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燕庭走入棚下,听见一耳朵,目光端详陆文脸上的妆。
    陆文扯扯嘴角:我
    不知怎的,瞿燕庭在陆文的笑容里察觉一丝苦涩,似乎难以启齿。他算是解围,也是为了正事,把话头掐断:聊完了吗?
    陆文避开化妆师的问题,暗自松一口气。
    瞿燕庭在旁边坐下,他要给陆文讲一遍人物动势。等下拍摄车祸的后段镜头,叶小武落地后翻滚几圈,最终停下,画面定格。
    化完妆,陆文满脸血污,开始拍摄。
    这次撤掉棕垫,陆文的身躯直接躺在马路上,侧着身,半边脸浸泡在一层雨水里,贴着又冷又硬的水泥路面。
    他蓄势待发,绷紧浑身的肌群。
    瞿燕庭一喊action,陆文猛然滚动身体,又快,又凶,在潮湿的路面上磕磕碰碰,用肉体自身的力量,营造出被撞击落地后的巨大惯性。
    陆文渐渐停下来,口鼻沾染了污水,有些呛。
    数不清滚了几遭,他力竭地放平自己,轻合着眼,在巨大的疲惫中演绎出濒死的无力,一点点被涌上的痛苦吞噬。
    然而,定格镜头的秒数还没走完,瞿燕庭喊:停再来一条。
    翻滚的部分过了,只需拍最后一个镜头。陆文躺着没动,正上方是镜头,斜上方是照明灯。他参考过一些纪录片,研究人死之前的状态。
    他将身体逐寸放松下来,艰难地眨了眨眼皮,半睁半合间眸光趋于涣散。
    停依旧是瞿燕庭,重来。
    脸上的血迹被冲淡了,陆文站起来,化妆师和助理围住他补妆。他任由涂抹,脑中钝钝的,想不通结尾的表现有什么问题。
    补完妆,其他人从周围离开,陆文看见瞿燕庭立在两米远的地方,不知立了多久,仿佛在等他。
    陆文走过去,低头钻入瞿燕庭的伞下。他抱歉地说:瞿老师,我没演好。
    瞿燕庭问:叶小武是怎么死的?
    陆文有些迟疑,叶小武和叶杉发生肢体冲突,失去平衡倒向马路,发生车祸死亡。剧本是这样写的,他不明白瞿燕庭为什么会问他。
    他回答:意外事故。
    你有没有想过,瞿燕庭顿了一秒,一切并不是意外。
    陆文顷刻愣住。
    瞿燕庭将伞面压低,抵挡住飘风暴雨,也挡住他和陆文的面孔。头顶是水花在伞面炸开的噼啪声,他倾身向前,轻轻地像吐露一个秘密:其实叶杉看到了那辆面包车。
    陆文呼吸一滞:什么
    瞿燕庭说:叶杉故意把叶小武推向了死亡。
    他写得非常隐晦,在剧本中几乎看不出来,拍摄时也没有直观的镜头表现这一点。
    瞿燕庭退开,抬高了伞。
    两分钟后,结尾镜头拍摄第三条。
    叶小武浑身血迹,躺在马路上,耳廓被路面的积水淹没,额头处致命的伤口不断涌出鲜血。
    他微张着唇齿,手指岔开在地面上挣扎,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能搅起一层浑浊的涟漪。双目鼓瞪至极限,一眨不眨,雨丝如银针坠落,刺得他眼角一片猩红。
    恐惧,痛苦,都不敌难以置信。
    叶小武的死亡,成为叶杉终生的秘密。
    往后余生的愧疚是真,生出的梦魇是真,但在叶杉推出叶小武的那一刻,一刹那的恨与恶也是真的。
    摄影机拉近,面部特写定格。
    三、二、一,终镜头的秒数走完,瞿燕庭沉声喊道:停过!
    陆文痛得闭上眼睛,雨水是脏的,掺杂血浆,一起灌进了他的眼眶里。他爬起来,被孙小剑和李大鹏一左一右地扶住。
    演员和服化可以收工了,孙小剑心疼地说:终于拍完了,妈呀,先摔了好几遍,又在地上滚,我旁观都觉得累死了。
    李大鹏道:一直在雨里泡着,冻坏了吧。
    陆文根本看不见路,两腿灌了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回到房车上,一下子暖和了。陆文把双眼冲洗干净,脸和头发也擦干。
    他筋疲力尽地瘫在床上,孙小剑一件一件地帮他脱下鞋袜和衣裤。保鲜膜都打结了,捆在身上,只能用剪刀剪开。
    脱得只剩一条内裤,陆文呈大字型躺着,俗称挺尸。
    李大鹏拧了条热毛巾,说:别感冒了,我给你擦一遍。
    陆文一片大海带似的晾在床上,热毛巾擦过,知觉慢慢复苏。他的思绪却未缓过来,仍停留在叶杉和叶小武的世界。
    孙小剑端来热茶,扶他起来喝了一口。
    热流浇灌,陆文稍稍清醒。他暂时不想了,惦记起其他人,说:忙一通宵辛苦了,给大家订点热汤热粥,我请客。
    祖宗。孙小剑说,凌晨四点我去哪给你订?
