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洛对他的话起了警觉,也跟着按住手中的决明剑:你看到了什么?
    匈奴人擅长肉搏,却不适合这样的山野作战,被弓箭手占据高地后,四面林子宛如囚笼,很快,那两个脱队的人就被扎成马蜂窝。
    我看到了金杖,王族的金杖。李舟阳按了一把姬洛的右肩,眨眼已跃出了两丈之外,他的剑锋凌厉,只要心中坚定要杀人,出手会非常干净利落。不过十数呼吸间,近身的刺客已经倒下大半。
    那一小波铁弗部的人见有更厉害的高手出面,立即调头结阵,伺机而动。
    姬洛无声一笑,往左后方退,李舟阳既然正面出手,他不好再当靶子,于是向着飞舞的流矢源头追击,提剑刺杀难缠的箭手们。
    夜色之下,踏位寻方,姬洛脚步轻如微风,几乎无处不能去,辗转枝头叶不动,宛如山间幽魅。李舟阳贴地,竹叶青贯穿最后一人胸膛时,姬洛反手握住决明剑的剑柄,抹掉最后一位箭手的脖子。
    箭袋和长弓坠落在地,尸体在姬洛脚前绊了一下,黑衣被枝丫划拉开一道口子,露出胳膊上的一块花纹。姬洛凝视了两眼,觉得这标记有些眼熟,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结阵的匈奴人在头领的招呼下往两旁散开一道小口,可弯刀兵器仍然执于手中,虎视眈眈盯着二人。那头领身量高有八尺,腰间挎着两柄好刀,气势如山。看年龄约莫四十来岁,须发皆披散结辫,右脸有刀疤,不说话时瞧着十分凶恶。
    多谢二位出手相救。头领看姬洛和李舟阳都穿着麻衣,紧束袖口,只当他们是此地的游侠儿,于是也学人拱手用汉话致谢。
    李舟阳盯着那人腰间看了一眼,道:铁弗王?说罢,他忽然将长剑往地上一拄,整个人单手负于背后,杀气腾腾。
    匈奴护卫立刻上前一步,将主子护在背后。
    刘卫辰脸色阴晴莫辨,但他的左手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腰间,而是将右手往腰后一按,压住弯刀,是很标准的抽刀姿势。
    你们是谁?他问道。
    可以护送你去长安的人。半晌后,李舟阳扔下一句话,收剑朝姬洛走去,半隐于后方。姬洛意会,狠狠瞪了李舟阳一眼,不大情愿地从腰间抽出点金牌,拉着流苏在空中转了转。那牌面经月光一洒,露出璀璨的光华。
    刘卫辰松了一口气,向后跌倒在树下,右手下的伤口皲裂,指缝间顷刻被血水染红。不知道他用匈奴语说了什么,护卫们也跟着在草坡上坐了下来,紧张的模样卸下,一个个瞬间疲软,刚才只不过是强弩之末,垂死挣扎。
    如果不是负伤,依照匈奴汉子的体力,不会如此狼狈。
    附近有药材,姬洛采了一些止血的,分给匈奴护卫,李舟阳则取了随身携带的金疮药,交付刘卫辰。
    待处理好伤口,刘卫辰这才缓过一口气,提着刀冲姬洛挤出一个干瘪瘪的笑脸:多谢大人,不知大人怎在此处他话犹未尽,想试探试探姬洛的底,苻坚如果要派人,不该拖到现在。
    蜀中略有公务。姬洛板着脸,拿着架子,目光落在铁弗金杖上。
    刘卫辰闻言颔首,张育叛乱这么大的事,且不说他耳目通达,就算因军事绊身无暇他顾,流亡到蜀道关山前,一路也多少听了点。李舟阳杀气过盛,人又沉默内敛,刘卫辰想当然将他视为姬洛的护卫,遂冲姬洛一引,道:大人,借一步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又来一个酱油党0.0
    注1:引用自汉刘向《列仙传》
    第182章
    姬洛和李舟阳交换了一个眼神,跟着走到了密林深处, 那铁汉也真是憋得住, 愣是啧声好半天, 才试探问道:天王陛下可好?
