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那几个虽然穿着不俗,但他身后还有尊大神,不愁镇不住。
    姬洛手里头当即捏了两枚石子儿,那些个公子哥儿挥拳砸脸的时候,他就往腿肚子上弹。
    苻坚站在后方,捏着扇骨脸色晦暗,在他跟前,抢人最多算跋扈,可仗着身份讥讽胡晋同存,却是没将政令放在眼里,这是打了他的脸面,因此便也就默许了姬洛动手教训。
    晋人也就罢了,你们这些江湖人,都是孬种玩意儿,也敢来凑热闹,长安城里惹老子,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我略阳吕家右手方的贵公子里,有个功夫最为厉害的,见同伴吃亏,知道暗中有高手坐镇,因此肝火大动,嘴巴闲不住了,骂完晋人又骂江湖人,那一顺嘴,就差把六星将挨个挤兑一遍。
    苻坚脸色更难看,天子之威,不可冒犯,姬洛知道这事儿奔大了,自己没必要再卷入,于是收了手。可偏巧听那人说到吕家,他心里没来由软了,趁那张嘴还一个劲儿叨逼时,赶紧弹了颗石头打下巴上。
    下巴一卸,好歹是没说出更大逆不道的话。
    苻坚看了一眼姬洛,轻咳一声,从人群里挤出。
    那吕家的瞅着来人,脸色瞬间惨白,等苻坚笑嘻嘻走到他身旁时,他整个八尺男儿,竟然开始打摆子。
    看在吕家累袭功勋的份上,三息之后,不要让孤在这条街上看见你,苻坚压低了声音,自始至终跟个笑面虎似的,今后还需恪守奉行,小心祸从口出。
    钱家的占了上风,按平日作风,早贴上来给出风头的邀约喝酒才是,但那帮公子哥儿一走,他们也跟着溜了。
    看着钱府的动作,姬洛忍不住发笑:难怪我说,满长安都晓得个吃喝玩乐的白慕生,你却还需我动手。
    他们未必知道我的身份,不过是本能趋利避害,商人都是最会见风使舵的。指望大动静能引出他们,没那么容易,你不妨再考虑考虑,你还有什么奇货可居。苻坚又恢复了平常,街上人散了,他往晚市小摊前,跟个老丈人讨价还价买了一筐山柰果,转头塞进了姬洛怀里。
    吕家那个刚才若真把话说丑了,就算我当下不动手,明日也会有人弹劾。吕氏先家主、司隶校尉吕婆楼有辅佐登位之功,也是他向我举荐王丞相;现家主吕光,战功赫赫,三朝元勋,动他们家的人轻重都有些麻烦,更何况对面还是个尴尬的长安公府,可别坏了我的事儿才是。
    苻坚虽然嘴上有谢意,但姬洛却觉得他在有意试探,索性便把话说开了:当年在灞水边,我曾说过我在燕国一户人家待过,那家人对我有救命之恩,主人曾是略阳吕氏旁了几代的旁支,如今斯人已殁,不免感怀。
    他家可还有亲戚在略阳?苻坚突然问。
    姬洛摇头,他对吕家也不是完全清楚,吕父当年入赘,这地位估计也是微末,如今都死了,怎么可能上赶着认亲。
    看姬洛这样子,苻坚松了口气,反而说道:若你想结识吕家的人,倒是可以给你引荐吕光,只不过他人如今镇守洛阳,不在长安,恐怕一时半会是没有机会了。
    就这般,又过了几日,转眼暮秋已至,眼看半只脚跨入了凛冬。
    今春得了好雨水,到了秋收收成好,麦浪一层又一层,路边打下的草垛堆积如山。可是,连着下了三天的雨,气温骤减,农户繁忙,显然是有些收割不及。姬洛和苻坚本单骑往山里去打些野味尝,路过农舍看户户挑担奔走,后者心头一热,干脆趁喝水歇脚时,也挽了袖口裤腿往田里跳。