    陆文一声叹息,重新躺下,体力透支后进入放空状态。
    李大鹏给他盖上毯子,说:回酒店我给你煮点吃的。
    孙小剑惊讶道:你会煮饭啊?
    会啊,我们当助理的什么都会。李大鹏笑说,其实我提前买了生姜红糖,还有老母鸡,回去了我给陆老师煮一碗姜汤,再炖只药膳鸡煲。
    可以啊你。孙小剑说,你是剧组助理,只是给我们帮忙的,做这么多怪不好意思的。
    李大鹏倒是实在:分内事,再说领导吩咐了,我哪敢怠慢。
    谢谢你啊鹏哥。陆文趴在枕头上,饮水思源,连那位领导也一并感谢,也谢谢任导对我的照顾。
    李大鹏一脸茫然:等会儿,和任导有什么关系?
    陆文问:不是任导吩咐的吗?
    不是啊,当初小张安排我做你的生活助理,千叮万嘱要我仔细点。他说亲口关照的人
    陆文抬起头。
    李大鹏回答:是瞿编啊。
    第27章
    陆文诈尸般坐起来, 眼眶残红未消, 瞪圆了对着李大鹏:你说什么?给我安排生活助理,是瞿老师的意思?
    对啊。李大鹏道, 小张跟我这么说的。
    毯子从肩头滑落, 陆文光溜溜地晾着膀子, 打起愣。孙小剑在一旁张着嘴,也相当意外的模样。
    我去收拾收拾, 把脏衣服装起来, 明天还给服道老师。李大鹏拿上毛巾和水杯,去小客厅了, 屏扇也拉起来。
    陆文和孙小剑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陆文焦躁地抓抓短发, 所以瞿燕庭给他讲戏的那个下午, 还给他安排了助理。他一直在享受瞿燕庭对他的关照,却浑然不觉。
    孙小剑说:瞿编这么做,说明他很欣赏你,咱们一开始的目标实现了?
    陆文滑入被窝里, 翻身面朝墙。欣赏与否他不清楚, 他只记得自己冲撞瞿燕庭无数次, 现在胸口发胀,盛着满满的愧疚。
    冷不防,车身驶过减速带,颠了一下。
    陆文这才注意到,扭头问:怎么回事?车动了?
    孙小剑说:累傻了吧,不动怎么回酒店?
    陆文急道:可瞿老师还没上车呢!
    除却艺人和服化组, 其他人还未收工。车祸拍完,需要再拍一组无人的景物镜头。
    清晨时分,是光线变化的节点之一,要重新判断现场光。瞿燕庭坐在防雨棚下,搭着二郎腿,纸笔垫在腿上画新的示意图。
    他抬头观测街道,设计每个位置的布光。余光中段猛朝这边跑过来,他低下头,紧张地转动一圈笔杆。
    瞿编,段猛钻入棚下,机器又防护了一遍,没问题。
    瞿燕庭简短地:嗯,辛苦。
    雨太大,段猛没有离开的意思,就守在一旁:瞿编,你这架势很有写生的感觉。本来就学过画画,还是念导演系的时候学的?
    瞿燕庭本来学过,不专业,学导演少不了画分镜,又笼统地学了学。但他归功于启蒙者,说:小时候跟我爸学的。
    段猛道:令尊肯定是个文化人,不会是画家吧?
    瞿燕庭抿唇浅笑,眼底却静若无澜,是成年人惯有的敷衍方式。
    标好最后一笔,他直接说:A摄上大摇臂,开工。
    回到酒店。
    陆文泡了个热水澡,从头到脚清洗干净。他连手指头都懒得动,老僧入定地往妆台前一坐,喊孙小剑进来伺候。
    先吹头吧。
    孙小剑撸起袖子,绕到陆文背后吹头发,吹干后陆文低下颈椎。
    干吗?
    擦脖子。
    男人经常穿衬衫,挺括的衣领下,露出的后颈就是男人的第二张脸,必须保养得当。陆文垂着头,孙小剑帮他擦身体晶露,动作轻柔,怕糙手擦红他的皮肤。
    陆文不经意间想到瞿燕庭摸他的脸,也想到他扣着瞿燕庭的手掌。
    握笔打字的一双手,应当是过惯好日子的,然而触感分明,他感受到瞿燕庭的手上结着一层旧茧。
    陆文回卧室躺下,连轴转的一天一夜,一沾大床,四肢百骸彻底放松了。
    床头灯上粘着一张便签,出门前写的,罗列着一串项目:水浴、雾式热疗、全身按摩,并预定了私人影院。
    孙小剑问:你都订了?还去不去啊?