    铁弗王不知吗?姬洛抬眉,露出一丝不耐,仿若再说我已看破,你别绕弯子。
    刘卫辰果然一噎,暴脾气上头, 也不再藏着掖着:本王也想不到那拓跋老儿竟然在我跟前设有暗桩,暗中截了封拜左贤王的车架特使,传檄文说讨伐就讨伐!不论怎么说,这都是我与大秦交好惹出的乱子, 大人跟在天王身边, 可否透露一二, 长安那边究竟是什么意思?
    苻坚什么意思,姬洛哪里知道, 但他心思敏捷, 很快顺着他的话忽悠下去:想来铁弗王也是知道天枢殿里的那位宗平陆大人的手段,既然入秦,没有什么能逃过芥子尘网的眼睛, 陛下的意思,铁弗王难道不清楚?
    姬洛说完,心中暗想:这刘卫辰提到的拓跋,是唯有代国王公才可冠的姓氏, 桑楚吟说过,刘卫辰娶了一位代国公主为王后,若是寻常的事,代国不会如此劳师动众,一定是关乎国体的大事,只要细细琢磨这位铁弗王方才的话,便可知除了二心,别无他解。
    这刘卫辰犹豫了一刻,认定苻坚在试探他这个左贤王的忠心,当即一本正经喝道:我明白了。大人放心,铁弗部与秦国永以为好,不会轻易背弃盟约。
    姬洛装作满意的样子拍了拍铁弗王的手臂,调头走了,这再不走,他心里的偷笑可就憋不住了。
    出了林子,李舟阳背伞抱剑,在一旁等着,等姬洛擦肩而过时,他方才压低声音讲道:刚才挑了两个好下手的打听,他们从朔方撤出后,在峪岭前被截,只能绕道出敦煌,从雀儿山走蜀道去汉中,不过一路躲避追杀,误打误撞进了米仓山。
    姬洛也同他交换了信息:铁弗部暗中通秦,代王出兵讨伐,苻坚竟然一路无所作为,他这个人心思深沉,恐怕有心试探铁弗部的忠心。
    说到这儿,姬洛顿了顿,忽然摇头:不,不止。区区一个铁弗部,他怎么会完全放在眼里,如果刘卫辰侥幸走脱,走投无路之下再来一出雪中送炭岂不美哉?如果没走脱他只需将所有事往死人上一推,还可以同代国虚与委蛇不是?
    也是,那位君王并不好戏弄。
    李舟阳应道,陷入深思。姬洛推论如此笃定,说他没见过苻坚都没人信,江湖上流言纷杂,关于点金牌的由来自始至终都没有确凿的说法。李舟阳从来不信细作的传闻,因为姬洛实在不像,但那牌子又确实是他的,倒是个天大的悖论。
    不过,也许正因为未知,才有值得探究和利用的地方,不论是姬洛还是刘卫辰,都是李舟阳为了见到苻坚赌上的筹码
    这一年发生太多事,桓温死,蜀地被秦军拿下,苻坚和他的立场瞬间就变了。作为成汉后裔贸然前去投效,苻坚未必会见他,就算不为难,也可以寻个理由将他打发。
    李舟阳闭口不语,朝刘卫辰的方向看了一眼,那群匈奴人没什么行囊可收拾,只是简单围在一处,似乎也在等着头领的指示。
    其实姬洛也有同样的困局,所以才会跟着李舟阳押宝,但他们两个人的价值都不上不下,不过现在多了个铁弗王,动静闹得越大,得到的效果会越好。于是,姬洛接着方才的话道:我敢保证,只要到了汉中,芥子尘网一定会八百里加急,如果幸运,长安城外还会有人来迎接,颠沛流离的日子就告一段落了。
    三日后,一行人平稳进入汉中郡,寻了一间客栈下脚。
    刘卫辰和他的部下虽极不愿意,但还是卸甲换衣,扮作了胡商,再往长安打算。而姬洛和李舟阳借口要事交接,则往城中逛了一圈,先在茶铺里吃了一碗氐羌特有的罐罐茶,随后又去人多喧闹的地方听了一场端公戏。