    姬洛慢了一步没拉住人,一时到不知该劝什么好,只得在田埂上站着,跟着地里头的人走。苻坚转头跟农家人说了两句话,对方欣然,很快提来两柄镰刀,他取了一把朝姬洛脚边仍去,弯刀刀尖嵌在土里,将好挂在田坎上。
    你也来!苻坚招手。
    既然苻坚都拉得下面子,他也没什么架子,反正秋日闲来,和皇帝做做活计也是有趣。于是,姬洛解下外袍挂于马鞍,跟着下到了地里,埋头一茬一茬割得十分麻溜。
    你可真是什么都会。苻坚看了一眼,小声说。
    姬洛笑了笑,回应得很客气:君上忘性真大,前几日不还说到了燕国吕家,寄人篱下总不好涎皮赖脸,只管要吃喝。
    苻坚脸上的笑敛了敛。
    身为君王,他见人观色不少,眼下也瞧出些味道来,这姬洛一提到吕家,纵使颊上带笑,但语气却说不出的冷淡。
    到了晌午,那家女主人敲锣打鼓叫吃饭,看有外人在,竟然多添了两个菜,姬洛和苻坚捧着碗,盛了满满的肉蔬,并排坐在田埂上,两脚落在水渠中,任由绵软的流水冲洗掉肌肤上的黄泥。
    你这皇帝当得还真是同别人不一般。姬洛吃了两块农家的炖肉,竟然比长安大酒楼里的佳肴味道还要鲜美上些,忍不住为此一叹。
    关中连年征战,农事不勤,多有饿殍,遇到大旱年,皇后都可养蚕以民,孤亲自下地躬耕又如何?苻坚扒了两口饭,口气居然异常诚恳,诚然,农耕乃国强要事,孤也从不否认有战备储粮的打算,但孤还是希望,人人都能有饱饭吃。儒家荀子曾有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注)。
    忽地扯到民生大计,两人又都不语了,把饭吃去大半。
    那农户主人没在院儿里头瞧着人,出来寻看,看见两人说谈,便走近笑问是否还要加菜。姬洛和苻坚齐声道谢,君臣之隔霎时不复,又换回了早间哥俩好的模样。
    姬洛其实是有疑的,于是忍不住问:我听说寻常农家若是人手不够,多半会拉上远近亲戚,或是算上四邻乡亲,事后开流水席大吃一餐,户户差不多,倒是没曾想丈人心宽,竟允了半路人搭手,就不怕我俩是浑水摸鱼的骗子?
    起初那农夫给苻坚农具时,姬洛以为这家全是氐人,可真开席坐宴后,姬洛攀谈了两句,才知道人是实实在在的关中人,倒是更为惊奇。
    那老丈人听完先大笑两声,也在田坎上坐下,随手拔了两株地里的野草藤蔓,甩去一边,信口道:说出来你们可别当老农哄人,听隔壁村儿的说前两年,有人家得了恩遇,朝中的新贵大臣还亲自来帮忙除过飞蝗虫灾,瞧你们穿戴,不像穷家子,怎会图俺二两小麦?保不准俺家什么时候也遇上天王老子!
    老农说得兴头上,嘴角乐开了花,姬洛朝苻坚看了一眼,心想这人也是装得,非但没计较,竟也笑得乐呵。想到此处,姬洛只剩沉默,没曾想,前头说的话不是空大官腔,苻坚是真立志要做一个好皇帝。
    下午,老农不好再腆着脸让两人干活,二人牵马去山里转了一圈,入夜前回了长安。
    这一夜,姬洛临窗夙叹,竟至三更也无眠。他忽然想起那天苻坚话中说帝王之事的应该与不应该,苻坚陪他吃喝玩乐是有目的的连日所见,莫不是一片繁华长安。
    若暂时放下成见与谋算,谁不爱这繁华长安?
