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燕庭答得云淡风轻:你便宜。
    陆文的尊严彻底碎了:就因为我便宜?
    你知道么,瞿燕庭说,你的片酬不及阮风的三分之一。
    陆文整个人都僵硬了,他第一次在钱上面体会到窘迫,一肚子情绪无法宣泄,憋得胸口发胀。
    瞿燕庭看看手表,说:总之,去留随你。
    各组已经归位,瞿燕庭先一步返回教室,重新坐在监视器前。
    任树说:刚才没见你和小陆,你给他开小灶去了?
    瞿燕庭道:不怪我指手画脚就行。
    任树说:请你来盯戏,就是为了给我自己省点事。怎么样,小陆不够深入人物,得帮他找找叶杉的感觉。
    瞿燕庭道:再拍一条试试吧。
    两分钟后场记喊人,拍摄第七条。
    陆文回到现场,状态变化肉眼可见。等近景一推,任树只一瞬就满意了,第一幕未过半,夸了句入戏。
    陆文委屈到极点,面对欺辱,无能为力的感觉,自尊与现实互搏,只能屈从的感觉他分不清在演叶杉,还是在走神地演自己。
    前两幕顺利拍完,第三幕,叶杉被迫提出,想换到最后一排的角落。
    选角贴合叶小武,因为叶小武演得不够自然一定招人烦。而内向的叶杉很难演,不论哪个新人来,都少不了导演手把手的调/教。
    短时间内效果卓然,任树问:你怎么给他讲的?
    瞿燕庭答:谈不上讲,聊了聊。
    任树是内行:看小陆那真情实感,聊得挺狠吧?
    瞿燕庭说:记住这份感觉,他就能演好叶杉。
    他很清楚陆文的症结。从未在经济上感到困窘的富家子,不会明白二十块的书要如何心疼;面对欺辱有资本发飙的人,也不会明白隐忍该是什么表情;没被践踏过自尊的乐天派,更不会明白那种无力究竟是痛还是痒。
    差的是一份感同身受。
    喊了停,陆文没起身,扎着脑袋趴在座位上,像霜打的茄子。
    任树乐了:这打击貌似有点大,他知道你是帮他找感觉么?
    瞿燕庭说:他不用知道。
    不知不觉黄昏将至,剩下的两幕戏估计问题不大。瞿燕庭在人堆里待了一下午,不太舒服,想提前回酒店休息。
    他悄悄从后门离开,走廊上,见孙小剑抱着水壶和零食来回徘徊,活像等孙子放学的姥姥。
    到楼梯口拐弯,瞿燕庭下楼,正好剧务从一楼迎面上来。
    小张说:瞿编,您走啊,叫司机了吗?
    瞿燕庭嗯一声,擦肩过去,下了两阶忽然停下。
    他叫住对方,小张忙问:瞿编,您有什么吩咐?
    瞿燕庭说:陆文只带着经纪人?
    小张回答:对,他比较简约。
    瞿燕庭想了想,想到那句挨着您坐一定很爽,想到那碗热腾腾的小米粥,也想到陆文和叶杉重合的剪影。
    他吩咐:配一个剧组的助理给他,一直到他杀青。
    第13章
    收工时天已经黑了。
    陆文被任树叫到监视器后,原片,一帧帧看自己的表演,感觉很神奇。他走神瞄一眼旁边的空椅子,不清楚瞿燕庭是什么时候走的。
    画面中,叶杉坐在最后的角落,放学很久了,教室中只剩他一个人。他渐渐停笔,双手捂住脸,闻着手掌和袖口的气味。
    任树说:情绪推进得很自然,从麻木到自我厌弃,演出层次感了。
    在演这一幕时,陆文想起瞿燕庭说他没人气、成绩烂、片酬低,想不自卑都难。
    最后一幕,叶杉冲进男生厕所,拧开水龙头洗手。他用力地反复冲洗,十指搓得发红,手背泛起一条条抓痕。
    陆文拍摄时没感觉,此时旁观,感觉这一幕戏似曾相识。
    不待他想起来,任树夸奖道:不错,圆满完成任务。
    陆文勉强地笑笑,他不擅长掩饰,情绪低落得一目了然。
    任树说:小陆,别丧气,再优秀的演员也有ng的时候,你才多少经验?正常。
    陆文好受一点:谢谢任导包涵。
    别谢,下次演不好我还会训你。任树道,行了,有压力才有进步。你的领悟力很强,感觉找对了,你就能演好。
    陆文本来觉得导演暴脾气,被瞿燕庭的温柔刀捅成马蜂窝后,对任树品出铁汉柔情的味道。他感激地说:任导,我会努力的。
    A组收工,所有人陆续离开教学楼,这破学校没一盏瓦数大的灯,四处昏黄黯淡。
    回到房车上,陆文换衣服,然后鼓捣着卸妆。他笨手笨脚,每次铺排一桌子卸妆棉,比做手术用的纱布还多。
    孙小剑靠着窗长吁短叹:唉,这次是彻底把瞿编得罪了。
    陆文听见一个瞿字,血压嗖地升高十个数,道:别提那个男人,谢谢。
    孙小剑发愁:怎么就巴结不上呢?巴结不上也就算了,怎么会搞成这样呢?