    你有没有发现,东边的唱戏台子,西边的茶寮酒肆,南面的米庄绸缎铺,沿街十数有八都有朱鹭的标志。姬洛用手肘轻轻推了一把李舟阳的胳膊,说道。
    逛街是假,搜罗消息、探听情报是真。
    混了这么些年,姬洛也算老江湖了,新地方歇脚,四方阡陌,地头风情都要打听清楚,前者为了跑路,后者避免祸事。
    李舟阳停下脚步:长安公府。
    果然,姬洛点点头,这倒是和他心里头猜的分毫不差,以前只是听过钱府大名,如今才晓得何等威风。
    长安公府投奔了苻健,一直和宫内交好,也算皇商。李舟阳不以为意。
    你是蜀中日子过得太安逸了吧?钱这种东西跟权势一样,会把心养大,觉得越多越好,姬洛抬眼四面又看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往来不绝的商贾身上,嘴角噙着一抹冷笑,这还只是汉中,如此厉害,恐怕离出事不远了。
    又过三日,长安楼阙近在咫尺,几人怀着忐忑的心情从东门入城。先前过关,依靠的是姬洛的牌子,如今牌子还没有掏,城楼下先走来几个兵丁并一位带甲的校尉,将刘卫辰引到一处私语了两句。
    姬洛站在关口仰望九丈城楼,摸着砖石眼中闪过哀思,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大白天仰望长安城。
    刘卫辰显然跟苻坚的人达成了一致,很快朝姬洛他们走来,看起来是来告别的,不过开口却是相邀同行:今日不必急着入宫,不如同来小坐片刻?一路上多有劳顿,还没能切磋一二,二位的功夫是极好的。
    这位铁弗王居于高位久了,虽然很忌惮姬洛的身份,一路颇为客气,但实际上却并不热情,举手投足都可见倨傲。这会他突然拉下面子说些哥俩好的俗话,显然是有意为之。
    姬洛和李舟阳对视一眼,还没开口,背后却来了一队内官,打头的先说话了:恐怕不行,这位公子还需跟奴婢走,主子要见你。这话是冲着李舟阳说的。
    刘卫辰惊了一跳,转头再打量背伞的人眼光就大不相同了,起初他只当是姬洛的随行,此刻却惊疑于他的身份,看姬洛的眼光也变了几变,心中暗道:蜀中公务?蜀中的人?
    前后两拨人都没提姬洛,姬洛也不慌张,抖着袖子装模作样给李舟阳拱手作揖,道:李兄,改日再会。说着,又朝刘卫辰致意:再会。
    说着,他施施然朝城外走,俨然不把那校尉内官放在眼里。约莫走出了快十丈,后头立在车马前的小内侍才扯了一把当先人的衣袖,后者恍然,扬声喊道:大人,主子夸您事情办得好,在灞桥的庄子给您留了一筐他前阵子钓的鲤鱼。
    刘卫辰闻言脸色更加古怪了,一直紧盯着姬洛的背影,直到那袭缁衣彻底消失不见。
    如今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日子,按理说郊外游玩的人该是不少,可越往灞水桥头走,越是半个人都没有,仿若被提前清场一般。姬洛脸上冷得再无一丝笑容,勾着嘴角冷哼一声:什么鲤鱼,恐怕是太公钓鱼。
    愿者自来。竹亭中坐着一个身披蓑衣的人,一腿斜横在栏杆上,一腿支起,鱼竿就扔在脚下,手头不慌不忙收线。
    姬洛闲闲往柱子上一靠,腰间挂着的佩剑磕着木头发出咚的一声响:天王今日怎么没有煮茶?
