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确如他所料,长安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灰袍人再沉得住气,眼下也稳不住了。姬洛透出的消息太过扑朔迷离,叫人拿不定他在打什么主意。
    长安一处宅邸内。
    看样子,照这个趋势,怕是要拿下长安公府,他这是真的跑来帮苻坚办事了?苏明,放在以前,我想都不敢想,你说,若他有一日回复记忆,晓得自己曾还干过这么一出,会是什么感想?灰袍人想笑,又憋笑,憋了会,似乎又生出惆怅,渐渐平了嘴角,丁点笑不出来。
    苏明低着头,没有接话,只回禀了些别的:小主人,我们的人来报,说姬洛近日称病不出,实际上多有出入太学。
    灰袍人板着脸:太学?等等,苏明,你说他在太学曾经偶遇过风马默。
    是,但两人并没有说话。
    灰袍人踱步思忖,半晌后,捏了捏手头的黑曜石:遭了,莫非他俩想合纵连横?经过上次的事,风马默多半不会再信我们,凭着他父亲当年的事,他也未必会信姬哥哥,但万一呢
    那我们怎么做?
    沉默半晌后,灰袍人把手往桌案上重重一落:风马默把他母亲藏得那么好,可殊不知,活人是藏不住的。苏明,你挑两个得力的去办。苏明应声而出,却在门前被叫住:等等!事已至此,钱百器或成废子,依我看,不若弃车保帅。你想办法帮我联络钱六爷,说不定我们这儿也有一笔生意,他更感兴趣。
    太学里能不能撞见风马默,本来就是赌运气的事儿,姬洛也没真打算全押宝在这一注上,等意图暴露已如司马昭之心,他便开始暗中与李舟阳通气。
    沈夫子当年曾任太子太傅,多年来尽心传授帝王心术,李舟阳耳濡目染,如今入得官场,正好实用,加上武功好,颇有才学手段,很快笼络了一批看不惯江湖草莽出身的六星将的长安贵族。
    两人都是聪明人,与其自己多费脑力多加揣度,不如借敌人的敌人把消息送上门来。果然,不出几日便传来风声,说风马默家有老母,早先从老家迁来了长安,不过人却没在皇城国宅巷子住着,多半就藏身闾里和邻郊。
    姬洛乍一听,还忍不住赞了一句大隐隐于市,可当他真见着风夫人时,着实还是骇了一跳。
    那是今春最后一个雪天,正赶上初一十五,长安九市热闹非凡,多是四乡八村上城里来赶集的人。
    打横门入城,左右便是东西二市,胡商、汉商聚集,商物琳琅满目,若得空耗上一整天在这儿仔细买卖,能淘到不少天南地北的好玩意儿。再往里走,有菜场市集,山间人家提前一夜备足,天不亮入城,把那些美味鲜珍拿到那儿去,高价卖给馋嘴的京城贵户,能比山里头来收的二道贩子赚上足高一两倍的价格。
    巳时三刻,天公不作美,雪越下越大,积了足有一掌高,一脚下去踩实了,整个脚踝都没在雪里。眼看再晚些,封城锁路便不好回家,那些来得早,卖掉担子里七八成货的货郎,都拾掇两下,准备收拾,出城赶山路,近村十里八乡的农妇,也都三两结队准备离去。
    今年这倒春寒厉害得很,俺瞧着咱该买的都买了,不如早些时候回去,如果变了天儿,阻在了城里,落脚一宿还得多花钱诶,风家娘子,你往哪里去啊?背着笸箩筐子的周家婆,朝着不远处一道单薄消瘦的人影吆喝。
    沈氏头也没回,应声道:俺那儿子上次多夸了一嘴,说八宝斋的酥饼好吃,俺去备着些,说不准他这几日回来,正好能吃上!你们先回,俺识得路!
