
    荀明思温声问道:大师兄何时与森罗石殿有过交情的?
    蔺负青将那朵红莲把玩在手里,露出一丝回忆之色,道:很久很久以前。
    的确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前世当年,申屠临春狂傲顽劣,虽然被魔君救回了神智,却受不了蔺负青闲散淡泊的心性。
    又因得知了蔺负青为仙界福祉镇压红莲渊之下的阴气之事,只道这位主君愚善心软,更是看不起他。
    我说君上。
    雪骨城深处,申屠临春衣襟敞开。他手里抛着一个红彤彤的仙果,挑衅地露出虎牙,就你这软骨头的模样,也能算个魔君吗?
    蔺负青黑裘锦袍,长发散落肩头,正伏案执笔写着信笺。魔君将狭长眼尾轻轻一撩,淡淡道:
    魔君非我自封,你若能叫全仙界的人今后不再叫我魔君,我算你有本事。
    申屠临春把仙果咬得咔嚓响,鲁奎夫以前是仙门的人,又固执于有恩必报,他甘心辅佐你;柴娥哥哥贪图小乐,谁先赏他珠宝美人他就跟谁,叫你捡了便宜我可与他们不一样。蔺负青,我不服你。
    魔君搁笔入砚,一缕墨迹蜿蜒化开。蔺负青仔细重沾了墨,才淡淡地回一句:嗯。
    申屠眉毛一挑,少年妖冶地冷笑着,嗓音清脆:良禽择木而栖,我看魍魉鬼域的邪帝就很不错。我带着他攻破雪骨城,割下你的脑袋给人家当投名状。
    蔺负青失笑道:好好,那你去寻他来。
    竟是毫不动怒。
    蔺负青!!申屠怒而竖眉,劈手去扯案上那雪白信纸,你看不起我
    未及触到纸张,手腕就是一紧。
    蔺负青右手执笔,左手不知何时已经云淡风轻地掐了小妖童的脉门。他面色不动,一寸寸将少年的腕子压下去。
    我写予六华洲新任仙首的恭贺信。
    你可看不得。
    在这个修士的仙龄动辄几百岁往上的仙界,蔺负青太年轻。
    他其实没比申屠临春大多少,偏偏事事一副淡然沉着的模样,小妖童百般挑衅过去都没个反应。这反而叫申屠更觉憋屈。
    没多久,申屠临春自雪骨城叛逃。
    他当真转去了魍魉鬼域,投奔邪帝顾闻香。
    当年蔺负青红莲渊顿悟,点化魔修,大部分恢复了神智的魔修都自愿归于蔺魔君麾下。
    至于小部分总还会有一些不服的。
    自雪骨城立城后两年,魍魉鬼域一带宣称不再受魔君管辖,其域主自封邪帝,似欲与魔君平起平坐。
    传闻那邪帝顾闻香生来阴鸷多谋,不择手段。他乃是自行入魔,并未受魔君点化之恩,对蔺负青自然谈不上有什么敬重,反倒处处针对。
    小妖童自雪骨城叛逃,立刻就被封了高位。然而申屠虽然有时狂傲邪性,内里却是个赤诚心肠,看不得阴暗卑鄙的手段。到了顾闻香那处,大约过的也是不怎么舒心,没多久便自请外遣,离开了魍魉鬼域深处,为邪帝守边疆去了。
    蔺负青其实摸不太准申屠和荀三是怎么结交的。只知前世申屠到访太清岛,两人曾在虚云峰下斗曲,不打不相识。
    可之后两人又是如何在乱世中成了过命的知音,他也不很清楚。
    唯一知道的,就是后来天外神降临三界。那群修为强大到恐怖的异人有着金色的眼瞳,自号真神,以荡除阴魔为号,煽动修仙者与修魔者开战。
    第一个被盯上的就是魍魉鬼域,申屠临春大败,统率的魔修死伤惨重。
    他流落逃亡,被荀三护下,反害得荀三被指为魔种,在天外神手底下被残害得双目盲、十指断,命在旦夕。
    申屠临春心如刀绞,将奄奄一息的荀明思带回魍魉鬼域求救。可邪帝那时已经自顾不暇,哪里愿意理会一个败军之将还是带来个修仙人的败军之将?
    小妖童背着荀明思走遍魍魉鬼域八处关口,喊得嗓眼泣血,别说入关,连一粒治伤的丹药都讨不到。
    申屠临春一身狂傲被打得七零八碎,他走投无路,荀明思又重伤垂危,眼见着就要撑不住了。
    绝望之下,申屠只能抱着必死之念转回雪骨城,大殿之上磕头磕得血流满地,求魔君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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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
    还是六华洲那所客栈内,夕阳西下。
    方知渊倚在窗边,颇有兴味地听他师哥讲故事。
    蔺负青啜了口茶,道:没有然后。我虽收留下他两个,可那时候仙界已经动乱,一年后明思身子稍好转些,我便叫小妖童带他远走高飞了。
    方知渊问:申屠回雪骨城之后,你未惩戒他?
    蔺负青笑,眉眼柔和地弯起来。
    那小妖童,说着要割我的头颅做投名状,我等了他几十年也没等来。
    他终究未曾不利于我,未曾不利于雪骨城,若这也能算叛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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