    去个屁。陆文懒如死狗,现在天塌了,我也不离开这个床。
    孙小剑可惜道:那多浪费啊。
    陆文一惯大方,说:你想去的话就去吧,陪一晚也够累的,叫上鹏哥,还想做什么项目挂我房号就行。
    李大鹏煮好了姜汤,端来一碗。
    陆文一口气喝干净,里外都暖和了,他让孙小剑和李大鹏都回去休息。
    整间套房安静下来,陆文拱了片刻,又困又累却睡不着。窗外的高空,阴沉中透着一点天亮的白光,是雨中的黎明。
    其他组收工没有?
    拍摄顺不顺利?
    瞿燕庭搭哪辆车回来?
    陆文越发睡不着,嗡,手机短促振动,孙小剑发来消息:睡了吗?
    手腕压在枕头上,陆文回:干吗?
    孙小剑:上微博,阮风关注你了,回关一下。
    陆文有一阵子没上线,狐疑地打开微博,吓了一跳。新增几万关注者,他粗略扫了扫,基本全是阮风的粉丝。
    平时每条微博就一百来条评论,现在评论栏有近千条未读。陆文点开一瞅,阮风的粉丝给他留言,大意是:帅哥,好好照顾我家阮阮,比心。
    有毛病吧。
    剧组的演员互关很正常,陆文握着手机,却迟迟按不下关注键。他发了一会儿呆,最终退出了微博。
    孙小剑的消息追过来:回关了吗?
    陆文撒谎:忘记登录密码了。
    窗外雨势不定,偶然刮过一脉强风,叫嚣着掀开行人的雨伞。
    陆文难以入睡,裹着睡袍转移到客厅沙发,半小时后,当走廊隐约有脚步声,他立刻爬了起来。
    瞿燕庭收工归来,蹉跎一个雨夜,浑身上下早已湿透了。外套抓在手里,潮湿的烟紫色的毛衣颜色变深,绒毛上覆盖着细密的水珠。
    他累极了,脚步慢沉,走到6206垂首刷卡,乌黑湿凉的发丝落在前额,抬头时被他轻轻地拢向脑后。
    瞿燕庭进门,反身关门,在渐窄的缝隙中解开一颗衬衫纽扣。
    门关上,徒留门把手表面淡淡的水痕。
    6207门后,陆文贴着猫眼,什么都窥不见了。但脑海里的人影还未消失,与平时的矜持不同,与片场里指挥上下的果断也不同,刚才的瞿燕庭显得狼狈、落拓。
    像风雨里颤抖却坚强的一棵树。
    瞿燕庭太冷太累了,冲完热水澡,连吹头发的力气也没有。门铃响了,他刻意忽略掉,没多久按铃改成了敲门。
    服务生不会这样干,他大概猜到是谁了。
    瞿燕庭疲于应付,顶着毛巾去开门,只吝啬地开了一掌宽。
    门外,陆文双手捧着一口小锅:瞿老师,助理煮的姜汤,还有一多碗。我听见你回来,拿来给你喝。
    瞿燕庭有些讶异,问:你喝过了吗?
    走廊尽头,服务生做清晨第一班早巡,向这边走过来。瞿燕庭害怕服务生向他问候,把门开大,让陆文先进屋。
    陆文一边进去一边说:我喝过了,剩下的放冷了,本来想热一下再端给你,但是我不太会用厨房的电器。
    关上门,瞿燕庭道:我自己热就好。
    两间套房的结构一样,陆文把姜汤端到开放式厨房。瞿燕庭从柜子里拿出一套碗盅,盛出来用蒸箱加热。
    他随口问:助理给你煮的?
    陆文不答,反问道:瞿老师,是你给我安排的助理吗?
    瞿燕庭懵了两秒,他不挂心这样的小事情,回忆片刻才确认道:貌似是我跟小张说的。
    陆文的大手按在岛台上,像那天按着游泳池岸,都焐热了。他一个十八线,向来受的是怠慢,何曾让人这样关照过。
    你他问得很矫情,又很期待,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瞿燕庭明显一愣:没有吧。
    怎么没有?陆文莫名着急,剧组那么多演员,你为什么偏偏给我安排助理?
    瞿燕庭回答:因为别人本来就有助理。
    陆文语塞,心血管那一块也有点堵。
    只一瞬的神情变化,瞿燕庭便明白了,挑眉问道:怎么了,你是不是以为我格外重视你?
    被戳中心事,陆文心虚地遮掩:没有啊,我有什么好重视的,不过比别人帅了点。
    瞿燕庭还问:特别感动吗?
    都说了没有。陆文越描越黑,这有什么好感动的,我就求证一下,没别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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