    周家婆和另外几个妇人面面相觑,最后收拾东西出了城,等人走远了,才絮絮叨叨瞎聊了两句。
    这沈氏搬来也没几年吧,不知道他儿子究竟做个什么活计,十天半个月才回来一次,别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差使。一个姓张的妇人嚼舌根。
    另一个老婆子咋呼:俺看不见得,说不定是傍上了城里贵人成了隐户,前年秋收不好,家家都愁税赋,为啥就她家吃喝没愁,靠那几亩薄田和一个寡母?周家婆,你说是不?你跟她家不是离着最近
    别瞎说,他家那儿子俺见过,是个读书的,有才貌,对她老娘也孝顺,没你们说得那么不堪,许是找了家富户教书,就是可惜了是个瘸腿跛子,都二十好几了还没成亲,不然俺还想把亲孙女说给他。周家婆摆摆手,在另外俩人肩上各撞了一把:走吧走吧,大活人又走不丢。
    几个婆子妇人笑作一团:老姐姐,你那二丫头那么水灵,说给他家作甚?说给俺家幺郎呗!
    八宝斋在东市,沈氏顶着风雪,一路小跑过长街,足足排了半盏茶功夫的队,这才买到热乎的乳香酥饼,并且亲手裹了两层厚布,往篮子里搁置好,回了雍门。
    出城没多久,过了一片荒地,人刚落脚松林,树枝上突然砸下一抔雪。沈氏跌在地上,伸手抹了把脸,定睛一瞧,一把大刀砍了过来,在她鼻梁前堪堪停驻,随后整个人被一双手拖拽了出去。
    沈氏回头没看见半个影子,只依稀听着附近有乒铃乓啷的打斗声,她没多想,以为自己误打误撞遇上了江湖斗殴,于是把身上的重物都卸了下去,提着裙裾往村舍的方向奔逃。
    刚跑了两步,失足一脚踹翻了滚一边的篮子,厚布裹的酥饼倒落出来,大喇喇摊在雪地上。她犹豫了一瞬,跪身捡起,往怀中一塞。
    再大隐隐于市,风马默这么一个为了给老娘挖藕,连皇命都敢耽搁的人,不可能完全放下心来,实际上,刚才拖那沈氏出去的人,正是平日看护的暗卫。只是对方有备而来,且来势汹汹,暗卫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被引了开去。
    救命!救命!
    今日大雪,实在难以行人,成年男子尚且深一脚浅一脚,更何况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沈氏跑了没多远,鞋子被白雪沾湿,沉甸甸地让人提不起腿,慌乱之中一没留神,踩着裙边整个人砸进了雪里,痛得半天不能动弹。
    她扭头一看,眼见飞刀杀了过来,正憾然闭眼,只听铿锵一声,雪中一道黑影疾来,一剑寒光挑开杀刃。
    快走!姬洛一手拦住沈氏的手臂,将她从雪地里提拎起来,往前推了一把。沈氏虽是荆钗裙布,没什么学识的乡野之民,但好在人心如明镜,且识大体,知道姬洛看顾不过来,于是只念了一句多谢侠士,便调头死命地跑。
    姬洛暂时没了后顾之忧,手握决明剑,将跟来的人斩了个七七八八,随后才跟上去。跟出了松林,他忽然听到一声叫唤,那妇人从石头后探出半个头来:少侠这边走,这条小路隐蔽,等出了林子走过山头能看见村落了,那些江湖斗逞的混账就不敢再惹是生非。
    显然,姬洛没想到那老妇居然也生有一副侠骨热肠,为人所救,在不拖累的情况下竟还知躲起来策应,着实惊了一把。
    走!
