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似每天浑浑噩噩地躺着,清醒的时间很少,大都被缠在梦里走不出来。
    裴俊干看着没有一点办法。
    第35天,何似突然清醒,没有任何征兆,好像噩梦结束她就被送还现实,变回以前那个不畏惧一切艰难的她。
    裴俊不敢追问何似缘由,陪她在医院又待了三天。
    第四天上午,何似主动开口讲话。
    师傅,为了找玉坠,我把欣姐丢下不管了。
    说话时,何似坐在病房的窗台上,腿悬在窗外,脸上的笑容可以和天上的骄阳媲美。
    裴俊站在一旁紧张得手心冒汗,阿似,你先下来,有什么话在这里说。
    话说完好一会儿,裴俊才意识到何似听不见,匆忙去床头柜上拿了纸笔写道阿似,下来!
    何似不听不看,两手撑在窗台上,晃着腿,低头看向楼下人来人往的路面。
    医院的生意怎么老是这么好呢?
    嘿。何似忽然笑了下,同时身体前倾,右手在空中划过,好像在抓什么东西。
    阿似!裴俊吓蒙了,马上丢下纸笔,强行把她从窗户上抱了下来。
    窗户前,裴俊从后面箍紧何似的腰,怕她犯傻。
    何似两手撑着窗台,低着头,身体佝偻。
    慢慢的,裴俊听见了眼泪的声音。
    师傅,为了找一枚玉坠,我把欣姐丢下不管了。何似执拗地重复。
    裴俊动动嘴,说了一句安慰的话。
    何似听不见,继续说着被她藏在心里的秘密。
    分手以后,我害怕在一个地方长时间停留,很快就走遍了大江南北,国内没地方了就去国外,发达国家去过,土著部落也去过,这里是最久的。
    因为这里有欣姐,她有一段跑赢时间和生死的感情,我很羡慕。
    我和欣姐相识是在我做交换生的第一年深冬,同性恋酒吧。
    欣姐跟我了一个星期,在我磕了药差点和人发生关系的时候救了我,然后打了我。
    欣姐打人可疼了,我脸上的手印足足一个星期都没有下去,害得老师以为我遇到校园暴力,调查了很久。
    呵。何似嗤笑。
    裴俊松手,何似支撑不住,蹲了下去。
    老师根本就不知道她眼里那个聪明乖巧的中国学生其实是假装的,她啊,一到晚上就把自己打扮得暴露低俗,和各路牛鬼蛇神混在一起喝酒、嗑药、飙车,干尽坏事。
    哦对了,她们知道我会拍照,让我用照片还酒水钱。
    师傅,你知道她们让我拍的是什么照片吗?
    她们ML的照片,两个人的有,三个人的有,最多的时候整个包间都是。
    她们从来不谈感情,觉得谁能让自己爽了就找谁,结束了再换下一个。
    我不参与,就在旁边看着,没有一点羞耻心。
    我长得不是她们最喜欢那一型,但笑起来好看啊,况且我还是个外国人,她们怎么可能不想尝尝鲜,所以啊,在她们做好准备的那天,我被逼着嗑了双份的药。
    她们把我带去了酒吧外面的巷子里。
    让我想想当时有几个人哈,8个?10个?还是11个?记不清了,反正挺多的,要是和每个人都玩一遍,我估计会直接死在那里。
    欣姐就是那天晚上露面的,其实从她第一次跟踪我,我就知道,懒得说而已。
    这世上,每个人出现都有目的,我等着她自己找上门。
    欣姐会中国功夫,Chinese kongfu,哈哈哈,超级厉害的那种,没几下就把人都打跑了,然后呢,她一句话没说,打了我,再然后,她退掉我在学校附近租的房子,把我的东西都搬去了她那里。
    姐夫那时候还活着,他们对我很好。
    欣姐从来没问过我以前的事,可我总觉得她什么都知道。
    她教了我很多东西,除了成长,还有忘记,我只学会了前一样。
    欣姐说她不逼我,只要我过得好,其他什么都可以免谈。
    我以为我可以一直赖在欣姐身边,看着她的宝宝出生,帮她一起抚养她长大,可是老天怎么总不放过好人?
    姐夫死了,欣姐为了坚持他们的理想待在战场不回来,我好不容易找到可以依靠的地方又没了。
    欣姐说,只要心怀希望,即便身处漩涡中心,也能在暴风雨里找到安宁。
    我有过很多很多希望,每一次都信心满满,每一次都徒劳无功。
    师傅,我得到过很东西,每一样都在还没有焐热的时候被抢走,你说是不是就是因为我太坏了,上天才要这样惩罚我?
