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颂的心沉入谷底, 此时已来不及拔剑,他反手一肘, 用力撞向后方,被那人另一只手截住。
    安静些。
    带着冷意的声音十分熟悉,崔颂睁大眼, 不敢相信事情有这么巧。
    略一偏头,借着山壁缝隙照进来的月光, 正见郭嘉侧耳凝眸,仔细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动作, 郭嘉回过头来, 眸中的冷意尚未散去, 眼若寒潭, 折射粼粼碎光。
    待到与崔颂四目相对, 郭嘉一怔, 似是也未想到事有如此之巧, 闯进来的竟是他, 立即松手,改为抓住他的手臂,带他往里挪了些。
    怒叱声由远及近,伴着几声不入耳的咒骂,那支心狠手辣的外族人已然迫近。
    崔颂屏气凝神,只听外面道。
    那小崽子倒是逃得快, 可别叫老子逮到。
    这就跑没影了, 该不是跳进河里顺流跑了吧
    听说南蛮子善泅水, 莫非那秦彘是从南边而来
    崔颂注意到,在听到秦彘这个词的瞬间,郭嘉目光一变,搭在膝上的手倏然一紧。
    在崔颂的记忆中,郭嘉素来风逸洒脱、散漫不羁,从未有过如此锋锐失控的时候。
    出于谨慎,崔颂忙抓住郭嘉的手,用力一握。
    感受到手上传来的痛感,郭嘉回神,尤未散去戾气的寒眸转向崔颂,撞入一双同样明亮、却暗含担忧的眼睛,神色略缓,攥成一团的手缓缓松开。
    两人相顾无言,只听外面吵吵嚷嚷,秽语不绝。又过了一会儿,声音渐歇,似是人已走远。出于谨慎,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又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随后是几声不甘的怒骂。
    妈的,真不在这
    声音再度远去,这次没再回来。
    郭嘉随意往身后的山壁上一靠,目光平和,看不出在想什么。
    崔颂打量山洞,见此处占地约一厘半,换算成现代单位大概是十平方米左右,洞内有些潮湿,脚下不平,只他们此时的落脚处稍显平缓一些。
    郭嘉从身侧取出了什么,微偏过头,试着将那东西凑到后肩。
    崔颂不解郭兄在做什么
    挨近一看,眼瞳微缩,你受伤了
    一点小擦伤,不碍。
    郭嘉浑不在意,因着动作艰难,崔颂便道
    我帮你吧。
    郭嘉也不客气,将几片草药往崔颂手上一塞,留给他一个后背那就有劳崔弟了。
    动作迅速的,就差直说就等你这一句。
    崔颂抽了抽嘴角,撕下一片里衣,裹上几片紫珠叶,细细捣烂。
    拨开郭嘉的后领,确实只是擦伤,不过有些严重,犹在渗血。他将成糊的药草往上一贴,用那一小条衣料绕过肩膀与腋部,在前方打了个小结。
    做完这一切后,郭嘉又递过来几片止血散淤的药草。
    崔颂
    就在他暗想莫非还有其他伤口的时候,郭嘉淡淡加了一句既然得闲,纵是蝇头小伤,也该细细处理。否则,在这穷山恶水之地,若不慎感染,必为大难。
    崔颂仍有些迷茫,却见郭嘉往自己的胯间扫了一眼。
    崔颂
    因情况紧急,变故横生,他早已忘了大腿内侧被磨伤一事,此时更是疑惑郭嘉是怎么发现的
    见他迟迟不接,郭嘉不由扬眉崔弟可要嘉帮忙一二
    崔颂噎了一下,虽知这不过是玩笑,但还是飞快接过那几片紫背天葵郭兄好意,颂心领了。
    因为磨伤的部位着实尴尬,郭嘉十分自觉地背身,整理袖囊中的物什。
    崔颂以最快速度处理好伤口,随后便与郭嘉交换彼此离开后的遭遇。
    崔颂的自不多说,监视郭嘉的人可比监视他的多了两倍,为了摆脱他们,着实费了一番苦功夫。
    郭嘉肩上的伤,就是经过一段陡坡时,冒险滑下而擦伤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崔颂想到白首领前后堪称极端的态度差异,终是忍不住问道,寨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竟让他连表面功夫都做不得了
    郭嘉道你可记得,当日白普路被驱逐出寨时嘉与你说过什么