    江南的香茗还是没有罐罐茶好饮,苻坚脱下斗笠,回头去看姬洛,姬洛却将目光别向远方,盯着灞水水面上飘落的桂花,上一个这样和孤说话的人已是坟冢青茔,你果然还是一样的胆大包天。
    姬洛这才转头看他,自然地笑了起来,身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他不想让人看见的东西,就一定会藏得滴水不漏。
    苻坚眼前一亮。当日穿着女子婚服,生得男女莫辨的少年郎,如今在岁月的沉淀下,狡黠不再外露,灵气收敛入骨,一眼观去,竟长出了光风霁月的气质,
    剑很漂亮。苻坚看了一眼腰间的玉城雪岭,又看了一眼他手中环抱的决明,最后略一挑眉。有力自保和无力自保,造就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时至今日,若姬洛还是任由宰割的鱼肉,也就不配站在他的面前了。
    姬洛抽出宝剑,在手中挽了一道剑花,故意抬杠:杀人时可不漂亮。可惜,苻坚眼睛都没眨一下。
    姬洛捕捉到亭外的风声,知道庾明真一定就在附近,哂笑收剑,不禁心头喟叹:当初怕死的人依旧怕死,当初不怕死的人却开始怕死。
    苻坚吐出一口气,揶揄道:牌子是你自己拿着不放,惹出了事怎么能算到孤头上?他把自己摘了个干净,顺便摆手示意姬洛坐下,孤说的话向来算数,说长安一聚便长安一聚。
    铁弗王的闲事可不是我非要管。姬洛冷冷道。
    苻坚想到李舟阳,话锋一转,道:孤本传信邓羌,叫他找个江湖门派搭手,这样也不好给代国留下话柄。既然事已至此,倒也没什么追究的。
    秦国在北方锋芒所向披靡,也会惧怕?姬洛听着古怪,虽过去五六年,但苻坚正当壮年,纵然收敛了轻佻纨绔的做派,也不该豪情尽失,遂语带讥嘲。
    他是注定没有办法跟苻坚好好说话的,可正因如此,两人反倒能畅谈下去。
    果然,下一刻,苻坚起身,上前一步拍了拍姬洛的肩,低声道:该怕还是得怕,该怂还是得怂。姬洛听出他话中敲山震虎之意,目光骤然一冷。
    苻坚略过他的表情,浑不在意:天下同心,万民归一,当初你说的话不无道理,这些年孤也尽心尽力做到了,广推汉制,各族通婚,凡孤所拥国土,皆百姓安乐。正统之论,确实不易,但只要尽孤所能,总有一天,天下会真心实意归附。
    姬洛恍然间想起当年雪棚下苻坚煮茶的样子,不由喃喃:就像煮茶?
    就像煮茶!苻坚一改闲散慵懒,转头看向姬洛时,坚定地说,孤听西域往来的苦行僧讲过一个词,叫功不唐捐,就像煮茶,虽然孤依旧煮不太好,但只要孤一直在做,往昔的付出绝不是徒劳。
    功不唐捐?姬洛本想奚落一番,可面对这样的认真,他说不出口,只能淡淡回应,天王做这些,恐怕也不是真的喜欢。
    苻坚轻声一笑,拿着鱼竿,夹着斗笠,施施然朝竹亭外走去:和一个君王谈喜欢?姬洛,为君者没有喜好,只有做与不做,应该和不应该。说罢,他在阶前停驻,转头朝人抬了抬下巴,姬洛,现在孤正式邀请你。
    邀请我作甚?给六星再添一星?姬洛顺口反问,脚步没动,靴子尖却对着亭外。
    苻坚为姬洛的狂妄抚髯大笑三声,伸出一指点了点姬洛脚边的鱼篓,不再多做停留:你很快就知道了。把东西拿上,今晚吃鱼羹。
    姬洛低头,发现鱼篓子里当真有两条肥美的鲤鱼。再回头一看,这才注意到苻坚蓑衣之下只是普通的粗布衣服,甚至脚上还趿着一双芒鞋,他扛着鱼线竹竿沿着灞水走,仿佛真是个不起眼的渔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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