    可我怎么记得有人说过我好?我如果好又怎么会为了一枚早就该扔掉的玉坠丢下欣姐不管?
    师傅,我其实是个坏蛋对不对,肯定是的......
    平淡地陈述慢慢变成何似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她的世界,谁都进不去。
    裴俊站在何似身后,看着她柔弱的肩膀起起伏伏。
    刚才不过寥寥数十句话,裴俊却仿佛看到了何似从幼稚到成熟,从成熟到堕落,从堕落到平淡,再弄丢平淡开始流亡的全部过程。
    何似总说她的故事平淡无奇,现在看来,她才是真正被生活亏待的那一个。
    阿似。裴据拍拍何似的肩膀,把写了字的纸递到她面前你没有丢下欣姐不管,她不在医院。
    何似不敢置信地回头,师傅,你在说什么?欣姐,欣姐怎么会不在医院?
    裴俊攥着拳头,不知道怎么开口。
    不说,何似因为自责在心里划下的伤口永远不会愈合,说,新伤换旧伤,值当?
    等不到回答,何似站起来抓着裴俊的胳膊求他,师傅,你说啊!欣姐为什么不在医院?!那她是不是还活着?!
    裴俊紧闭上眼睛深呼吸,他真的尽力了。
    裴俊拿起纸,奋笔疾书。
    何似紧张地守在旁边,看到纸上快速连成句的文字时激动戛然而止。
    【欣姐死了,和你说完话就死了,我说她还活着是想让她和七七一起变成你的责任,让你不要轻易将自己置于危险。】
    哦。何似对这个答案的回答。
    她笑着,比哭还悲伤。
    师傅,欣姐不在医院,那尸体就应该还在的吧?
    【温度高,不能久放,我们到这里的第二天就火化了。】
    骨灰呢?
    【在,等你带回家。】
    哦。
    【......】
    师傅,我想回家了。
    【好。】
    第31章
    机场,裴俊在排队办理托运, 何似坐在落地玻璃墙前等他。
    约莫半个小时后裴俊回来, 何似依然保持之前的姿势跨坐在行李箱上, 两手抓着拉杆, 下巴撑在上面望着天空发呆。
    何似很瘦, 经历了一个月的折磨后更加明显。
    裴俊走过去,摸摸何似柔软的头发。
    何似龇着牙笑, 和小动物蹭主人的手掌心一样动了动脑袋。
    这原本是个很乖巧可爱的动作,却因为何似不小心碰到拉杆上的按钮, 致使拉杆缩了回去。
    突然没了支撑, 何似差点摔个狗啃泥。
    稳住身体以后,何似气愤地站起来, 踢着行李箱在原地转圈圈。
    欺负行李箱?
    这世上还有比何似更孩子气的小姑娘?
    裴俊好笑。
    笑着笑着眼眶发热。
    如果没有伤害,何似身上单纯的孩子气应该会陪她一辈子,可她确实在26这个风华正茂的年纪经历了多少人一生也不会经历的过去。
    现在, 强大的她终于受伤了,不再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而她在不久前那段关于太坏的自责也将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变淡, 最后消失不见。
    这是裴俊的期望,现实如何, 谁都不知道。
    回去,何似只能重新开始。
    玩累了,何似拖着行李箱坐回原地。
    裴俊站在旁边,陪她一起看远方的飞机起起落落。
    师傅, 朝那个方向飞13个小时,我是不是就能回去了?何似指着天空,怯懦的声音里交织着期待与退缩。
    裴俊拍拍她的脑袋,作为回答。
    何似忽然扭头,眉眼弯弯,师傅,我会想你的,很想很想。
    近似表白的话里,裴俊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阿似,你......
    何似站起来,抢走裴俊手里的登机牌就跑。
    裴俊反应几秒,急忙去追,阿似,不要闹!
    何似听不见裴俊的着急,却感觉得到。
    她背对裴俊站定,高高扬起手,在他要跑到自己正面的时候大喊,师傅,不要让我看到你!