    姬洛当机立断,扶了她一手,两人沿着小道过松林,一路走得十分顺畅,眼看村子就在前方山坡下,但显然,刚才那一波只是先锋,还有高手埋伏在必经的出口处,伺机而动。
    沈氏虽然镇定,但明显江湖经验不足,一见坡下田埂往来有人,以为已经安全,忍不住快跑了两步。可她哪里知道,有心杀人的人,会留有后手,等着最好的时机。
    她这一跑,脱了姬洛庇护的近身范围。
    姬洛正准备示警,林子里却先飞来一颗松子,打在沈氏腿上,她脚步一绊,扑在雪里,刚好躲过埋伏的暴击。
    这时,斜地里跃出一人,手持银色短剑,向沈氏突刺。姬洛足下一点,飞身回护,地上却突然窜出数枚钉钩,将他脚步缠住。
    钩钉铁爪杀伤力小,对姬洛来说更是伤不到皮肉,可三息之内甩不脱,十个人缠他,分出一个人追到沈氏,那么就算他最后杀尽所有人,也算失败。
    朝坡下滚!姬洛果断应变。
    沈氏闻言,当真咬牙贴地,顺着缓坡滚走。
    她年纪大了,可反应竟丁点不乱。这雪厚坡缓,人又穿得厚,她清楚身子上不会受伤,但却能借助速度躲开突袭,于是迅速照做。果真,那人刺了好几下,居然一次没砍中。
    姬洛将钉钩爪子诱至一处,再拿手中决明剑一缠,用内力将锁链崩断。
    断链之后,他腰上玉城雪岭飞出,就着雪地横扫一片直至有红血流出,他才撤手,当机立断以剑撞剑,以决明冲击玉城雪岭的剑柄,后者趁着崩力加速,飞下缓坡,将杀手穿了个透心凉。
    姬洛提着决明剑,朝着松子飞来的方向多望了片刻,却没瞧见半个人影,只探看出一行清浅的脚印。随后,他下了缓坡,走到老妇身前,伸手:夫人,没事吧?
    话音刚落,只听耳后生风,雪底下还有一个没死透的,咬牙横飞了一道钩钉。
    同一时间,有一道稚嫩的男声在头上松林响起:小心!刚才用松子好心示警的人竟然没有走。
    姬洛闻声,一招扫腿,长剑玉城雪岭嗡地一声飞回他的左手,剑身将锁链缠住,同时反手一招,驾驭决明短剑飞出,将匍匐在雪地里的人刺死。只是角力时锁链崩断,尤有余劲的钩钉往前带了一把,抓破了姬洛后背的衣服。
    不远处的官道上停着一辆马车,车上肥头大耳的人正抱着暖手炉打瞌睡,听得车窗叩响,瞬间惊坐起来,一脑门磕在了顶棚上。
    六爷。在窗外说话的是钱百业的心腹,张甲。
    钱百业撩开羊皮帘子,眯眼问:怎样?看清楚了吗?
    小的在林子里头伏着,一直等人都走光了才出来。他们用的钩索把那小子的衣服划烂了,背上果然有一道日月星的图纹。
    张甲刚说完,钱百业先是一愣,露出惊愕的神情,口中不自觉念叨:没想到啊,这个姬洛竟然是话戛然而止,钱百业藏不住情绪,一掌把手头的两个山核桃同时捏碎,脸上瞬间涌出狂喜:果然,那个人没有骗我,奇货可居!奇货可居啊!
    可是六爷,我们已经和姓姬的那小子说定了,这同时做两家生意,怕是失信于人。张甲并不知道那图纹的含义,只是跟着钱百业做了十几年的生意,算是商场上的老人,该懂的门道都懂。
    诶钱百业拖长尾调,拍了拍桌面,眼中泛起金光,哪里算得上失信?这世上只说货不能卖两家,可没说不能四方牟利!我们是商人,又不是掮客,更不是大善人,管那么多作甚,你现在上车来,叫车夫调头,我们去找那个人,我要跟他好好谈一谈这笔买卖!
    张甲劝不了,也就不再这个问题上死磕,只是上到车辕上时,忍不住添了句嘴:对了,六爷,刚才我在林子里发现,好像还有一个出声示警的人,不知来路,要不要
    钱百业粗话爆出:干我们屁事儿!走漏风声,也是派杀手的那位该担心的,何况,姬洛也不是吃素的,你以为他不会查?今儿我们就是凑个热闹罢了!