    作者有话要说:  苻坚在私生活上确实一直被诟病,但在治国上面,也确实挺厉害。
    PS:略阳吕家后来在苻坚倒台后,建立了后凉。
    注:引用自《荀子王制》
    第187章
    翌日,姬洛难得贪睡至日上三竿, 苻坚下朝后, 约好来寻他玩六博棋, 等他收拾洗漱吃完早食,亭廊中只剩下一盘孤零零的棋。贴身服侍的内侍候着了人,这才说今日初三,天王方才想起太学有要事,便先一步离去。
    姬洛想, 走便走了,自个正好回后院儿钓鱼去,可没想刚跨过石阶,那小内侍竟然追了过来, 一路喊着:姬公子, 天王陛下说了, 若您无事,也可以去看看。
    不去。姬洛嘴上拒了, 往后院荷塘软土里扎了一根新斫的竹木鱼竿, 摘了片芭蕉闭目养神,等小内侍出府走了,姬洛这才扔了东西从墙头一翻, 悄悄跟着去了太学。
    太学在皇城东南,姬洛有点金牌,倒是也不怕进不去。待轻功一溜翻进了院儿,却左右没瞧见人, 只有稀松三两的学子,和学舍里的读书声。他只得多转了两圈,最后在一棵老树下,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往树上一藏,扒拉两片叶子开了条缝一瞅,果然是苻坚。
    姬洛摇头失笑,不仅失笑,竟还有些许震惊本以为他的要事不过是临时政务公干,来太学巡视未来的国之栋梁,只是没想到,竟能碰见苻坚亲自授课,而且听他讲学引经据典,还颇有文采底蕴。
    上一次路遇他人如此讲授,还是在洛阳的粮店里,阮秋风给他身边那个十岁幼童讲《战国策》,思路清晰,循循善诱。
    后来知道阮秋风的出身,乃累世士族阮家,沾亲带故,左右相逢的都是名士,姬洛倒是觉得顺理成章,反倒是现下见着这番情景,心头忍不住唏嘘,还是第一次听到君王亲自给人讲课的。
    课只听了半节,姬洛便走回了前院,远中树丛间有两个学子正互相驳论,其中一个瞧见了姬洛,以为同是学子,便招呼过来给他二人作评判分辨,姬洛一听,那二人正论的是先秦诸子中公孙龙提出的那个著名的离坚白论(注)。
    所谓离坚白,其核心便是说观感不同,则获知的信息不同,且相互独立。
    姬洛反正无事,便听他二人说道说道,最后自己也忍不住,加入了清谈。
    好在,三人都不是心眼儿小气之人,说了一会各有见解,正逢口干舌燥,便就着匏瓜舀来一瓢清水饮。姬洛趁机朝自己来的方向使了个眼色,假装不懂:在下刚才瞧见怎会
    你想说陛下怎会在此吧?接话这个叫秋毅,长得瘦瘦高高,说话一团和气,陛下于儒学颇有见地,每月三日都会亲临讲学。
    另一个叫邝知的学子也插过话来,语速较急,感叹连连:其实我和秋兄都不是长安人士,他祖籍在寿春,我祖籍在九江。南方士族,对仕途多有垄断,门阀倾轧,不是说高门就都是些胡吃海喝的混账,倒是也确多有名士,只是,人多为自己打算,如此情景下,我们这些贫家子,永无出头之日。当今尊奉儒学,与别的奉行打杀的胡族不同,并不盲崇武力,我等又听说王丞相举于寒门,受赏识身居高位,这才受了鼓舞,千里迢迢奔赴此地。
    秋毅接着一叹:有幸见过丞相一面,天人之姿,瑰魄无双啊!