    崔颂记得很清楚。
    此间将乱
    可这四个字,究竟是郭嘉预见了今日之难,还是说如今的局面是他一手促成的
    郭嘉显然看出了他的困惑,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尽数说与他听。
    以郭嘉的识人之能,寨中各人的性格秉性,他早已摸得一清二楚。
    审问白普路的那天,崔颂也在现场。当时帐中的人大多是熟悉面孔,除了一人。
    副首领益西。
    那位副首领极缺乏存在感,沉默寡言,几乎被首领一系的人孤立。
    从头到尾,他只说了一句话。
    念在初犯,小惩大诫如何
    只这么一句求情的话,还被首领不冷不热地堵了回去。
    崔颂认真回忆当时的情况,发现不管是副首领的言行、神态,还是其他人的反应,都显示这位副首领是个心软重情之人,与汲汲钻营的白首领截然不同。
    郭嘉却是嗤笑道狼群中闯入了一只羊,还在悠然吃草这种荒唐的事,嘉是不信的。
    崔颂如醍醐灌顶。
    副首领看似心善绵软,一直被白首领打压可在马寨那种地方,真正软弱的人是做不到那个位子的。
    何况若真心善,便不会不分黑白,只是流放就为一个穷凶极恶之徒求情;若真重情,便不会一触即止,甫一碰壁就掀帐离开,来个眼不见未净。
    副首领为白普路求情的行为,显然是在作秀。
    更有趣的是,当副首领被白首领挤兑,失意离场的时候,不止他的嫡系打抱不平,许多中立党亦对首领有了不满。
    可见这位副首领极擅长收买人心。看似透明人的尴尬处境,或许也是他博得同情的一种示弱
    早在白首领将白普路驱逐出寨的那一刻,今日之事便已注定。郭嘉道,放蛇归林,里应外合。马寨易主,不过是迟早的事。
    原来如此白首领为了排除异己,把白普路赶出马寨,不仅彻底得罪了这条恶狼,还引起了许多人不满。副首领只需略一挑拨,以他的威望,夺权并非难事。而被赶出去的白普路,心中定然不忿,一旦找到机会,必会引着外来人马杀回去。今日白首领带着一队嫡系离寨,正是绝好的时机,留在寨中的首领亲信腹背受敌,必将败北。
    白首领看不透其中的玄机,于是怀疑到郭嘉的头上。
    然而此事确与郭嘉无关,若要强行攀扯,也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的罪名。
    冷眼看犬咬犬,毒蛇斗恶狼。
    郭嘉通达虑远,善识人。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认为某位姓崔的小兄弟虽然才名远播,博闻强识,心思灵活,颇有几分小聪明,但对人性之间的弯绕尚差几分了解。
    再想到对方待人以诚,过于纯然的性子,郭嘉心想自己若是不管,这小子定要吃个大亏,于是又将寨中的弯弯绕绕一个个掰碎了,一点点地与他讲,直听得某崔姓小盆友双眸微睁,叹为观止。
    「颂愿意相信郭兄。」
    想到那晚崔颂与徐濯的对话,郭嘉便觉得怎么也不能放心。
    哪怕疑点重重,一个愿意就将信任托付。
    得亏是遇着了他,若换作其他心怀叵测之人,不知要如何是好。
    崔颂并不知道自己不走心的一句话引起了某位仁兄家长式的责任感。听着郭嘉环环相扣的分析,崔颂在咋舌的同时,感觉自己的眼前又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着实受益匪浅。
    虽然不明白缘由,但崔颂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郭嘉这是刻意分析给他听的。认真道了谢后,他一边琢磨刚刚的所听所闻,一边消化。郭嘉也知道他需要时间整理这些黏糊的东西,亦不做打扰,抄袖闭眸,倚墙小憩。
    才闭眼没多久,就听到耳边传来啪的一声。
    郭嘉眉梢微挑,正待忽略这声异响,却听耳边又传来啪的一声。
    他不得不睁开眼你在做什么
    崔颂比他还要面无表情打蚊子。
    水边容易滋生蚊虫。崔颂前世就是易被蚊虫叮咬的体质,没想到换了个身体,还是摆脱不了饲料的宿命。
    郭嘉定睛一看,崔颂露在衣裳外的部位确实多了几个大包。
    一条弯曲的蛇形,看着着实有些可怜。
