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跑堂的是个嫩娃, 挨了骂心直口快地顶了回去:掌柜的,这怪不得俺,今儿才晌午,人已经多了一茬, 实在坐不下咯!
    那掌柜的是个会做生意的,就是人比较抠门,他闻言扶了扶头上的包巾,眯着眼儿打量一圈,果然见座无虚席,不由的心头打鼓:莫不是敦促我将隔壁两间铺面一并盘下来?这得花多少钱啊!
    掌柜的?
    那跑堂的见他没反应,端着茶壶凑上去喊了两声。掌柜的一巴掌把他呼开,喃喃自语:最近莫不是有什么事儿?
    跑堂的小伙哦了一声,应道:听说现下满江湖都在找一个人。
    找谁?
    跑堂的指了条路:我刚才去那一桌添茶,正说着呢!您这不也没事儿,要不过去听听,回头给俺们也唠嗑两句。
    掌柜的踢了他一脚,烦来个白眼:干活去!等人走了,他左右理了理衣冠,从垆里起了壶酒,左手搓着个小杯径自过去,一路逢人喝上小口,再吹嘘上两句。
    跑堂小二指的那桌一共坐了五个人,三位衣衫齐整,酷热仍不解带,手头都带着样式一致的刀剑,应是哪门的弟子,而与他们拼桌的,是两个拎锤的大汉,没什么讲究,上衣早脱了,露出肌肉健达的上身还有经年留下的疤。
    一瞅桌上只有两碟小菜,掌柜的忙挤过去连声致歉,端杯一口闷干,拍着胸脯表示热菜马上上桌,随即自个在桌前佯装朝后厨张望,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
    原来那三人乃一门师兄弟,皆来自湘州韶山脚底下的清溪派,因小师弟幼时痴迷虞舜时奏韶乐引凰的传说,自幼功夫练得稀松平常,倒是一支紫箫吹奏得满城称颂。
    他听闻帝师阁乃圣乐之地,不由心生向往,好不容易得了派中恩典,打发出来历练,本想一观新任帝师阁阁主的威风,没想到路上发了一场大病,耽搁了数月,愣是没赶上今年的云门祭祀。
    碰巧拼了桌,那两个使锤的汉子都是爽快人,走江湖多年,说些故事将小年轻唬得那叫一愣一愣。
    说到云门祭祀,不得不提去年那一出。当时我大哥花了点钱才从大门派手底下抠出一条破烂舟子,我还和他大吵了一架,本是不大乐意的,这点银钱恁是乱花的?说着的是二弟赵冲,他看了看旁边那个眼眯成一条缝,长得慈眉善目的男人,应该便是话里的大哥龙大。
    大师兄听得眼睛都直了,巴望着:那后来呢?瞧见了什么?
    清溪派门规森严,讲究虚心苦练,因而常与山下隔绝,免使弟子天天被外头的花花世界迷得怠惰。去年的云门祭祀虽然名震天下,但这些个小娃娃却仍知之甚少。
    有幸目睹了两场旷世之战!
    一个巴掌拍桌,整的桌上壶盖和壶身差点儿分了家。赵冲还没开口,龙大便抢了话,三个清溪派的弟子排排坐,跟听老鸟训话的小鹌鹑差不多。
    小师弟赶忙接话:龙大哥快说说,快说说那位新阁主!
    新阁主嘛龙大说话总磨磨蹭蹭的,吊人胃口,新阁主自然是跟个神仙似的,有个词儿叫什么,赵冲,那个什么龙什么凤什么,哎呀,反正就是高高在上,不过我倒是觉得,那个少年郎,武功才厉害。
    三人探头齐声问:哪个少年郎?
    还能是哪个?赵冲捋了一把胡子,便是偷听的掌柜的也尖起耳朵,生怕漏了一个字,就是被新阁主追杀的那个姓姬的小子,两把剑单挑六星蛮将,一手功大破帝师文武,你去路边儿牙子摊上买上五个话本子,准有一个是说他的。不过啊
    咳咳说是北边来的奸细,可我看着不是。赵冲压低了声音,看表情有些别扭,那三小孩儿又往前凑了凑,差点扑倒菜盆里,
    龙大抄手打了个呵欠:小声点,你说不是就不是了?人帝师阁都传飞白书昭告天下了,师昂阁主更是亲自下场,听说是跟人里应外合动了剑川禁地,喂喂喂,那可是帝师阁啊,几百年的家底,能没点儿好东西?老虎头上拔须,可不是自找死路?