    裴俊不敢动。
    何似低着头,手没有放下,师傅,就送到这里吧。你都不知道我这人有多爱哭,所以告别什么的就都别说了,不要陪着我走,也别让我看着你走,我们就在这儿分道扬镳。
    轻淡的风吹不散一朵盛开过后的蒲公英,却能轻易将何似用遗忘铸造的坚固牢笼吹得四分五裂。
    她最不想拖累对自己好的人,也最见不得分别。
    这个师傅对何似很好。
    再好,她也不想让裴俊看见自己不堪一击的一面。
    有些软弱,何似只愿意给喜欢的人看。
    她不在身边了,那她只能让自己变得无坚不摧。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该是这样。
    裴俊明白何似的心思,可一句分道扬镳,还是听得比普通男人更强大的他差点哭出来。
    女孩子,何必让自己过得这么辛苦。
    阿似......裴俊苦笑着摇头。
    何似故意不戴助听器,不管他这会儿是想训她,还是想哄她,何似都听不见了。
    呵,这个小孩总这么讨厌。
    师徒之间再无一个多余的字眼。
    裴俊站在原地看着何似走远,一直到她在尽头拐弯,到正午的阳光照亮身后的玻璃墙才转身离开。
    出口的垃圾桶,裴俊扔掉了没来得及给何似看的那张纸条,上面写着这样一段话。
    【你救下的那个小孩还活着;你微博置顶的照片被我换成了你相机里最后那张笑脸;我背着你给你藏在通讯录最末位的那个小叶子报了平安,但没有跟她说你的耳朵,医生也都没说,我想你应该舍不得让她知道;还有阿似,你想不想知道欣姐的本名?】
    如果还对过去有念想,这些事就算裴俊不说,何似也会发现,如果没有,就没必要拿这些事牵绊她向前的脚步。
    人生路不会太平,不过,船到前头也会自然变直。
    一切顺其自然未必不能如人心意。
    飞机起飞后不到一小时,窗外就只剩下没有尽头的阴云。
    何似心里躁躁的,拉下帽子盖在脸上睡了过去。
    不知道经过多久,何似动动酸疼的脖子醒过来。
    睁眼的瞬间,阳光穿透云雾照亮了整个机舱。
    何似摘下帽子看出去,一望无际的白云之上便是蔚蓝晴空。
    笑容藏不住。
    何似趴在玻璃窗上,无声地对自己说:恭喜你,终于从阴雨走到了艳阳。
    心情随着天气变好,何似兴致勃勃地拿出包里的《喜宝》翻看。
    书里说喜宝为了钱失去了很多东西,亲人、朋友、青春、活力,还有爱。
    何似不爱钱,却和喜宝一样,为了执着的东西失去一切。
    本质上,她们的结局都注定悲剧。
    何似不开心,非常非常不开心,但还是坚持看了下去。
    最后一页合上,何似从地球的另一边回到了原点。
    飞机落地的瞬间,何似的心突然空了。
    对这座城市,她好茫然。
    机舱里,旅客迫不及待的离开,何似一直等到最后都没有动。
    空姐过来检查时看到了坐在原处发呆的何似。
    空姐弯下腰,微笑着问,小姐,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何似没听见她说什么,只是当人影出现在余光里时转过来指指耳朵,然后摇头。
    空姐脸上的讶异一闪而过,又马上微笑朝她眨眨眼,指向窗外。
    远处,一辆摆渡车刚将乘客送达飞机。
    这些人里,有多少人上了这架飞机会一去不回?
    何似吸吸鼻子,郁闷地猜想。
    想不出答案,何似站起来,在空姐的帮助下取下行李箱离开。
    从下飞机到出口有很长一段距离,隔着走廊里的玻璃窗,何似看到了午夜的星光。
    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机场大厅,一名母亲不停地替孩子向何似道歉。
    几分钟前,她的小孩因为乱跑差点撞倒何似。
    何似没生气,不紧不慢地捡起助听器挂回耳朵,没事。
    说话时,何似的笑容淡淡的,带着点俏皮。
    女人心有不安,凶巴巴地教训自家小孩。
    隔着女人的肩膀,小孩调皮地朝何似做了个鬼脸,没有恶意,只是单纯的孩子气。
    何似被逗笑,两手插兜,歪着脑袋回他了一个更加调皮的略略略。
    小孩哈哈大笑,母亲尴尬不已,再次向何似道歉。
    何似摆摆手,态度真诚,没关系的。
    女人放下心来,带着孩子离开。
    刚走几步,小孩子挣脱开母亲跑到何似身后捡起了一个东西。
    那是何似的登机牌。
    妈妈。小孩看着登机牌,不确定地求助自己母亲。
    女人走过来,怎么了?
    你看这两个字是不是何似?
    女人看了眼,从容消失,急忙拿过登机牌走到何似身边问道,你是何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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