    是。张甲坐在车外不再搭话,抬手示意车夫调头。
    钱百业的心情好上了天,疏朗的笑声从车内一阵接一阵儿传出:张甲,你跟了我有十七年了吧,也知道我这个人向来只讲利益,只是,那个灰袍人能打动我,也不全是这一个原因,我也有点儿私心,若这事儿真成了,可谓是多方共赢,一个小小的长安公府算什么,也许我能成为第二个吕不韦。
    作者有话要说:  五月底了,我竟然还在使用暖气受不了了,迫切盼望夏天_(:з」)_
    第194章
    得救的沈氏看姬洛后背衣衫碎不成样,也不好意思让人裸于冰雪, 于是便邀姬洛往前头村中歇脚, 说是将就她儿子的衣服换上, 避了风雪再说。姬洛本就出于打探的目的,这一请,正中下怀。
    房屋沿山势建在西北角上,似乎有刻意避开喧闹的意思,偏了大道, 四邻都离得稍稍有些远。一圈篱笆里头,屋舍足有三间,外头挖渠引水,正好在门前矮凼里灌出个不大不小的池子, 养了荷花, 此刻残荷枯尽, 面上积了雪,没有翻动的痕迹, 下头倒是兴许沉着好藕。
    打从进门开始, 无论是找衣裳,还是烧灶热水,都是沈氏忙前忙后, 亲力亲为,这让知道她身份的姬洛实在有些惊讶。
    少侠还请不要嫌弃,这是我儿的旧衣,我瞧你俩身量相仿, 便先凑合着,穿来御御寒,别冻出个好歹,那就罪过了。沈氏把衣服往姬洛手头一递,看他背后漏风还往门前站,便推了一把手,把人给挤进屋,随后关了门,往灶房去,你先换着,我去烧个水,可得吃碗热汤饭再走。
    沈氏的身影消失在屋前,姬洛捧着衣服,一声不吭进里屋换。桌上立着一面铜镜,姬洛两眼被雪地白光一折,回头时正好望见背上的纹路,他伸手摸了一把,想起了在洛水时的情景。
    在哀牢山上,姬洛也曾向相故衣旁敲侧击打探过九章纹的事情,相故衣只解释说,因为楼中并非人人相熟相识,对身份总得有个判断,于是他们除了以《太玄经》中九天为号,也在楼主征召下,各有章纹凭信之物。
    其实也就是个通关文牒,私人钤记一类的东西,除了泗水的人,其他人并不识得,这也能解释,为什么燕素仪在白门后山丢了她的珠子,也并没急着寻回。
    此时再见,已物是人非,姬洛心境大不同往日,诸般情绪涌动,最后愣是避开了镜面,匆忙换衣。待套好外衫后,他一面整冠,一面从里屋走出,在正堂多徘徊了一刻,瞧见左侧有一间打了布帘子的静室,趁人未归,便悄悄走了进去。
    家里头清贫,一应都是书香摆设,一眼望去,能全见个通透。这静室教人一瞅,便知是读书写字,挑灯苦思的地方,只是念书的人不再好学,便凭空多了些杂物堆陈。
    靠最里边的墙壁前置了一张香案,纵使旁边架子上的书册沾了陈年的灰,这儿也干净得一尘不染。
    案上摆了烛火,点了长明灯,正心立着一块牌位,上书先考风公世昭府君之灵位几个字,显然是立给沈氏过世的夫君,也就是风马默他亲爹的。
    风世昭?风马默的父亲名叫风世昭?姬洛对着已故先人拜了拜,心中一动,不知为何,觉得这个名字格外熟悉,这种熟悉,不亚于他对惠仁先生。
    正待他试图绞尽脑汁回忆时,门外传来说话声,灶房的柴门被推开,沈氏出来应了两声,姬洛猜到是风马默回来了,立刻出了静室,装作收束袖口的样子,低头朝门前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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