    陆文满肚子委屈,长这么大,他头一回吃这种瘪。为了前途和面子,他在瞿燕庭面前已经是一个孙子。至于巴结,瞿燕庭根本瞧不起他,他把殷勤献出花来也没用。
    孙小剑试图自我安慰:瞿编的地位摆在那儿,说什么做什么,不会考虑别人的面子的,也许他不是故意打击你。
    打击?陆文将卸妆棉一团,他不是故意打击我,他是无情地碾压了我、轰炸了我。我现在去做心电图,你知道会发现什么吗?
    孙小剑问:什么?
    陆文说:会发现我内心一片荒芜。
    孙小剑没话讲了,回想一番,他们一抵达重庆便遇见瞿燕庭,又恰巧和瞿燕庭住一家酒店,前后偶遇了好几次。
    按正常的发展规律,陆文和瞿燕庭有如此缘分,应该近水楼台先得月,怎么每一次都别有幽愁暗恨生?
    认命吧。陆文说,我和他瞿大编剧八字不合。
    孙小剑好歹是个硕士研究生,信奉唯物主义:现在想想,你坐错车、说错话、认错人,其实早把瞿燕庭得罪了。
    可我道歉了。
    那瞿燕庭接受了吗?
    陆文说:你的意思是,瞿燕庭根本没接受我的道歉,今天是借机收拾我?
    孙小剑脑洞大开:你说他好端端的为什么改剧本?内心戏增加,表演难度增大,会不会是给你挖的坑?他正好来盯戏,不就名正言顺地碾压你、轰炸你?
    陆文醍醐灌顶:他这是公报私仇!
    突然,有人拍了拍车窗,是剧务。
    孙小剑拉开车门,见小张背着包,估计是准备下班。
    小张不敢怠慢瞿燕庭的吩咐,不过夜就办好了。他来告知一声:陆老师,怕你人手不够用,给你配了个剧组助理。
    人糊言轻,冷不防被重视有些意外,孙小剑确认道:给我们帮忙的?
    小张说:嗯,当生活助理使唤吧,干活儿挺利索的,先试试,不满意我再给换一个。
    孙小剑道:谢谢啊,叫你费心了。
    该我抱歉,是我马虎了,今天听吩咐才安排。小张急着下班,没细说,那我先撤了,陆老师也早点休息。
    车门关上,陆文和孙小剑对视一眼,难得碰见好事,两个人都有点匪夷所思。
    孙小剑安慰道:别难过了,你看人生就是这样,有失就有得,傻人有傻福。
    陆文说:你以后别那么傻了。
    孙小剑懒得计较:哎,小张说听吩咐,会是谁怜爱你?
    陆文琢磨道:八成是任导。剧组导演最大,任导一下令,小张赶在收工前就办好了。
    有道理。孙小剑说,任导不还夸你演得好吗?
    进组前满心期待,开机第一天差点卷铺盖回家。孙小剑已经不指望陆文攀高枝儿,就好好拍,能顺利杀青他就烧香拜佛了。
    卸完妆,陆文兜上棒球帽,把帽檐狠狠一压。
    别颓废了。孙小剑说,哥陪你去散散心。
    陆文问:去哪?
    孙小剑想了想:外地人必去洪崖洞。
    离开剧组,他们没坐保姆车,打的去了洪崖洞。
    夜晚的洪崖洞犹如灯饰城,晃眼的亮。游客比白天多,热热闹闹的令人放松。陆文和孙小剑互相抓着背包带子,随人潮下行到江边。
    不远处是千厮门大桥,陆文小时候来重庆旅游,曾以大桥为背景留影。
    江水波动,岸边停着几艘渔船,他唱起来:斜阳染幽草,几度飞红,摇曳了江上远帆
    又开始了。孙小剑提议,给你拍张照吧?
    陆文摇摇头,经纪人给拍有什么意思。周围的游客熙熙攘攘,怎么就没人认出他呢?
    天下之大,他的粉丝都在哪呢?能不能出来走两步?