    做这般猜想的又不止我一个?赵冲瞥了一眼,非要同他犟。
    龙大不以为意。他是个恩怨分明的,虽然孑然一身,但亲戚里有死在北方没逃过来的,故而心头掖着恨,这些说辞不管好的坏的,对他来说就像放屁:那又如何?你瞅瞅,今年祭祀都过去多久了,江陵城的人还跟韭菜似的一茬一茬往外冒,为的什么?还不是想看看那个被追杀了一年的小子会不会再来跟新阁主叫阵。诶,人真不好说,但武功是顶好的,可惜了,为啥非要做氐人的走狗。
    故事没说下去,他二人都是暴脾气,倒是僵扯上了。
    不过龙大没说错,赵冲的话倒也不假,如今江湖上为这事儿除去中立的,可分文派和武派,倒不是真按文士武人分,反而说激进和不激进的。
    激进的忙着帮帝师阁一起铲除祸患,满江湖搜人找人捉人;不激进的,反而多有辩解,称姬洛是中了奸计,对其武功更是推崇。
    有道是窃钩者死,窃国者侯,人若是高拔到了一定境界,不分阵营,不管好坏,上哪儿都能得一帮子拥趸。
    就在赵冲和龙大吵得最激烈的时候,连山馆门槛前扑来个醉醺醺的文士,发髻将散未散,衣衫上全是尘土,仿佛走路上醉醺醺跌了好几跤,愣是爬过来的:李兄,刘兄!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喝酒?出大事儿了!江左的消息来了,说是桓大司马病逝了!
    李、刘二人皆是大惊,慌忙迎上去:什么时候的事?开年的时候不是还似是有忌讳,桓温余威还在,二个读书人没敢把大逆不道的话说完。
    上月十四的事儿。
    不过不说,在场的人心里头也知道七八
    自去年云门祭祀后,桓温一直拒不入朝,当时有流言便说,这大司马有不臣之心,要窃夺晋室皇位,尤其是开年二月间,谢安和王坦之携武帝喻令出城接人。那谢安是什么人,时任吏部尚书,背靠谢氏,不仅有累世功勋,更是贤名在外,幼帝派这样的人出头,不啻于一个下马威。
    当时剑拔弩张之势,桓温列兵左右,建康城人人都忧心王谢二人将被杀之,可事情却又出人意料,城门口非但无针锋相对,三人反而相谈言笑。至三月桓温返回姑孰,人人只觉得如梦寐
    那大司马自始至终未发难,离那皇位明明仅一步之遥。
    如今他溘然长逝,纵然有晋室死忠把酒高歌,但不少人仍觉吃味。想起大司马灭成汉,收洛阳,峥嵘北征,一世功勋霸权加身的往昔,不免难以盖棺定论。
    即日,噩耗传遍九州,天子赐九旒鸾辂,黄屋左纛,追赠其为丞相,后世追忆,功过皆有,也算成其枭雄之名。(注1)
    江陵城中豪客对酒大肆攀谈时,云梦之上又是另一番光景。
    师昂继任了阁主之位,却并没有搬到夷则堂居住,而是依旧于南吕堂起居,他既然发话,从旁的弟子虽然平日传个事务不大方便,但也不敢多有怨言,何况去年他出手击退姬洛,私底下被人几番吹擂过后,威望大增。
    辰时后,师昂一直坐在花树下抚琴,令颜携了些他前些日子要求搜集的卷帛,顺便带了几出事宜要他定夺。
    进了院子,才发现师昂两手按着弦,却像心头装着事儿,凝望枝头发呆,竟有怅然之情,叫人心疼。令颜忽然想起,去年的这些日子,新阁主也是这个模样,那时候帝师阁尚有忙乱,他替师夫人传话时,也撞见过这番情景,不过那日却多一位白衣佳人。
    令颜靠着山石,并没有快步去打扰,只是不由叹息,若是楼姑娘没走,大概这邈邈三山间,还会多生些欢声笑语,就像小时候那样。
    想到这儿,他不由腹诽:楼姑娘虽说脾气野了点,但样貌武功都出落的不俗,怎地如此眼瞎,竟瞧上了那个红衣混账。随后他跺脚捶墙,为自家阁主鸣不平。
    师昂听见声,收回思绪,唤了一声:进来吧。
    打小的时候,这位二师兄就是个另类,不与他们鬼混也便罢了,念书习武少同他们往来,加上人总是带着股疏离,因而敬畏大于亲近。
    最好说话的大师兄不在,令颜代为管事,每日踏着南吕堂的门槛,总有些哆嗦。
    他抄着袖子小声道:大师兄要回来了。
    师昂表情没什么变化,也没抬头看他,令颜摸不着心思,只能又续道:夫人传话说让你过去一趟。
    我知道了,你替我再带个话。片刻后,师昂挥退了他。
    待人走了,他从竹席上起身,慢慢走到种满六月栀的花圃边,不由地回想起去年楼西嘉走的时候,跟他说的话。
    那时候山中的宾客留下来的不多,便是那使鞭子的姑娘和东来的大和尚都早早辞别了,只有她和白少缺,一直住到了八月。期间他缠于事务,要守灵又要发丧,楼西嘉也刻意避着,两人正式碰面,也是月余之后。
    那日他返回堂屋,楼西嘉就站在已快开尽的栀子前,问道: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吗?