    姬洛听闻,心头也不免有些感触,于是拱手拜别,出了太学。不过不巧的是,在门前居然撞见了老相识。狭路相逢,姬洛望着踽踽走来的风马默,觉得今日出门定是忘了算日子。
    门前门后一条道,风马默自然也瞧见了姬洛,不过此刻他并没有帝师阁上时话那么多,甚至没有主动开口,而是视若无物,骄傲地打人身旁走过,想来是早知道了姬洛在长安。
    等那蹒跚的身影没入月洞门,姬洛偷偷回看了一眼,那几个太学生显然都认识对方,迅速起身行礼,风马默却只是淡淡回礼,依旧一个字都懒得说,这种倨傲倒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姬洛深深看了一眼,想着帝师阁的事情没清算,这人背后的勾结还没排查,既然好容易在长安现了身,可得在他身上下下功夫才行。
    不过,下功夫也需要机会,六星将因为直接听令于苻坚的缘故,基本不单独开府建邸,多数时居于皇城,姬洛在长安逗留良久,也没打听出私宅。因而,打那日太学匆匆一晤后,姬洛再没见过风马默,倒是没几天,来了位不速之客。
    那是个大风天,姬洛回府刚解下大氅往后院去,就听见花木架下有一阵窸窣的杂音,本以为是李舟阳这个混蛋不走寻常路,可走近一瞧,竟然是那位泉将霍定纯。
    当年在洛阳受他一指的情景,如今还历历在目。
    霍定纯和数年前比,变化不大,依旧穿着黑衣,系着黑狐披风,两颊消瘦,身子骨轻如能风吹。他抬头瞧去,目光粘在姬洛脸上,里外仔细看了好久,似乎才依稀辨认出对方音容相貌:你就是那个假新娘子?原来是个男人老实说,风马默跟我说的时候,我甚至差点儿没想起你是谁。
    当年太原王府和段氏在洛阳联姻,霍定纯得令去搞破坏,满座高手如云,姬洛那时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若不是临时多了一出真假新娘的戏,指不定连姬洛这名字也早混作了张三李四。
    在下也从未想过,会在这里和霍参军再见,当年惊变破合指一出,教晚辈毕生难忘。生平第一次吃大亏,姬洛何止记得,这个人可是能记一辈子的。
    霍定纯听出他话中有刺,却不甚在意地笑了:你爱恨不恨,尽皆随意,我来见你纯属好奇,我这个人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摧林断木却不斩劲草,你既然中过我的指法却不死,往后我都不会动手杀你。
    为什么?万一我又成了你的敌人呢?姬洛在他对面坐下,颇有些好奇。
    霍定纯低下头,盘弄手中的玉连环,语气十分平淡:我是个武人,更爱以自己的方式行事,天王识人用人,我也不会大加干涉。小子也别得意,奉劝你一句,最好像现在这样,不要成为我的敌人,否则就算我不动手,长安城里能杀你的也大有人在。
    姬洛坐看他解环,久久不能得,于是说:能把你手中的东西给我瞧瞧吗?
    闻言,霍定纯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却还是把东西递了出去。姬洛拎着玉环的一头,丁零当啷晃了一晃:始皇曾派遣使者赠齐襄王一套玉连环,扬言:齐人多智,可有解否?群臣不得解,襄王后拿得一锤,当场将连环砸烂(注1)。其实,《战国策》里早就讲过最便捷的解法,只要舍得。说完,姬洛松手,玉石坠地崩碎。
    霍定纯表情开了花,他站起来,忽然成了个结巴:你你我什么时候说我要解连环了?我胜以指法,这连环是我用来练习手指灵活的!姬洛,你必须赔我!我会定期来找你讨要!
    姬洛抱着手炉拱了拱袖,目送他远去,随后招来管事把地上的碎渣收拾干净,再令人去后院选些金银玉石,打个十来副连环备着。
    那管事懵了: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惠子说:连环可解也。可怎样才算可解?怎样才算不得解?若要强辩,那连环相扣却并不粘连,既不算作一体,岂非不必解?可一环碎而环环碎,分明又是一体,一解则尽解。姬洛拍了拍管事的肩,笑着走了:其实人也是一样。
    什么人?管事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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