    孙小剑看穿他:是因为你戴了帽子,大家看不清。
    陆文没言语,几秒后摘下帽子,欲盖弥彰地说:重庆的夜晚还挺热的。
    他转过身,背靠栏杆面对来往的人流。有学生族,有情侣,有夕阳旅游团,人们走来走去唯独没一个有眼力见儿的。
    陆文正失落,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姐姐朝他走过来,手里拿着相机。他心中一喜,面对姐姐粉,怪害羞的。
    对方走近:你好,可以拍张照吗?
    陆文问:你想合影?
    对方回答:嗯,麻烦你。
    陆文刚想抓头发,手里一沉,对方把相机塞给了他。
    他一脸茫然,见他的姐姐粉退开几步,挽住另一位大哥,大哥还抱着儿子。一家三口面带微笑,向他望过来。
    行吧。
    陆文举起相机:请喊茄子。
    快门按下的一刻,小孩在爸爸的怀中一扭,歪着身子亲在妈妈的脸上。定格的画面有些虚焦,陆文却舍不得按下删除。
    他重新拍了一张,一家三口很满意,就此谢过。
    陆文戴上棒球帽,沉默凭栏,儿时来洪崖洞那次也是他爸带着他。孙小剑洞若观火,说:想家了吧,最近联系过叔叔吗?
    没有。陆文兴致不高,联系他干吗?听他教训我?
    孙小剑说:父子间血浓于水,你爸心里肯定惦记你。如果他知道你受了委屈,没准儿大手一挥,直接给你投资一部电影。
    陆文道:我要是不怕他知道,早走人了。
    摸出手机,他佯装不经意地翻通讯录,很快翻到陆战擎。小学某一次挨了揍,他就把爸爸改成了陆战擎的大名,当时还发誓,永不将其设置为紧急联系人。
    指腹悬在通话键上空,陆文正犹豫,孙小剑故意碰了他一下。挂掉显得怂,他把手机贴在耳边,满不在乎地说:跟他没什么可聊的。
    冷不丁的,陆战擎的声音传来:喂?
    陆文没料到这么快就通了,身处异乡的夜晚,乍一听到陆战擎的声音,一瞬间有些出神。
    爸,是我。他憋出一句,吃了吗?
    陆战擎回复:吃了。
    陆文的低音遗传自陆战擎,两相对比的话,他显得有点嫩。空了几秒,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道:我在重庆拍戏呢。
    陆战擎:嗯。
    这根本没法聊,陆文想挂线了,一低头望见乘观光船的队伍,那一家三口正在有说有笑地排队。他感觉很温馨,至于有多温馨,反正他和陆战擎都没体验过。
    陆文有些心软,说:爸,我想你了。
    一段只听得见鼻息声的静默,陆战擎许久才回应:惹了什么麻烦?
    陆文的血压又飙升了:你能不能盼我个好!
    陆战擎道:没有最好。
    陆文说:我傻逼才会想你!
    陆战擎笑了一声:知道了,去找老郑吧。
    老郑是陆战擎的助理,自陆文成年后,如果归在他名下的资产红利不够用,老郑就负责给他一笔大的,陆战擎不会亲自费心。
    挂了线,陆文没心情继续观光,也没胃口吃晚饭,从洪崖洞打道回府。
    到酒店,时间不早了,62层依然一派静谧。
    走到房门外,陆文朝6206瞥了一眼。他以为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男人有陆战擎一个就够了,如今又碰上一个瞿燕庭。
    也许上辈子,他先横刀夺爱抢了瞿燕庭的老婆,然后当了陆战擎的爹。
    第一天开工就身心俱疲,陆文回到房间,泡热水澡缓解一身疲惫,泡完在镜子前护肤。
    涂抹完毕,他拧开水龙头冲洗指腹,水珠溅在大理石台面上,折射壁灯洒下的光。
    他倏地想起来了,叶杉不停搓洗双手的画面,很像开机宴那一晚,瞿燕庭在化妆间没完没了地洗手。
    莫非
    靠。陆文嘀咕,给我搞出心理阴影了。
    他把水龙头一关,决定再想瞿燕庭的话,他就是狗。
    陆文拿着剧本钻被窝,背了两遍词,没多久捂着剧本睡着了。
    分针绕了两圈,凌晨刚过,他在睡梦里翻个身,肚子咕噜咕噜地叫,给活活饿醒了。
    忍了会儿,陆文认输地爬起来,叫消夜太慢,他想找孙小剑拿点零食。没开灯,摸黑披上件外套,走到玄关拔下房卡。
    一抬头,晃见猫眼里闪过一道黑影。
    陆文奇怪地贴上去,陡然睁大了眼睛,走廊对面,一个全副武装的男人停在6206号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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