    师昂知道,她在说滇南的事情,或许还参杂着近日的风波。他纵巧舌思辨,在这么直白的问话下,却不知从何说起,他们也一直没能好好说话。
    楼西嘉看他跟小时候一般,像个闷葫芦,不由有些来气,自说自话,自问自答:我知道一定是的,就跟小时候剿灭水匪,我先不晓得,后来还是回过味来,你这么步步盘算的人,会让自己落入险地?想来是不会的,纵然没有我回头帮你,纵使你没说服我,估计也有后手吧
    她踩了一脚枯落的花瓣,踩进泥里,轻声一叹:也许我只是偶入你棋中。
    你说话呀,为什么不说?楼西嘉盯着他,眨了眨眼,过了半晌又笑出了声。师昂与她对视,她的眼中还藏着和当年一般的狡黠与灵秀。
    楼西嘉进了一步:还有离家出走,也不是真的吧。枉我还真信了你的话,以为你是得不到老阁主认可,郁郁寡欢算了,我现在不想知道,也不想问了。说着,她心中一揪,眉头狠狠蹙起,可看着落花与人,渐渐又把深痕晕散开。
    师昂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西嘉,你喜欢帝师阁,喜欢云梦的三山四湖吗?
    不喜欢。虽然觉得奇怪,但楼西嘉还是应了他的话,利落地摇了摇头:规矩太多,谁会喜欢。话中还有最后一分赌气,所以,我是来向你辞别的。
    你要去哪儿?
    楼西嘉答:也许和白少缺回滇南吧,也许去满天下转转,反正鸳鸯冢回不去了,义父义父也最好不见,一个人倒是孑然一身。许是她仍是个小姑娘性子,做不到老沉持重,尤其是今年还风波不断,每一出对她都苦不堪言。
    于是,见他毫无反应,楼西嘉忽然很生气,冷笑着说:师昂,其实看你也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解气!你这样的人真可怕,旁人或多或少会露出些心思,你却从不教人知道你在想什么!也许你就该一个人,你和我们这些贪恋人间温情的人不同,你心里有乾坤,装的早不是红尘俗世了!
    那个姑娘的离开,就像六月间开过的花,过季就枯了,来年也不再是昨日的那朵。
    可是,对师昂来说谈不上后悔,自打启智,他来这滚滚红尘一遭的目的非常明确,安平四宇,重振帝师,他一直想做的,是比先祖师清识更强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师昂和楼西嘉彻底清了。
    姬洛下一章出场
    本卷还有两章结束,因为还有一些重要信息要交代,平稳过渡一下,提前和大家说一下~
    注1:参考《晋书桓温传/卷七十九》
    么么哒小可爱们~
    第167章
    楼西嘉尚且来辞行过,白少缺却是与师昂一日未见, 两人形同陌路。
    师昂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不管怎样, 就像他和姬洛说的,他踏入滇南带着私心和目的,尽管最后选择帮扶天都教,但对于不知情的人来说,终究是无妄之灾。
    船是辰时开的, 就在有琼京下最大的渡头。
    方淮卯时就来同他嚷嚷了,毕竟小时候多一分情分,不同与别个没什么亲近的外客。可师昂拒绝了,打发了方淮走。所有人都以为他不愿送别, 其实他去了, 只不过站在荫蔽的山头, 看着金灿灿的湖水,和寥落的几人。
    楼西嘉立在船头, 使劲儿同方淮他们挥手, 脸上已经没了昨日的阴霾,仿佛破开乌云新生的太阳:等我给你们捎带外头好玩儿的东西!
    就这么走了?白少缺拿胳膊撞了撞她的背,话是问给楼西嘉的, 却又何尝不是问自己。
    极目远望三山上的楼阁,这是他第一次来,不知会不会是此生最后一次。
    楼西嘉双手叉腰,笑道:江湖儿女, 没什么放不下的!
    去哪里?
    她想了想,赶忙拉拽白少缺的衣角,坏笑一通:走,去找姬洛,瞧瞧看到底怎么回事儿,搭把手偷偷帮他一把,气死师昂!
    眼下,师昂从记忆里回过神来,手中不知何时已攀折下那朵娇花,他搓着绿萼在指尖闷出汗渍,随后将其轻轻放在琴首,随即往太簇堂去。
    自师瑕逝后,师夫人倒是再没离开过云梦,雇了两个人将这些年收藏的道家典籍从独居处运了回来,便一直住在太簇堂。夫妻几十载,中道分离,又在死后缅怀。她每日依旧点青灯读经传,比从前更心静,却又更寂寥苍老。
    师昂走进庭院时,师夫人倒是没读书,正亲手擦拭屋中的瓶瓶罐罐,又将竹册书本搬到太阳底下摊开晒,这些东西本来是师瑕的私物,不过现在都搬到了她这儿,夷则堂没人住,反倒空落下来。
    听到脚步声,师夫人翻弄手中的东西,没抬头,嘴上却道:什么时候把藏书楼里的典籍也搬来,里头有许多都是先秦时的孤本,若生了书蠡,咬坏了可不好。
    母亲。师昂行礼。
    手头的抹布落在桌面上,师夫人转身,素脸掩进了阴影中,有些晦暗难明:你让令颜传的意思我晓得了,其实大可不必,你现在是阁主,本该由你处理。
    说着,她轻轻笑了一声,你是怕为娘心狠吗?惟尘这孩子我也是看着长大的,他心不坏,也挑不出什么错,只是难免执念,我若要动手,去年便不会只将他支开了只是没想到,他还会回来,本来说辞都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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