    且忍忍吧,洞中没有驱蚊止痒的药草奇异的红肿,配上崔颂此刻的表情其实是有些好笑的。然而一身清爽的郭嘉终是不忍心幸灾乐祸,虽说安慰的不痛不痒,到底厚道了一回。
    崔颂其实有些不平为何只咬我一人
    照理说喝酒之人也是十分招蚊子咬的,为什么他被咬成馒头,与他隔了半米的郭嘉一点事也没有,这不科学
    谁让崔弟风流蕴藉,叫蚊虫也见之心喜。
    听到这半调笑半逗弄的话,崔颂哽了一会儿,不输阵地挑眉郭兄说的有理,毕竟会咬人的蚊子都是母蚊子保不齐是见我太帅,所以专盯着我咬呢
    郭嘉忍不住笑了。只是对于咬人的蚊子母蚊子这点,他只以为是崔颂话赶话的胡诌,并未当真。
    这河边的蚊子,就如那天边的星辰。
    在未经污染、绿化一级棒的古代,河边的蚊子就如天边的星辰照了个镜子。
    只这谈话的功夫,他身上的包又不知多了多少。
    那些蚊子甚毒,咬出的包又大又痒,叫人不堪忍受。
    崔颂忍无可忍,在耳边又一次传来嗡嗡声的时候,他想也不想地摘下佩剑,连着厚重的剑鞘往旁边一砸。
    咣的一声。
    身后的山壁,被他拍塌了。
    第41章 无妄之灾
    崔颂没想到自己这一下会这么给力, 顿时吓了一跳。
    郭嘉扯着他避开散落的石块与灰尘,等到动静结束, 上前检查塌陷的山壁,发现那里露出一条一人长宽的甬道,一看就是人工挖的, 想来原先的山壁乃是后来有人为了掩人耳目砌成,因后方中空, 这才被崔颂轻而易举地砸开。
    差点以为自己变成大力士的崔颂有些惊疑不定,现代生活过久了, 这小说般的情节让他有一种不真实感。郭嘉倒生出了几丝反思之意, 自从来到这个地方, 他匆匆审查周遭的环境, 却不曾细致地检查洞中山壁。
    哪怕是暂得安全, 也不该如此疏漏。
    崔颂检查甬道口的土质, 确认这条通道还算稳固, 不会像之前的山壁一样被他轻易拍塌。
    那么问题来了他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之前闲谈的时候, 他和郭嘉商量过他们二人都不会水,无法从水路离开,这处山隘对他们而言就是死路。而那群刽子手还不知在哪里晃荡,总归不会离得太远,万一出去撞上了,根本无路可逃。
    只是, 他们也不可能一直呆在洞里, 没吃的没喝的, 早晚也是死。
    崔颂检查身上的补给,躲避刽子手的时候没顾太多,现在只剩几串处理好的肉片,水囊早不知道掉哪去了。
    郭嘉这边也是差不多的情况,综合考虑之下,他们只能等明日黎明时分离开山洞。碰不上那群人最好,若是不慎遇上,双方的状态差距也能降到最小。
    二人本已做好早睡早起的计划,不过现在才辰时,折算成现代计时才19点多,不说现代人崔颂,土生土长的郭嘉在这个时间也是睡不着的。
    而且这里被人特地挖了通道,怎么想里面都很有可能藏了什么,如果是有用的物什,或许能助他们突围。
    没有过多的犹豫,等确定通道中的空气没有异常后,两人决定进去。
    郭嘉早有准备,用猎物的油脂与竹管做了个简易的油灯,此时用燧石点燃,灯光虽弱,但聊胜于无。
    谁也不知道通道尽头是什么,崔颂小心翼翼地走着,就怕前面突然跳出个人,或者有什么机关暗器。
    然而转念一想,这是真正的古代世界,不是武侠小说与盗墓小说,碰上别有洞天的山壁已经够离奇了,机关暗器什么的未免想的太多。
    至于跳出个什么人有谁会封死出口,把自己封在山里就算有,不见阳光又不吃不喝这么久也早就死了。
    崔颂稍稍放松下来,驱走脑中的胡思乱想。
    通道并不长,走了十几秒便已到达尽头。
    尽头是一间半天然、半人工的洞府,顶上被水流侵蚀,呈现蜂窝状的洞孔,竟还透下月光,在地表洒上一片银辉。
    计算了一下方位与距离,崔颂确认此处靠近隘口的河流,因而顶上山壁甚薄,直通天光。汛期水涨,倒灌而入,留下冲刷腐蚀的印迹。
    岩洞尽头有一只牛皮包裹的木箱,不知是谁放在那。打开箱子一看,里面是一些普通的器具,模样崭新,似是行商走贩留下的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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